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個時候,載着沈華英和皇帝的辒辌車已經行過了內城門,正沿着秦淮河左岸往皇宮方向去。
戰事頻發,國庫消耗嚴重,年初皇上下了禁酒令,責令城中貴族和官家子弟學藝報國,勿要流連歌舞,尋歡作樂。所以現今入了夜後的金陵內城安靜了許多。
往昔的秦淮河邊高樓林立,招子飄展,本是城中最為熱鬧繁華的地帶,華燈縱博,玉壺光轉,歌舞連夜不息,而現在看去,河岸上寬闊的廊橋,朱紅的飛檐,柔媚的紗簾還在,昔日于其間起坐喧嘩的紅男綠女卻少了大半。
同樣安靜得還有內的光景。
說安靜不合适,實際上辒辌車內的氣氛可謂凝重到了極致。
皇帝臉色冷如寒冰,自始至終不但一言不發,臉個眼神都很吝啬于給沈華英。
沈華英自知理虧,也不敢輕易有所動作,察覺到自己發梢上挂的冰霜化成了水珠子在往下流時,才暗暗移了一截袖子去接,以免水滴在車上,弄髒了上好的貂皮墊子。
就是這個動作勾動了皇帝咬牙忍了一路的火氣。“擅離職守,沈華英,你可真是膽大包天!”
皇帝不僅低吼了出聲,還擡腿狠狠地踢出了一腳。
沈華英随即吸了口冷氣。
不是她嬌弱,實在是皇帝的這一腳實在是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而且還是踢在人體較為脆弱的左腹上。
沈華英緩了口氣,等內府中的劇痛減輕了些許後,俯身跪下去。她張了張口本想解釋自己擅自來金陵的原因,轉而一想,真要說了陸羲和與孟舟兩人的莽撞行為,對于霍時穆的處境只怕是火上澆油。
她和霍時穆其實并沒有過深的交情,但因為有一份同病相憐的觸動,心底,終究是希望他能擺脫眼下的困境的。這樣想着,沈華英改口道:“微臣只是想見陛下一面。”
沈華英的鼻頭上挂着薄薄一層疼痛激發出來的汗珠,映着蜂蜜色的燭光,一點一點,皆如星光閃爍,本該是美的,卻瞧得皇帝莫名難受。
只是想見陛下一面
真的是想見朕才這麽不管不顧的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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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譏笑。“沈華英吶!”
沈華英忙應,“微臣在。”
“你知不知道,李玄卿和玄央早探聽到你擅離職守,在往金陵來,今夜埋伏在外城的殺手足有數十名,如果朕沒有及時趕到,你現在還能有命嗎?你又是擅自離開軍營來的,你要真死了,朝廷還得追認你的屍身一個不忠之罪。”
皇帝傾身過來,用沉默的目光看向沈華英,目光的那頭是一雙淵深不見底的眼睛,漆黑的瞳子渡着煌煌燭火,巍然迫人。“你當真是不要命了嗎?”
皇帝的聲音低沉微啞,摻雜着一絲刀鋒般冷銳的鋒芒,每一個字眼都像一個鼓點,敲到了沈華英心頭。
沈華英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很冷,直達肺部的寒意使她有些迷眩的腦袋清醒不少。
她說一句“多謝陛下!”
可不該謝嗎,這深更半夜,大冷的天,普天之下最尊貴的男人挂念着她的安危不惜穿過一座城來接她。
但“謝”之一字說到底不過是用于日常客氣禮貌的字眼,真要表達觸及內心的感念時,它總歸是鴻毛比之于泰山,太輕了。
尤其是沈華英擡起眼簾來看到,皇帝一手扶着額,半倚在車廂上,像是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還心有餘悸,疲憊的很。沈華英就覺得喉嚨被什麽東西壓得死死的,再也發不了聲了。
好久,她才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皇帝一下子移開搭在額頭上的手看向沈華英。
不知怎麽的,這個時候他看着滿臉歉疚的沈華英,腦中浮現的卻是六年前,他在後宮見到沈華英時的情景。
那時候的沈華英到底還是年輕,還沒有現在這般沉得住氣,懂得收斂情緒。反應過來被皇帝欺騙後,竟然就雙目一睜,橫着兩片眉毛瞪着他,眉毛下的目光散發着沙場上染來的鋒利凜冽氣,脊梁挺得筆直,跟一柄寧折不屈的長|槍似的,英華灼灼。
這麽多年了,那時候的情景一直深深的篆刻在皇帝心底。
為什麽世人都認為帝王是無情殘酷的。
那裏知道他這個皇帝啊,已經把一個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底護了許多許多年。
皇帝的心軟了一下,“對不起”三個字說的真摯而又輕緩,這幾乎是皇帝所見過的沈華英最溫柔的一面。
他輕輕吐了口氣,“起來吧。”
沈華英仍舊保持着俯首認錯的姿勢。
皇帝以為她沒聽見,正要再重複一次。
沈華英開口了,說的頭三個字就是“霍時穆”
皇帝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這種感受是從未有過的,像是被什麽瞬間狠狠擊中了一樣。“你這麽不知死活的跑來就是為了給霍時穆求情?好,好得很。沈華英,你現在知道朝堂上有多少人巴望着霍時穆被處罰嗎,你憑什麽覺得朕會放了他?”
沈華英的聲音戛然而止,但因為驚訝還微張着嘴。
兩人無言的對視着。
辚辚車馬聲也跟着停住,空蕩蕩的街道只有遠處的更聲起伏不定,而那聲音聽來卻有如深山古寺裏的缥缈梵音,給人極不真實的虛無感,車馬停下後,四周更加靜得出奇。
宮門到了,然後車內的人還是一言不發的靜靜對峙着。
好久,她啞着嗓子說:“大敵當前,怎麽能殺掉功臣之後。”
皇帝冷然道:“你擅自離開軍營,不遠千裏趕來只是因為霍時穆是功臣之後嗎?”
沈華英躬身道:“是。”
皇帝頓了一下,眼底透出一股奇異的光,“你知道朕的意思嗎?”
這樣帶着明顯個人情緒的诘問令沈華英不知該如何回答,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這一沉默就沉默到底。
跟在皇帝身後走進皇宮深處,腳下的路彎彎拐拐,曲曲折折的,一如沈華英現在的心情。
停下來後,沈華英擡頭看了一下,見到的是皇帝的寝殿章華殿,一時有些惶惶。
這深更半夜的皇帝把她往寝殿裏帶,沈華英實在難以不多想。
皇帝回過頭來,對上沈華英糾結的眼神,被逗趣道,眼角溜出去一抹狡黠的笑紋,也不說話,就那麽直勾勾的凝視着沈華英。
這就更古怪了,殿前還有一幹侍人看着,沈華英覺得頭皮發麻。心裏原奇怪皇帝為什麽不随便找個偏殿将她安置了,卻偏偏往這萬衆矚目的章華殿。現在就再不敢有這種心思了,只想着趕緊進去好了,杵在外面反倒是更變扭。
皇帝瞧出這心思,勾唇笑了笑,擡腿走進。
沈華英忙跟上。
進入大殿坐下後不久,喬保頤就回來了,回禀已經将與沈華英同來的兩位親兵安排妥當了。
然後,也不用皇帝吩咐,喬保頤便指揮着侍人傳膳。
鳳尾魚翅,八寶野鴨,八寶兔丁,五香赤貝,羅漢大蝦,片皮乳豬,蟹肉雙筍絲,椒油銀耳,杏仁豆腐,麻辣口條,什香菜,一品官燕湯,
送來皇帝寝殿的東西,都是禦膳房的大廚花十分心思做的,色香味兒俱全,不餓的人看了都要流哈喇子,餓的人見了簡直想要撲上去。
沈華英很餓。
但撲是絕不敢撲的,甚至也不敢言語。
不怕千軍萬馬,刀槍棍棒,就怕皇帝太過溫和,沈華英知道自己還不起。
“還沒用膳吧?”
沈華英點點頭,盡力維持平靜,“回禀陛下,是的。”
“吃吧。”
這個時候要是推拒,那可就是在打皇帝的臉,沈華英俯首行了一禮,“多謝陛下。”然後在宮女端上來的水盆中淨了手,就捏起筷子大大方方的吃起來。
說實話,東西是好東西,但在這種情況下,任誰也吃不出全味兒來,在內有對霍時穆安危的記挂,在外有皇帝灼灼目光的審視,沈華英要是稍微沉不住氣些,都能被飯菜噎死。
一頓飯吃得沈華英滿手心是汗。
皇帝看在眼裏,神色複雜,“霍時穆的事,你不該插手。”皇帝突然這樣說道。
沈華英立即放下筷子,沉吟着,似乎是在組織語言。“他爹死了,他也沒有兄弟姐妹,微臣不來還有誰會來?”
“你在怪朕。”
沈華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承接着皇帝的目光,沉默時臉龐就像一面岩石,皇帝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麽,這令他多多少少有點煩躁。“朝堂上超過三分之二的官員都上折子讓朕罷免霍時穆軍侯一職,你可知是為什麽?”
“還望陛下賜教。”
“因為他們害怕。”
“害怕?”
“你也是掌着不小權利的人,應該知道制衡術是權利場上的關鍵。怪就怪霍老侯爺不該在生前将你和霍時穆聯系在一起...霍老侯爺說你是霍家未來長媳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你們兩個,一個是北方軍營的将領,一個是南方軍營的一品軍侯,你以為,朝廷會容得了你們...親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