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朝官和襄陽太守都呆了了一下,迎接重臣的棺椁按禮該奏哀樂以表示傷痛追緬,不能奏哀樂,又該奏什麽曲子,他們手心捏着一把汗問:“敢問侯爺,該奏何曲?”
霍修去世後,霍時穆就承襲了他爹的爵位。
“奏将軍令!”
襄陽太守暗暗慶幸自己大膽問了一句,若不是得霍時穆親點,他如何會想到這個時候去奏将軍令呢,這首分為四段的皇家樂曲分別展示的是将軍升帳時的威嚴莊重,出征時的氣勢如虹,戰鬥時的矯健英勇,是在軍隊凱旋而歸時所奏,用以稱頌主将風姿的樂曲。
可現下迎回的不是凱旋而歸的将士,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是。”襄陽太守轉身如是吩咐下去“奏将軍令!”
聞聲禮隊所在之處的周圍,人群自動後退五步為樂師們讓出足夠的空間。
一位素衣白面的琴師當先挑動琴弦,以琴聲模拟作戰前的三通擂鼓,锵,锵,锵,由緩而急,由慢而快,聲聲頻催,三聲之後,空曠的大地劈面襲上來一股迫人心神的急促感。尾音未落,
這名琴師微微擡眸看了身旁的另一名琴師一眼,于是兩人同時動作,修長精瘦的十指有力且快速的撥動着琴弦,間或改撥為敲,兩位琴師的指頭暴雨般密集,鼓槌般有力疾速叩擊琴弦,揚出的琴音分外雄駿宏肆,仿佛有千軍萬馬自那兩方三尺瑤琴上走過,浩浩蕩蕩,雄姿勃勃。
随後另有樂師吹起唢吶擂起大鑼大鼓,多種樂器混相交響,氣勢顯得更加劇烈緊迫,将聲勢推入無邊的宏大雄壯,而最終在揚琴盤繞不去的激切餘音裏,一切同歸于寂。
在場的人心被那聲樂緊緊拽着,久久還不能收回。
過不多久,夏人又發動了進攻。
這次進攻的地方不是襄陽,竟然是武陵。
也不知道夏人如何發現從蜀中到武陵的路徑,大軍長驅直入,便開始肆意屠殺。
在襄陽城向南而望,烽煙筆直沒入雲霄,武陵上方的天空,長煙遮蔽白日。
沈華英心裏都咯噔一下,各種聲音在腦袋裏轟的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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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率領士兵趕過去,在半道上遇到逃跑出來的郡守一家。
郡守小姐瞧見屠百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進他懷裏,屠百城身子一僵,顯然沒有應對這種柔情長場面的經驗,就那樣直愣愣的站着不動。
就好像那郡守小姐抱的是棵樹,而不是她肚中孩子的親爹。
沈華英只把眼睛盯在武陵郡守身上,直截了當的問出自己心頭急切想要知道的事情,“武陵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沒料到這話一出口,武陵郡守的臉色霎時難看得就像馬上就要死的病秧子似的,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眼淚不停的向外湧哽住了喘不過氣似的。
沈華英瞧得越加焦急。“到底怎麽樣了,說話。”
武陵郡守被吼得一愣,擡起枯松般的手抹了把鼻涕眼淚,“那裏還有什麽武陵,士兵全部戰死,五十萬百姓被屠,武陵城內內屍橫遍野,一腳踏進去,血液都能沒及腳踝。人間煉獄也就那樣了。”
武陵既然已經是這樣一個情況,再去也是無益,沈華英将戰況上報後,立即陳兵于自武陵通往襄陽的要塞上,扶霍修靈柩上京的霍時穆也半道折回來加入襄陽的戰場。
車辚辚,戰馬蕭蕭,胡夏士兵滾滾而來,卷起煙塵鋪天蓋地,彌漫在邊城附近猶如黑雲翻卷。軍隊擂擊金鼓,浩浩蕩蕩開到城下,來勢兇猛,像大海奔濤一樣無人可擋般氣勢磅礴,一掃空山的冷寂,戰甲相撞聲搖撼着群山。
丁子,撲通一下跌在那裏,他的大哥屠百城又氣又臊,惱怒從腦門一直燒到脖頸。“丢人的東西,腿這麽沒用不如剁了好!”
來的是胡夏大軍的先鋒精銳部隊,足有一萬人,銀灰色铠甲在陽光下劈面蕩開一片魚鱗光波,給人以毀天滅地之感,在關卡前一站,剎那間弓刀上即湧起騰騰殺氣。沈華英一眼掃過去,心不由一下子緊縮起來。
敵人有備而來,不僅勝在人數衆多,更勝在士氣如虹,他們就像神箭手手中即将離弦的箭,雖然尚未發出,卻已張揚着一擊必中的信心。
“城下何人?”在這逼人的氣勢下,霍時穆還是端得很穩。
“大夏明威将軍東陽弘。”
霍時穆:“呀,是東陽将軍啊,快四年了吧,還是從四品明威将軍吶,将軍這八方不動,魏如泰山的作風可真是讓我佩服得很。”
東陽弘年剛及三十,堪稱文韬武略,夏軍數次的軍事計劃都出自與他的謀劃,只不過因為他是奴隸出身,功勞打都被軍中的貴族子弟占了,職位和能力大不相符。
他勾唇邪魅一笑,唇角揚起一條向上的弧線,尾部藏鋒。“慚愧啊,在下沒有侯爺這樣的好命,能在親爹死後一躍成為一品軍侯。”
霍時穆眸子一沉,轉而又笑了開,“東陽将軍先寬心,你雖然打小就死了親爹又死了親娘,這不現在還有一個如父如母的頂頭上司百裏将軍嗎?沒事兒,待百裏将軍死了,你也可成為一品殿帥。”
這話要傳到百裏塢耳裏,那還得了?
東陽弘,“百裏将軍身體康健,英勇不凡,乃天降将星,是要與南山壽的,比起這個法子,本将軍到覺得沒有多屠梁朝幾座城池來得快捷。”
說着,他側身坐在白玉馬鞍上,他身上戰甲由千片銀甲連綴而成,華美而不失威儀,殺伐本是罪惡,落在他身上也透出來幾分炫目的高雅。
“誰屠誰,還不一定呢?”說着,霍時穆從容調配好弓箭,射出一箭。
羽箭最終釘在那杆高高飄揚的“夏”字旗幟的旗杆上,箭簇穿透旗杆,以其為中心,細密的裂痕向四周延伸,旗幟轟然倒下。
東陽弘眼中瞬間射出無限寒光,“上,首登城牆者擢升,賜百金。入城之時,婦女見者可獨幸,珠寶得者可獨享!”
大軍出動,敵人源源不斷的往上撲。
這一開打,雙方就在城池前你來我往的厮殺了月餘,雙方攻守相當,死傷也是相差無幾。
這天東方剛顯出一點兒白,胡夏軍就向着衛城發起了猛烈進攻,一場激戰後,胡夏軍再次被擊退,沈華英在瞭望臺上看到敵軍撤走時不忘将戰死同伴的屍體背走,心頭咯噔一下。
倒是屠百城等人由土匪轉為悍将,對此得意不已,“這又跑了,哈哈哈,叫什麽夏國,應該叫跑國。”
等他們七嘴八舌說完,沈華英才不緊不慢的說“剛才胡夏軍撤走的時候,車轍子都沒亂,不像是被擊退嗎,不要大意。”
正在指揮士卒檢查城牆上的床驽的霍時穆聽見這話,暗暗皺了下眉。
下城牆的時候,沈華英忍不住問他道,“你知道了什麽?”
霍時穆猶疑了一下,語氣頗為無奈的道,“昨日我收到靳相的消息,說朝廷上有官員遞折子彈劾我們。”
彈劾對于沈華英來說是家常便飯,加之她在武陵駐守了一年多,如今武陵失守,朝中官員有所微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倒是霍時穆這個新上任的一品軍侯怎麽也會面臨如此窘境呢?
沈華英漫不經心的随口問,“彈劾你?”
霍時穆嘴角咧開一抹譏笑。“樹大招風而已。”
霍修戰死,他就承襲他爹的爵位成為了一品軍侯,幾場戰火硝煙下來,黑了,瘦了,硬朗了,額上一抹白绫,那種為亡者而帶的白布無時不透露出死的冰冷,和煦陽光落在那上面都是灰白色的,襯着他這笑顯得尤為冷峭。
沈華英心裏微微一驚,她原本以為憑霍修身前的功勳,他的子子孫孫必然會深受朝廷庇佑,百姓遵從。那裏料到這人還未入土,朝臣就迫不及待将矛頭指向霍家。
世間事,當真是可笑得很。
沈華英回到自己的小院,這三間黃泥牆圍着的小屋大概是她作為軍營唯一女性的優待吧,一間卧室,一間澡房,一間兼雜物擺放室和書房,是獨屬于她的私人領地。
親兵宋平安正在拾掇院子裏的一盆花草,聽見腳步聲,擡頭看見被黃沙覆蓋了一身的沈華英,活像個玩泥巴時弄髒了全身的皮孩子,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說不出的滑稽,宋平安放肆的笑了幾聲。
沈華英淡淡的瞥了一眼這個沒大沒小的屬下,沉默着看着他笑,這一來,宋平安先是不好意思,然後是狐疑,最後才後知後覺自己的本分,立刻恭敬起來。“将軍,您有什麽吩咐嗎?”
“準備點熱水,好了叫我。”沈華英沒有責怪他的意思,淡淡吩咐後,便進屋去了。
剛從洗浴間走出來,沈華英鬼頭鬼腦的跑到她跟前,沖着院門擠弄着眉眼,“他來了。”
沈華英偏着頭,在用幹布擦濕漉漉的頭發,漫不經心的問“誰?”
“霍侯爺。”
她一怔,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霍軍侯如今指的已經是霍時穆了。
“他來幹什麽。”
沈華英将布巾從濕漉漉的頭發上移開,挂在她手裏垂在身側,水珠從發梢處一滴接一滴,玉珠子般往土裏落。
“小人不知,小人這就去給你問問?”
真是個孩子,她沈華英得有多大的架子才能把一品侯爺攔在院門口問話。
沈華英瞥了他一眼,悠悠說,“讓他進來吧。”
宋平安把霍時穆領進來後,便去給沈華英準備吃食。
霍時穆的臉色很嚴肅,沈華英忽而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侯爺有事但說無妨。”
“我明日可能要回金陵一趟。”
說着,霍時穆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沈華英手裏。
沈華英展開來看完,書信是靳相寫的,扁平的字本來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但那一個個扁平的字串聯在一起時就在沈華英心底牽起了無限的壓迫感,“勿再托辭,速歸。’
“朝廷早就招诏你回京過?”
霍時穆點點頭,“我爹去世,按理我該扶柩上京,離職守孝三年。”
如今邊庭烽火連天,正是用人之際,朝廷還不至于因為霍時穆沒有為霍修守孝就連下诏令。
沈華英皺了皺眉頭,聽見霍時穆接着緩聲道:“剛開始,我沒随我爹的靈柩上京,朝臣以不和禮教為由攻讦我。這事問題不大,皇上和靳相輕易就給壓下了。現在的情況是,他們不知從那兒搜集了我年少時做的那些混賬事,又加上夏人由武陵攻進一事,策動了兩百餘名官員要撤我的爵位。”
“你年少做的事?”
“就是我之前說的結交草寇,改換姓名,以及......”
“以及?”
“我是庶出之子,而我的生身母親還謀害了武泰皇帝大典欽封的舜華郡主。”說着,霍時穆自嘲的笑了笑,“總之,這一筆筆賬算下來,按梁律,我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倫不類的人就是了。”
沈華英深吸了口氣,使自己保持平靜,“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霍時穆道:“我的士兵交給沈将軍了,望沈将軍好生待他們。”
沈華英一驚,“侯爺不再回回來了?”
霍時穆笑了笑,一掀簾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