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此時,李玄卿正指揮兩名家仆在沈華英所在的牢房裏架起一個剛好容得一人平躺進去的木匣子。那木匣子像副無蓋的棺材,四面都是木板,與棺材不同的是,四面木板上都鑿有圓孔,人躺進去後能露出手腳和頭。
木匣子架好後,李玄卿立即命令人把沈華英仰面裝了進去。
沈華英身上看起來沒有明顯的拷打痕跡,但人被李府的兩個家仆左右提着胳膊,頭軟軟的下垂着,顯然是頭部遭受過猛擊,這會兒正處在半昏半醒的狀态,意識不清。
官差已經把他們領進了監獄中供值夜獄差休憩的長桌前坐下,這個過程,皇帝的眼睛望進遠處的牢房沒有移開過片刻。
坐下後,他将手搭在桌子邊緣,慢慢的,慢慢的收緊。
用的力道之大,以至于每一根手指的根部都凸起了青色的經脈。
牢房裏,李玄卿的嘴巴張了張,隔得太遠,聽不清楚具體在說什麽,只是可以清楚的看見在他動嘴之後,随他同來的四名家仆都行動了起來。
一名家仆抱起一塊寬三尺,長一尺二的石板壓在沈華英身上,一名家仆提了桶冷水向着沈華英兜頭澆下去,将她從昏迷的邊緣拉回。
緊跟着,剩下兩名家仆擁上前,手裏各拿着一罐辣椒粉,向前那兩名家仆也立即上來幫忙,一左一右鉗制住沈華英的頭,手中拿着辣椒罐的兩名家仆便不斷的往她的鼻孔和嘴裏猛塞辣椒粉。
辣椒粉很快充滿沈華英的鼻子、喉嚨,有些甚至被吸到肺裏面去。
這就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一針針往裏紮刺,紮進去後還不就此罷休,橫着劃拉,火辣辣的灼痛感幾乎能将人從內倒外撕成碎片。
皇帝耳邊随即灌進來沈華英劇烈的咳嗽聲和粗重的喘氣聲,在此之前,他從未聽過這般聲嘶力竭的聲音。那種聲音聽起來甚至都不像是人所能發出的。
緊繃着身體沈華英此刻就好像一條落在旱地裏瀕死的魚,張開的嘴也只是處于無意識的舉動,那些咳嗽和痛苦的呻|吟更像是她身體的每一處血肉都在哭求着結束這場難以承受的酷刑......
所有這一切亦如辣椒粉火辣辣的浸透了皇帝的身骨,他張開嘴就發現自己的嗓子在顫抖,像是醉酒的人在雪地裏踉跄。他雖然極力試圖控制身體的平衡,還是顫抖不已。
良久,皇帝感到自己的臉濕濕的,伸手摸了一下,抹下來一把冰冷的眼淚。
早在沈華英入獄之初,皇帝就嚴令把人收押待審,任何官員無令不可動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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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李玄卿就真的敢陽奉陰違,暗中下手。
李玄卿,你怎麽敢,你怎麽敢,你怎麽就敢......如此傷她!
這一夜皇帝到底沒有牢房裏去看沈華英。
他觀看李玄卿折磨她到一半時,再也不忍看下去,轉身落荒而逃。
出了大獄,皇帝也不乘車馬,只埋着頭邁動雙腿大步的往內城走。喬保頤跟在後面,偷眼去瞧皇帝的背影,月色落在上面,白悠悠的猶如鍍了層寒霜。
看到太平門皇帝才停下來,像失路之人般在城門口踟蹰不能前,愣愣的站了半盞茶的功夫,他右轉來到玄武湖。
夜幕下的玄武湖比白天時還要來得紛華熱鬧,聚攏了不少的王公子弟,遠遠就見寶馬骎骎,香車辘辘,玉橋碧波上往來穿梭的畫船與流水相融,怡然自得,船上更有民間藝人以竹竿系着燈球,不斷抛進天空,高高低低,起落有致,宛若數以萬計的流星自天幕掠過,景色說不盡的絢爛華麗。
而皇帝只是抱着胳膊信步走過玄武橋,沿着翠虹堤往湖心走。他完全埋沒在一種寧靜的,深沉的,凝重的傷痛裏,這種孤寂的傷痛把他和周圍的一切分離開了。
仿佛中間隔着條鴻溝,此岸人聲喧鬧,光怪陸離,而彼岸燈火闌珊,寂寥無聲,只有他一人踽踽獨行。
所謂帝王之路孤絕,不過就是如此了吧。
皇帝漫無目的的走着,到了湖心,周圍就寂寥了,游人和小販們的腳步大都不到這兒。
這時對岸飄過來幾聲舞樂,一名十七八的少女執着紅牙板在樓廊上吟唱:我一眼看去,鏡中美人悄悄遲暮,塵世英雄個個落魄,問佛啊,衆生皆苦誰來渡......
皇帝為此停下了腳步,面向對岸的紅樓久久矗立着,半響身形不變絲毫,目光悠長而空洞望進前方某個空虛的點上,沉默如石的神情一點點分析崩離,臉色一片煞白,心口劇烈的頓痛疼得他皺緊了眉頭。
衆生皆苦?
好一個衆生皆苦!
聽到喬保頤走近,皇帝頭也不回的說道“保頤。”
“奴才在!”
“你說是朕錯了嗎?”
“陛下啊。”喬保頤抹着眼淚。“您千萬別這樣想,這不是您的錯,這真的不是您的錯。”
“那到底錯在那裏,朕從未想過傷她分毫,可似乎每次相見,總是會累她一身傷。如今母後昏迷不醒,天下人都在等着朕處決她,李玄卿更是明裏暗裏步步緊逼,朕又該怎麽才能護住她?”
夜裏風聲很緊,漫天遍野的寒風,猶如虎嘯狼嚎,喬保頤看着皇帝的頭發被那寒風吹扯着上下顫顫巍巍的翻轉,心裏泛酸。
“陛下吶!”
喬保頤哽咽一聲,眼淚順着皺紋縱橫交錯的流動着,卻也說不出話來。
都說坐龍椅的人天生的心腸冷硬,薄情寡恩,而這一刻喬保頤清楚的看到了一個帝王的深情。
遠處,天空朦朦胧胧的,像極了這人間之事光影雜糅,暧昧不堪。
晨光熹微,天已經快亮了。
皇帝仍舊立在湖邊不動,裹着天際将明而未明時分的那種半透明黑色,他的模糊的身影看上去比青煙還要孤獨。
眼看早朝的時間都要到了,喬保頤不得不上前提醒。
太後出事後,皇帝只是将沈華英收押待審而沒有立即處決的事在前朝和後宮都引起了很多非議,很多雙眼睛都在盯着皇帝。他們來這一趟很不容易,在內要避開玄央公主的眼線,在外要躲開衆大臣的耳目。
倘若稍有不慎露了馬腳,那麽就是皇帝自己也将面臨天下人的攻讦。
喬保頤委婉的道“陛下,該回宮了,晚了,只怕宮裏的奴才們要着慌了。”
皇帝好像大夢中被人驚醒了一般,扭過頭來,眸子熠熠生輝。
喬保頤吓了一跳。
一個沉默太久的人突然精神抖擻時總會讓人感到驚訝。“陛下?”
“回宮。”皇帝轉身就往湖岸走,語氣和舉動都和之前黯然神傷的模樣大為不同,仿佛想明白了什麽,重又變成了那個沉穩深慮的帝王,周身都是一派上位者的威嚴。
饒是行走宮廷多年,最懂得察言觀色的喬保頤也沒能揣測出皇帝此刻的心思。
這是不在乎了,
還是在刻意粉飾憂切,
亦或者是其他的什麽?
回到皇宮,搶在上早朝的最後一點時間,皇帝手書了一封信函,讓喬保頤找心腹屬下送出去。
喬保頤接過一瞧,信函是給陽姿公主的。
陽姿公主這四個字,宮廷已經很少有人提,但每每提起來,知道的人總是不少。
這位公主算得上是皇家的一朵奇葩。
她是孝康帝最小的孩子,是當今聖上的姑姑,生來心智就與衆不同,很是聰穎,但也真是應了那句慧極必傷的老話,對世事看得太過通透的人往往會被世事傷得更深。
陽姿公主十五歲時不堪宮廷的爾虞我詐,打着為已故孝康帝祈福的幌子拜入禪宗門下,帶發修行。算算時間,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十二年了,十二年來不管皇家如何施壓,她也仍舊我行我素的隐居深山古寺,沒有回來過一次。
皇帝年少時和這位幾乎同齡的姑姑感情深厚,未登基前時常去她修行的古寺拜訪。
這位公主素來是兩耳一閉,不理紅塵事的,喬保頤捧着書函往外送時忍不住犯嘀咕,皇帝這個時候找她是為何?
過了兩日,皇帝又讓喬保頤去做了一件令他大感吃驚的事情——暗中帶霍時穆去牢獄中見沈華英。
诏書上雖然說的是将霍時穆褫奪爵位,收押大牢,但其實他只是被軟禁在了郡邸。
畢竟是霍修的獨子,這點體面朝廷是必須要給的。
他所入住的院落裏裏外外全是侍衛,戒備十分森嚴,不過皇帝卻也沒有苛待她,一日三餐派人專人送來,那些食物還是從皇宮的禦膳房拿來的,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應有盡有,只是他的衣食住行全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落裏,一舉一動都有十數雙眼睛盯着,不得自由。
事已至此,霍時穆心性灑脫,懷揣着一種無所畏懼的心情,悶頭吃了兩月的禦膳。
這一天喬保頤走進郡邸,就見霍時穆盤腿坐在廊檐下,左邊一個五福捧壽熏爐沉香袅袅,右邊一個小火爐正溫着松花酒。他斜披着一件華美的蒼青色棉袍,慵慵懶懶的自飲自酌着。
擡頭見到喬保頤,霍時穆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挑眉一笑,道:“喲,這不是喬公公嗎,稀客稀客啊。”
好一個氣定神閑的階下囚。
畢竟是跟在皇帝身邊的人,喬保頤也是個沉得住氣的,不管霍時穆什麽反應,躬身道:“老奴見過侯爺。”
霍時穆啧了一聲,往後一躺,翹着二郎腿道:“喬公公這不會是在喊我把,據我所知,我現在是階下囚來着,可不是什麽侯爺了。你瞅瞅,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那個侯爺是被人這麽看着的,我如個廁他們也跟着去,他們要是姑娘,我都要懷疑是看上我了。”
霍時穆喋喋不休,喬保頤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他進來不過說了六個字就換來這人的一通滔滔不絕。
喬保頤只好改口,“霍爺,老奴有要事與您說。”他走近兩步,開門見山道:“沈将軍月前回了京都,眼下被囚在大牢裏。”
這話一出,霍時穆一下子收住了聲音。“你說什麽?”
喬保頤低聲将沈華英入獄一事的來龍去脈纖細的複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