第38章
影麒和影麟的耳邊聽着皇帝的腳步聲從帷幕後踱出,他們身低頭,只看得見一雙繡金色盤龍紋的青色緞靴逐步靠近,在他們面前停住,而後繞了過去。
兩人同時轉身,面向坐在桌案後的皇帝,仍舊畢恭畢敬的跪着。“啓禀陛下,奴才已經将陛下吩咐的傳達給霍侯爺了。”
皇帝點點頭,随即抽出桌邊書架上的一卷地圖,揚手一抖,丈寬的江山社稷圖如水般流瀉而開。皇帝的眼睛在地圖左上方游動,那裏是正是北境所在。
凝神看了許久,皇帝揮手将影麒和影麟喊到桌邊,指着司牧隸十二連城的位置對他們說,“你們再去一趟,告訴霍時穆,夏人攻打十二連城時讓他繼續裝病不要出手,不管李鏡宇那邊有什麽動靜,他都只要也務必要守住司牧隸衛城就成。”
“是!”
影麒和影麟去後不久,北境就傳來消息,李鏡宇駐守不力,丢了十二連城。
夏人的鐵蹄離金陵城只隔着司牧隸的衛城,但凡衛城被攻破,梁朝就将面臨滅頂之災。
天下震動。
這個時候李玄卿一下子就成為了衆矢之的,丢了十二連城的不僅是他李玄卿推薦的,還是他李玄卿兒子,他難辭其咎。
皇帝順勢而為,一舉端了李府,同時嚴厲的打壓了之前唯李玄卿馬首是瞻的那一群官員。
李玄卿恐怕到死也不會知道,自己兒子出征不過一月就敗得如此徹底不僅是他兒子本領不夠,更關鍵的是還有皇帝在背後推波助瀾。
但其實皇帝這樣做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李玄卿一黨是被掃除了不錯,但是夏人也因此進入了十二連城。
內憂已解,但外患卻是越加嚴峻。
靜下來想想,周有昏君幽王為了褒姒烽火戲諸侯,成為千古笑談,而他呢,卻是為了一個沈華英将十二連城拱手送給夏人。
“情”之一字可真是會讓人癫狂。
皇帝對着江山社稷圖苦笑,心想若要論起來,自己也不比那幽王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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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到底還是個心懷天下的君主,在收拾完李玄卿一黨後。皇帝将朝中事托付給靳尚,後宮事托付給陽姿公主,親自率兵往北境,下定決心從夏人手中奪回十二連城。
這些,沈華英都還不知道。
皇帝原本的是想借北方的戰事把沈華英從大牢裏放出來,但現在十二連城淪陷,北方形勢陡轉直下,皇帝又不放心讓沈華英去北方了。
她以戴罪之身去,打贏了讨不了好,打輸了必定要受千夫所指。
想着這些,皇帝索性只是将沈華英從大牢轉移到郡邸,囑托留京處理政務的靳尚照管,就親自率兵奔赴北方戰場。
還是到了第二年開春,北方戰局始終僵持不下,靳尚眼瞅着皇帝久不在京都,朝臣們終日無心公務,一天比一天惶惶不安,擔心長此下去會滋生宮變,不得不再三懇請皇帝回京,由沈華英去北方,連同霍時穆一起收複十二連城。
一連去了七封書信,皇帝才松了口,同意靳尚安排沈華英去北境。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沈華英才知道這半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說這些的時候,靳尚的語氣聽上去沒有太多變化,清而淡,像湖面上吹來的夜風。
沈華英聽完卻是十分悵然。
皇帝是真的真的把她放在了心坎上,融進了血肉裏。
沈華英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選擇了沉默。
這一沉默就沉默到底,到了郊外,沈華英牽起缰繩,感覺到靳尚目光的粘附,知道他有話要說,就沒立即出發。“相爺還有話要說?”
靳尚略作沉思後說。“陛下是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或将是大梁開朝以來最為賢明有為的帝王,他能登臨大位是百姓之福。只是有些事,越是聰明的人就越會犯糊塗。”
沈華英低頭看着腳尖,鬓邊的碎發給郊野的風吹得搖晃不止,半天才艱難的開口,“依相爺的意思我該怎麽做?”
靳尚道:“沈将軍心中有确定的選擇了?”
“只怕我并沒有做選擇的權利。”沈華英擡頭望進陰沉沉的天幕,幽幽的說。
耳邊回蕩着沈華英那種無奈惆悵的聲音,靳尚一時語塞,他很快明白有些事只合在無光的角落裏悄悄的生悄悄的滅,而不該攤開來說,随止住話題,含笑道歉。“是我多嘴了”
沈華英搖搖頭,“相爺放心,華英自認為沒有惑君的本事,也沒有惑君的心,此去一定将陛下勸回。日後如果再發生十二連城這樣的事情,華英定當自請卸甲歸田。”
這是沈華英的肺腑之言。
靳尚該感到欣慰,兵權所在,君王所重,權實歸之,在外則外重,在內則內重,沈華英的态度最起碼表明她不會利用手中的軍權和帝王的恩愛去做侵害江山社稷的事,可總有些說不理的情緒令他感到些許難以釋然的沉悶。
他靜靜的看了一會兒沈華英,終于知道那種情緒因何而來,因為他知道這位煊赫天下的大梁第一女将軍不僅是過去,現在沒有選擇,未來或許也不會有,她的命運已經緊緊與這場戰争聯系在一起,即使戰争結束,這種無可選擇的命運或許也還會困厄她一生。
靳尚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哀。
“邊關苦寒,沈将軍珍重!”許久,靳尚這樣說道。
不管靳尚現在是以何種立場說出的這句話,沈華英也聽出了他的真摯,所以也真心道謝。“多謝靳尚。”
然後兩人就此道別。
沈華英在懸瓠城與從武陵趕來的周青丞和屠百城會合,就徑直趕往司牧隸。
十二連城是大梁北方第一關塞飛弋關的十二座防禦城池,奇險無比,濤濤萬裏邙江自東南向西北穿越山群,切開一條狹長的低谷地帶,崖高谷深,狹窄難行,卻是中原和北境間通行的唯一通道。
百年前,北境還未被納入梁朝版圖時,朝廷在兩邊山脈上修建城牆,每隔三裏置一城池,設烽火臺,牆體依山勢而曲折,綿延數十裏,共十二城樓,合稱十二連城 。
這十二座城池與萬刃高山構成一道天險屏障,十二連城建成後,當時的北方外敵無不喟嘆:南不得飛弋,無以圖關中,得飛弋易,破十二城難。
沈華英在距離十二連城不遠的司牧隸衛城城腳剛滑下馬,遠遠的就看到十二連城上空箭矢亂飛,烽火滾滾。
駐守衛城的陸羲和認出來的人是沈華英後,忙迎了下來。
“沈将軍,你怎麽來了?”
“朝廷派我來的。”
陸羲和噎了一下,繼而又呵呵笑開,“你能來就太好了,侯爺可一直惦記着你。”
沈華英一驚,她這次來急急忙忙的,很多事情還沒來得及打聽,除了靳尚告知的,其餘的完全不知情,而靳尚大概是想着要長話短說,所以單單說了這半年來皇帝的所作所為,沒來得及提霍時穆。
“霍時穆恢複爵位了嗎,也在北方?什麽時候來的?”
陸羲和驚道:“怎麽,沈将軍你不知道?差不多半年前侯爺就官複原職來北方抵禦夏人了?”
“他現在在那裏?”
陸羲和指着衛城西邊的山野道;“夏人久攻衛城不下,隐隐有從兩邊山林翻上來的舉動,侯爺一早就去視察了。”
沈華英聽完就打算去見霍時穆,腳都提起來了,又想起皇帝也在這兒,于情于理都該先去拜見皇帝,就又立住問,“那陛下呢?”
陸羲和往東邊山野指了指,“去東邊了,也是去巡查了。”
衛城東邊的山野裏有一條江,名叫白勺江。
這會兒白勺江邊,将士正緊鑼密鼓的布置防禦,陷阱,高臺,壕溝一應俱全。
沈華英來時看見兩岸壘砌起了四個九尺高的臺子,上面架着重弩,陳列着數百弓箭好手,同時,取土留下的坑被改造成兩個八尺深的大泥潭,作為陷阱。
還沒走近,沈華英就在人群中看見了皇帝,他正卷着褲腿指揮士兵正往上面鋪蓋用于遮掩的草皮。
按說天子禦駕親征大都是起個鼓舞士氣的作用,人到了就軍營就相當于完成親征了,從來沒有說是要真正的上戰場沖鋒陷陣的。
而他們這位皇帝不但來了,還上了戰場,不但上了戰場,還真是和士卒們共進退。
沈華英看着皇帝的背影,有些緩不過神來。心想如果不是為了救自己,他堂堂一國君子,何至于如此在戰場上奔波。
“咦,那不是沈将軍?”有人喊了這麽一嗓子。
沈華英看見皇帝極快的轉過來身子,見到她,他的眼睛閃啊閃,像是有什麽話想說又極力壓制着似的。
沈華英将頭低下幾分,同時快步走到皇帝跟前,跪拜道:“微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語氣很溫和的問道:“你來了?”
因着這份溫柔,沈華英心裏又是一陣慌亂,頭不敢擡起,眼睛也不敢多看,只落在皇帝腳尖上不動,皇帝原本都是着盤着龍紋的高靴的,但是在戰場上,那種精致的鞋子已經不适宜,所以皇帝眼下穿的也是一雙玄色的戰靴,軍營裏統一制造的那種,很普通,很常見,并未有什麽特別之處,這與他獨一無二的帝王實在是很不相符。
就是這雙普通的戰靴突然讓沈華英覺得,她欠這個男人的已經很多很多。
“微臣該死,累了陛下,如果不是因為微臣的緣故,陛下也不會親自來這苦寒的邊境,如此奔波辛勞。”
皇帝順着沈華英的目光漫不經心的瞥了自己的靴子一眼,“十二連城的事你知道了?”
沈華英立即叩首道:“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惶恐至極。”
“你知道朕想要的是什麽?就急着用“無以為報”來推阻。”說這話的時候,皇帝的語氣其實沒有多大變化,還是一派溫和,沈華英卻感到了一陣壓迫或者說是愧疚。
“微臣并非...推阻,陛下之恩,微臣一定會傾盡...畢生去回報。”
皇帝卻問:“現在又知道朕想要的是什麽了嗎?”
什麽叫落進了套子裏,這就是了。
說不知道,那不僅是在欺君也是自欺欺人,而說是的話,有了前面的“傾盡畢生”四個字,這樣的回答可就意義頗豐了。
沈華英僵着舌頭說不出話來,心裏更塞了塊滾滾發燙的鐵塊似的難受。
皇帝情深如此,就是塊石頭也要捂熱了,她不是石頭,當然也是十分感懷的。
但這份感懷要上升到感情卻還是隔着厚厚的一堵牆。這堵牆不僅在于她個人的主觀原因,更在于諸多客觀的現實問題。首先第一大問題就是至今還未蘇醒的太後。
托了玄央公主的福,梁朝中至少有一半人将太後重傷的緣由歸咎于她,假設她和皇帝間真有點什麽,她第一個要被滿朝文武吐唾沫淹死,而皇帝則必然會成為第二個。
左思右想,沈華英也找不出回答皇帝問話的詞句,索性垂頭不語。
不出所料的,皇帝長嘆了一口氣。
沈華英心口緊縮了一下,到底不忍繼續裝傻充愣,她輕輕說道:“是微臣辜負了您。”
“你知道嗎?”皇帝沉默了很久後也用很輕的語調說:“朕有時候也在想,放手于你和朕會不會更好些,但後來想刻意的放手和執意的抓緊一樣,何嘗不是一種魔怔。所以,”皇帝在這裏頓了一下,“沈華英,你不必有何負擔,朕也斷不會逼迫你,就讓一切順其自然。朕即日就會啓程回京,邊境的戰事全交由你和霍時穆,你們....你們都只管安心打仗就是,朝堂的事,總有朕打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