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聽完喬保頤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很長一段時間,霍時穆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有月光穿過繁密的枝葉,艱難的來到地面,在枯死的落葉上落下無數凄寒的光斑,他才有所動作。
喬保頤看到他擡起頭望向天空,立刻屏住了氣息,小心翼翼的等着他進一步的動作。
這位爺的性子喬保頤是知道的,喬保頤只求他別氣昏了頭,再做出什麽驚世之舉。
但其實霍時穆只是收回目光,說了一句,“皇上打算什麽時候将我,喬公公帶路吧。”
章華殿上,皇帝正在站在桌案邊在燭光下展開北方軍事防禦圖來細細看着。
霍時穆被褫奪爵位,沈華英被捕下獄,梁朝兩月間自折了兩員骁将,胡夏人立即采取了行動。
就連信誓旦旦要重新歸順梁朝的四族人也打着梁朝不肯殺霍時穆的由頭大肆侵擾。
內憂外患,全部壓在皇帝肩頭。
進到大殿上,霍時穆開門見山就問:“陛下需要我做什麽,才肯出手救沈華英。”
他眉宇間交織着難抑的激切,開口逼問時雙眼透出來的一股咄咄逼人的尖銳,正要行禮的喬保頤收了聲音,也收了動作,識趣的退到一旁不敢言語。
皇帝轉身坐到椅子上,眼角帶着幾絲不易察覺的疲倦,他擡頭看了霍時穆一眼,發現他滿身泥濘,狼狽不堪卻又氣勢逼人的模樣時,怔了一下,低下頭在霍時穆目光觸及不到的角度裏深深的皺起了眉頭:“哦,你就篤定朕需要你做點什麽?”
霍時穆盯着皇帝,一言不發,但臉上的神情分明是說:您別挂完抹角了,直接點吧。
皇帝也擡頭盯着霍時穆,臉上逐漸浮現出不容侵犯的威嚴,幹脆利落的道:“兩件事。”
“什麽?”
“第一,先讓自己從郡邸出來;第二,帶兵去北境和夏人交戰,不要打贏仗,要打敗仗,明面上敗得越慘烈越好。”
古怪,皇帝提的這兩件事都古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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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讓自己從郡邸出來,他是被朝廷軟禁到郡邸的,叫皇上這麽說倒好像是他賴在郡邸不願出來似的。
還有為何要打敗仗?
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君王的神情都無懈可擊,但霍時穆心底的弦卻繃得緊緊的,在皇帝的凝視下,他很快感到了手心和背心的濕意。
他平生從未像此刻這般認識到了皇帝的心機深沉,在帝王銳利的目光下任何人都像是一張一覽無遺的白紙,落在他的案頭,任由他拿捏。
而那個被拿捏的人根本洞察不了他的心思半分。
“嗯?”皇帝鼻間低吟出一聲,“不願意?”
其實霍時穆根本就沒有選擇。
在知道沈華英是因為自己而陷入那種處境後,不管如何,他也只能說好。
章華殿是皇帝的寝殿所在,皇帝下朝後大都在此處理政務,批閱奏折,入了夜後,章華殿內的燈火總是最明亮的,萬千燭光搖曳如星辰閃爍,璀璨可與天上的銀河争輝,然而今日早已過了點燈的時辰,章華殿仍是一片幽暗。
皇帝斜靠在椅背上,看似無所事事,卻分明心事重重,負責掌燈的大太監暗暗看了眼的皇帝,欲言又止,輕聲吩咐小太監掌燈。
在小太監點到第十盞燈時,皇帝忽而直起了身子,狹長的眼睛忽閃了一下,如兩把出鞘的劍。“夠了,都退下,告訴門外的守衛,都退到百步外守着,無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清晏宮。”
掌燈太監被吓得一個哆嗦,指尖被火焰燒焦了一塊皮肉,他當然不敢叫痛,只是盯着簌簌飄落的燈花瑟瑟發抖。
“老奴遵命!”
等殿內的人都退出後,西面的窗柩豁然洞開,冷風灌入,直吹得簾幕顫抖,蠟燭的焰火也不住撲索,點點燈光在半透明的暗色裏搖晃不定。
門窗開而又合,只在眨眼之間,風聲裏,躍進來兩抹細長的墨黑色影子。
“陛下。”
跪在帷幕外的是皇帝雙生子影麟和影麒,兩個高深莫測,不可捉摸的,如同影子般的宮廷密衛。
“麟兒,麒兒。”
“在!”
皇帝問:“如何?”
要說清楚皇帝問的事是指什麽,那還得回到兩月前。
兩月前,朝廷對沈華英的處決陷入僵持狀态,文武百官咄咄相逼,皇帝拒不表态。
按皇帝的心思是想要把沈華英的事盡量拖着,要是萬幸等到太後蘇醒的那一天,就能有轉機。倘若不能,現今邊境戰火打得如火如荼,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也能找機給沈華英挂個将功折罪的名頭免了她的死罪。
不過探獄之後,皇帝卻發現自己的這種盤算是過于天真了,因而重新謀劃了一番。
寫信召回陽姿公主是計劃的第一步,将霍時穆從郡邸放出是第二步。
接下來的第三步是借陽姿公主要招霍時穆為驸馬的名頭洗去霍時穆所有的罪責,讓他得以官複原職,帶兵往北方抵禦胡夏人的進攻。
這個時候朝臣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沈華英身上,此外加上十餘年沒有回宮的陽姿公主竟然親自出面要保霍時穆,說起來,陽姿公主作為孝康帝最年幼的孩子,是很得寵愛的。孝康帝在世時曾經多次抱着她對人說陽姿公主的婚姻絕不作政治之談,驸馬人選要盡依她喜歡。
因而在霍時穆官複原職,領兵出征一事上進展得很順利。
再然後就是第四步,出征北境的霍時穆兵敗龜縮進司牧隸,連發十二道文書向朝廷請求救援。皇帝在朝會上趁機提議說沈華英出身北方,本來也是北方軍營裏的悍将,對北境的形式是最為熟悉的,讓她帶兵救援或許就能力挽狂瀾。
這個提議說出來,百官心中犯嘀咕,覺得就這樣輕易的放過沈華英實在是不像話,但嘴上卻又不敢多說。
畢竟與國破家亡比起來,治沈華英的罪着實是件大巫見小巫的事情。
太極殿上一時寂靜起來。
皇帝暗自勾唇竊喜,他想要的當然就是這樣的效果。
“夏人來勢洶洶,戰事急如星火,愛卿們意下如何,還請直說,免得誤了軍機。”皇帝端着副威嚴肅穆的嗓子,該突出的字眼一個也沒有放過,光“軍機”兩個字就又在百官心頭增加了幾分壓力。
這個時候但凡有個人站出來應聲“是”,估計半數以上的官員就會立即躬身附和。
“嗯?”久久等不來回應,皇帝發出一個追問的單音,同時目光平靜的掃過太極殿上一幹各懷心事的官員。那些官員的眼睛也都在盯着皇帝看,但及至皇帝嘗試着去對視某雙眼睛的目光時,那些目光卻又像受了驚的兔子似的貼着牆根溜走。
靳尚拱手立在百官之首,他和沈華英交好是衆所周知的事情,礙于這層不便在這事上發聲。而那太師李玄卿雖然在皇帝提及沈華英之初臉色就難看得很,不斷左右顧盼,希冀有官員站出來反對,這會兒兩只眼睛還在百官身上跳來跳去。
皇帝又等了片刻,估摸着時機成熟了,便說,“既然諸位愛卿沒有異議,那就暫且不追究沈華英之罪,由她戴罪立功,領兵前往北境支援。”
話音未落,李玄卿卻到底不顧大局的站了出來,“陛下,老臣以為不可。”
皇帝心底立即綻開一團不耐,斜眼看向說話的李玄卿,“哦?”
李玄卿上前一步道,“沈華英其人大逆不道,外不知尊卑貴賤,內不知禮義廉恥,如今天下百姓都在唾棄指責她,怎麽還能啓用她作為三軍之首,若是她再生二心,三軍将士的性命作何保證,我朝錦繡山河又豈非将落進敵軍之手?”
李玄卿昂首抑揚頓挫的說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字字句句都有股瀑布流瀉般的力量,擲地有聲,回響綿長。
在要不要啓用沈華英這事上,其實大多數官員都是搖擺不定的牆頭草,李玄卿發聲後,不少的官員就開始順風倒了。
“陛下,太師所言極是,沈華英鬥膽大包天,連太後都敢傷,臣等以為此種人萬不可再委以大任。”
皇帝先用含威的目光将衆人看了一圈,才不露情緒的說:“如今強敵在外,家國困厄,爾等站在這高堂大殿上,都是國之重臣,當多思考思考退敵之策,安民之法。諸位愛卿既然反對,那麽朕來問你們,北方之患要如何解?”
倒向李玄卿的官員固執道:“可老臣聽聞攘外必先安內,內憂不解,又如何能根除外患。依老臣所見,沈華英早該處決才是。”
皇帝的眉頭皺了皺。“胡夏人已經占領了西南大部分地區,又得南越四族相助,大梁現今是個什麽局勢,愛卿難道不知道嗎,這個時候處決沈華英,北方将領如何還能安心殺敵,這不正是授胡夏以可乘之機,卿這是想置朕當那誤國誤民的千古罪人麽?”
“啓禀陛下,微臣以為當務之急還是找出能堪大任的将帥之才領兵出征才是,其餘之事不妨往後再議,諸位大人也當知道若是司牧隸失守,我朝将會面臨怎樣的局面。”
眼看皇帝就要和李玄卿一黨對峙起來,靳尚随即站出來,不着痕跡的将逐漸緊迫的氣氛撫平。
靳尚低沉的聲音自玉階下傳上來,一下一下叩擊着皇帝的心,他眼中飛快閃過什麽,随即收斂住外露的鋒芒,平靜道,“靳相說得有理,卿等既然覺得沈華英不可,那便說說,誰可以擔此大任?”
要說将帥之才也不是市集上的白菜蘿蔔,說找到就能找到的。
皇帝冷冷的看着李玄卿一黨,心裏想:朕倒要看看你們還能說出個什麽子醜寅卯來。
然而令皇帝沒想到的是,李玄卿渾起來還真是什麽都敢說,居然張口推薦了他的二兒子李鏡宇。
李鏡宇要真是個将帥之才還會留到現在才用嗎?
真是可笑。
更可笑的是滿朝文武附和的還不少,你一言我一句直把那李鏡宇誇成了戰神轉世,逼着皇帝任用他為鎮北将軍。
這一刻,皇帝目光幽幽的盯着李玄卿瞧,頭一次起了鏟除李家的心思。
皇帝既然有了這樣的殺心,那李玄卿巴巴把他兒子扶上鎮北将軍的高位無疑就是在自掘墳墓。
時至今日,在皇帝的一番籌謀下,李家其實已經是板上魚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