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朝廷內部勾心鬥角的事,夏朝人和四族部落很敏銳的嗅着了味兒。他們立即實施了反間計。
首先是武陵郡夏軍一夜之間全部撤走了,而後卻暗中放出流言說這樣做是為了打消梁朝廷對霍時穆的猜忌,言下之意頗有暗示霍時穆與夏軍交情不淺的意思。
再者是倒戈夏朝數年的四族人也忽然提出想要重新歸順梁朝,四部落的酋長幾乎同時上表揚言五年前投靠夏軍是逼不得已之舉,當時夏軍來勢洶洶,他們不順從就難以自保,文書上指摘霍修身前霸道狠癖,掌管南越之時未遵從五族同存的協議,對他們多有壓迫剝削,所以才導致他們不得不反。
除了給已經故去的霍修潑了一盆污水,四部落的酋長還把殺人的快刀對準了霍時穆。
他們開出的歸降條件是要梁朝給出霍時穆的腦袋,屆時他們救回立即釋放抓獲的五十餘萬百姓,俯首稱臣,還揚言說會幫助梁朝掃除夏軍。
霍時穆在朝中的處境原本就已經岌岌可危,內有一幹嫉妒心作祟的臣子蠢蠢欲動,一早就想要褫奪霍時穆的爵位,令他不得翻身。如今又加上來自外部的兩股勢力步步緊逼。三面楚歌,那唱的都是殺人的字句,吐的都是吃人的話語。
消息傳來,霍時穆的兩位副将孟舟和陸羲和氣得砸爛了兩間土胚房。
沈華英過來呵斥住他們,面對着滿目殘垣,心裏一如眼中景象,滿地狼藉。
夏人故作的親昵和四族人突然提出的議和顯然就是一出一唱一和的反間計,皇帝不可能看不出來,梁朝的官員也不可能不知道這背後的用心。
但沈華英感到心驚的是,她細細思索後發現,即使皇帝和滿朝文武都相信霍時穆的清白,也識破四族人的計謀,也依舊有很大的可能性會對霍時穆進行問罪。
第一,霍時穆當衆抗旨是板上釘釘的真事,不道之罪可大可小,小則可以化無,大則就是株連九族也是有的。
第二,那些親人被虜走的百姓們很少有辨別的明智,眼下,就有不少邊境百姓在府衙前哭天搶地的咒罵霍時穆,并且要求官員無論如何也要救回他們的親人。
百姓們這樣的反應情有可原,但這種情有可原聚成的沖天民怨最終或将成為壓倒霍時穆的最後一根稻草。
因為古往今來,明智的統治集團都不會和天下百姓對着幹。
四面楚歌,如今只差一面了。
朝廷會唱響這最後一面嗎?功臣和朝局,皇帝又将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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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隐隐約約又傳來百姓們的啼哭聲,聽來格外沉悶,本是無形無質的東西,卻好像具有一種力道或者說是力量,沉甸甸的墜在沈華英心口上,
她本來是站得筆直的,眼下仿佛終于承受不了那種壓在心上的重量似的,伸手扶着半塌的泥牆,腰一點點彎了下去。
抓着泥牆邊沿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暴出青筋,悲傷而憤怒的情緒在體內四處沖撞,試圖尋找發洩的出口,空氣中布滿一股壓迫的沉重力量,令沈華英疲憊至極。
她其實并不愛打仗,尤其厭惡殺戮,當年之所以冒着天下的大不違強硬地争來這麽一個将軍的職位,不過是想為他叔叔,為沈家軍争一口氣。
現在看來,這樣的想法真是天真的可笑。
朝廷并不需要功臣,只在乎利益。
她的叔叔何火秀一樣早就被世人遺忘了,而霍時穆眼下的窘境很有可能就是她今後的下場。
過了小半月,金陵城又來了書函。
親兵将文書雙手捧過奉到沈華英跟前。
沈華英接過,在燭光下展開來看。
看完文書的內容,沈華英仿佛聽到了一聲轟鳴,難以置信的,她捧着那份文書又看了一遍,事實并未改變,而且變得越加清楚沉重。
“怎麽?”
見沈華英臉色劇變,陸羲和等人跟着懸起了心,不顧禮節的沖到沈華英跟前探着脖子看那文書上的內容。
沈華英将文書遞給他們看,圍成一圈的人群裏很快翻上來低低的吸氣聲。
文書轉了一圈又落回沈華英手裏,她的眼睛在那“褫奪爵位,大牢候審”八個字上久久停留着。
書函是靳相的親筆信,想來不會有誤。
真是令人心寒,想想霍修戎馬一生,為家國社稷幾經生死,立下多少赫赫戰功,可這人才剛走了不到半年,朝廷竟然就對定邊侯府的将領涼薄如此。
還有霍時穆,那可是霍修留在人世唯一的血脈。
陸羲和氣得額頭暴起三四根青筋,他一掌打在桌上,用的力道很足,上好的楸木桌面登時被削去一角。
孟舟瞧着那只被木刺劃傷而流血不止的手,神色凝重,“我們真的就遵從命令按兵不動?”
“去他娘的命令!”
也是氣到極點了,否則陸羲和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老将軍是很少如此情緒失控的。
沈華英正想要出聲勸慰,這兩位定邊侯府的悍将相顧一望,忽的沖出了軍帳,帳外一陣紛亂的馬蹄聲驟然響起,奔向遠方。
這架勢是要到金陵城去劫獄不成!
沈華英顧不得其他,囑咐了周青丞幾句,帶了兩名親兵追去攔人。
沈華英單帶了兩名親兵,乘着夜色離開武陵,先渡過長江,過厲陽再穿過槐安,好險在金陵的外城将周青丞和陸羲和攔住。
今日正好是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霜降,人道是“霜降殺百草”,霜降之後,草木飄零,夜風在失去生機的大地上回旋勁吼,猶如虎嘯猿啼。
趕在城門關閉前最後一刻進入城中,沈華英忍不住松口氣,今年的霜降似乎格外寒冷,她們們騎馬趕了半個鐘頭的夜路,馬毛上都懸起薄冰了。
“跟我回去,你們這樣胡鬧,不僅會害了你們自己,更會害了霍侯爺。”
孟舟和陸羲和瞪着眼,絲毫不拿沈華英的話當回事。沈華英真想一人給他們一拳,但這是天子腳下,他們還都是偷摸兒來的,要鬧出動靜來,誰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只好耐下性子給這兩位講理。
正說着,他們身後傳來一聲悶響,剛剛關上不久的內城門又打開了。
大梁律令對城門開閉的時間是有嚴格規定的,寅時五刻開,戌時五刻閉,通常不會有關上了再打開的道理。
沈華英放慢腳步回頭看,先看見六排六列三十六名身穿軟甲,腰佩長劍的騎兵,他們大都在三十歲上下,沉穩而強健,馬蹄的起落整齊有力的踏在同一個鼓點上,使得周圍寒冷而蕭瑟的夜晚迸射出不可忽視的浩蕩威勢來。
正對三十六名騎兵的是一輛辒辌車,雕紋窗牖垂着兩簾姜黃色绉紗,青蓋華蚤,車頂四角各立着一只五彩鸾鳥,鸾鳥口中銜着镂空火焰狀銮鈴,車馬駛動,鈴聲锵锵。其後跟随着六輛在戰車,呈新月狀排布在辒辌車左右及後方,車上暗藏着□□等利器。
最後是一方八行八列的玄甲步兵,手中一律拿着□□,腰上皆別着橫刀,铛铛的鐵靴聲如鼓點般敲過古拙的青石板,整個車隊都充斥着一種渾厚凝重的肅穆。
沈華英的腳步不自覺停了下來,其他兩個人也察覺到了來人的不同尋常,不禁駐足打量。
而車隊也在他們面前停住,主車左側的兩輛護衛車車錯開停在稍後,使得那扇華麗的車窗正對着沈華英。
一名侍從上前将簾子緩緩卷起,随着他的動作,沈華英先看到了坐于車中右側的喬保頤,立時大驚。
對上沈華英的訝然,喬保頤輕輕點了點頭,溫溫吞吞的。
沈華英來不及回禮,簾子已被卷起三分之二,皇帝的側臉不由分說的侵占了她的眼,雖然在見到喬保頤的那一刻就猜到了車中人的身份,但真的見到時,沈華英還是有一種被人猛敲了一下後腦勺的無措感。
皇帝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
“參見皇.....”沈華英撩開袍子正要跪拜,喬保頤已從車上下來,截了沈華英的動作,示意她上車。
這個時候皇帝也從車內望出,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子端定,目光如珠在淵,如玉隐石,含藏不露,半分情緒也未露出。
就那樣靜靜的凝視着沈華英不動,沈華英只覺得全天下的重量都壓在了肩上般難耐。皇帝的性子,沈華英也摸準了一二,知道這位年輕的帝王心中越是暗潮洶湧時,那面上反倒是越沉得住氣。
沈華英心裏已經是百鼓齊鳴,冷汗順着脖頸滑進背脊,凍得她脊梁骨發僵。她不敢多問,順從的登上帝辇,往下跪坐時,才聽見皇帝發聲,“不知死活的東西。”
聲音不大,但威勢十足,沈華英懸空吊着的一顆心猛烈的顫抖着,擡眼去看皇帝,而皇帝似乎憤怒得不願再瞧沈華英一眼,別過頭吩咐侍衛。“回宮。”
正東方向的一座高樓上有一方突出的陽臺,兩個人站在那裏,把街道上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高樓落下的影子的是天然的面紗,所以即使月光皎潔,也照不出這兩人的相貌,只是能從聲音分辨出這是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年紀不大的婦人。
婦人:“可惡,好不容易得的機會。你們不是說沒有人知道沈華英離開了武陵的嗎,陛下又怎麽會出現的?”
中年人道:“公主息怒,這一次是沈華英命大,但她只要進了金陵,小人們就有法子讓她有來無回。”
玄央公主冷笑一聲,“人都已經被接走了,陛下要是有心維護就把她藏在後宮中,你們還能在宮裏動手不成。”
那中年人也是一笑,笑聲在夜裏咻咻輕響,聽來如同響尾蛇在晃動尾巴尖兒的毒液。“公主聰慧。”
玄央公主吃了一驚:“你們......”
不待玄央公主說完,那中年人上前一步,湊在她耳邊低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