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霍時穆又坐了下去,就勢往後一仰,手肘撐在石階上,展開雙腿,半躺在那裏。他低頭琢磨了一陣,想到了又什麽坐直了身體。“沈将軍助父親突圍,我還未曾道謝。”
沈華英望進陰沉沉的天幕,低低道:“軍侯于我有恩,這是我應當做的。”
霍時穆頓了一下,突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沈将軍很像一個人。”
“誰?”
霍時穆沉默了好半天,沉默的時候像是在組織語言,過了好久,才徐徐開口,“我爹其實是可以有更多子女的,你不知道吧,我雖然是定邊侯府的獨子,但卻不是嫡子,我娘只是侯府的一名歌姬,而且懷上我的手段也不怎麽光彩,後來舜華郡主嫁入府中。”
霍時穆在這裏頓了一下,瞧着沈華英道,“要說梁朝百餘年來出的奇女子,舜華郡主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全虧了她的胸襟和智慧,才促成了後來五族止戈的場面,南越因而太平了近三十年。如果要是打仗,三十年間死的人最起碼上百萬。”
舜華,舜華,堯舜之風華,這個郡主的确當得起這個封號。
“我爹年輕時候分流得很,還是那種喜歡嘗鮮,不負責任的風流,身邊的女人比他身上的衣服還換得勤,而就在迎娶了舜華郡主後,徹徹底底改了性,後院的女人全被他送走安置,我生身母親還是因為有我才被留下。現在想想,到換不如也被打發了的好。”
沈華英看他神色,知道前面的話都是鋪墊,從這兒起才是他真正想講的事,不由也直了直腰,“怎麽?”
“還不就是女人善妒那檔子事情呗,舜華郡主數次懷孕都被我母親暗中下藥滑了胎,舜華郡主的身子就這樣落下了一堆病根,不僅再也無法孕育子嗣,還氣血虧損,五族議和後的第三個年頭,人就走了。想來,那時候的舜華郡主才三十一歲。”
“那你母親......”話出口,沈華英就覺得不妥,收住了聲音。霍時穆能在霍修的院門前把這事說給她聽,想必霍修也知道這件事,霍修因為舜華郡主至今未再迎娶的事是人人皆知的。這麽一個長情而又強悍的侯爺會對害死自己心愛之人的人做什麽,沈華英已然能夠想到。
同時,她也想到了,十九年前還只有八歲的霍時穆夾在中間的處境該是多麽不堪。
“死了。”霍時穆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語氣也淡得像晾了幾十年的白開水,“事情敗露後,我爹當即提了戰刀到我母親房中,我當時也在,我娘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三圈,撞到我老爹的腳,叫他一腳就踢了出去,我當時......”
沈華英察覺到霍時穆握的手握成了拳頭,但只是一瞬,一瞬之後他就立馬松了開,“就那麽看着,看着,看着,就看到他也提着刀向我走過來......那會兒,舜華郡主還在,只是已經病得很重了,還是我我奶奶和她一起出面才勸住了我爹。”
“第二年吧,郡主就走了,自那時起,一直到十五歲,我都被養在府外,我爹一眼沒瞧過我,但我奶奶倒是寵我得很,經常出府來陪我,盡着最好的東西給我,可以說我真是在她手心裏長大。十無歲那年,她老人家仙逝,我才進府去祭拜。我和我爹互相看不順眼,當着我奶奶的牌位,我倆就打起來,我被他打得半死,出府後,我自己改了名字,我奶奶姓卓,我就把名字改成了卓天放。”
“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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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時穆咧着嘴自嘲的笑了笑,“一算命瞎子說的,天放兩只寓意天不管,地不理,放任五湖四海,自由自在,那時候覺得這兩字就是為我造的。我當時還認識了一夥綠林土匪,成立了個天放幫......”
沈華英投以幽幽的一瞥。
霍時穆又笑了笑,“胡鬧呗,也就劫過那麽一兩次道。”
沈華英卻覺得,霍時穆這不是漫無目的的胡鬧,而是蓄謀已久的和他爹作對。
一品軍侯的兒子去當土匪,說出去得笑掉多少大牙。
霍時穆接着道,“沒過半年,我爹就帶人把我們全部端了。你猜猜他怎麽收拾我的。”
沈華英道,“囚起來。”
霍時穆笑,“猜對了一半。所以說我爹是個狠人。他大概以為我是吃準了自己是他唯一的兒子,才故意這麽幹來惡心他。他自己堅守對舜華郡主的情意不再碰其他女人,又看不上我這個子嗣,就給我灌了藥,塞給我兩個女人,我家凝兒就是那個時候有的。”說到這兒,霍時穆的笑全部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沈華英聽得一呆,誰能想到,父子倆之間的恩怨居然是這麽離奇曲折。
“但我爹的意思是得個孫子當繼承人,凝兒生下來是個姑娘,而我也絕不上第二次當,他就不能放過我了,真把我囚在了府裏。後來還是凝兒長大了,他也老了,我也懂得些人世了,才沒了那麽多劍拔弩張。”
說完,霍時穆又補充了一句,“我現在見他躺在床榻上,發現他真的是老了,他在我面前從來是居高臨下,說一不二的,還是頭一次在我面前倒下。”
沈華英說不出心頭是個什麽滋味,她之于霍家差不多就是個路人,但這些豪門秘事揭露在她面前時,也觸動了她心中那根沉重弦,發出一聲恍如隔世的悲鳴。
臨到二更時,院內傳出動靜,大夫争相奔走。
沈華英和霍時穆迅速推門走進去,每個人都着急得團團轉,他們想問發生了什麽,竟也插不上話。
直到蔡軍醫上來說,“世子,你進來吧。”
霍時穆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愣了一下,才大步往裏走,走到門邊又停住回頭看沈華英,沈華英沖着他點點頭,看着人轉身走進屋內後,才追問蔡軍醫,“軍侯到底如何了?”
蔡軍醫一聲感嘆沒入無限憂傷,“心肺都裂開了,只怕是好不了了。”
霍時穆走到床邊後看到他爹的模樣,就知道蔡軍醫讓他進來不是好事。
他爹眼底已經沒有多少光亮了,躺在那裏,看上去又瘦又小,倒像是在那短短幾日內縮了一圈水。
“爹。”
霍修一把抓住霍時穆的手,急喘了幾口氣說,“皇上可已經知道我将死的消息。”
“爹,皇帝已經知道你重傷的消息。”
“你報的是重傷?混賬,死就是死,你以為本侯死不起嗎?”霍修怒目低吼了一句,但話裏已無多少氣勢,“夏人這次瘋狂來攻,或是軍需消耗太重,難以支撐大軍長期暴露在外。我死後,你和諸位将領切記守為上,如果沒有上佳的出戰時機,切記不要貿然進攻,以免給夏人可乘之機,咳咳咳.....”
說着霍修劇烈的咳嗽起來,黑色的污血從他嘴裏不斷冒出,哽住了不能發生,只有喉嚨裏不斷發出水灌進罐子裏時的咕嚕聲。
霍時穆忙将霍修抱起,輕拍他的後背,嘴裏只說,“行了,你對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今後國運如何你可以毫不負責了。”
霍修咳得瞪圓了眼,手顫顫巍巍的往霍時穆脖子上抓,很艱難的才勾住了衣襟沒滑落,“穆兒,我或許對不起你,但絕沒有對不起你娘。”
這聲随着大口大口黑血湧出的“穆兒”兩個字像火星一樣燙得霍時穆身心顫抖,“爹,你也沒有對不起我。”
說完這句話,霍時穆全身抖得更加厲害,喉嚨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而懷裏的人呼吸越來越弱,黑血卻仍是不斷從他爹霍修嘴巴裏湧出,他也不斷伸手去揩,揩得一點點彎下了腰去,也沒能阻止黑血浸污他爹枯槁的面容。“去找你的舜華郡主吧,她,她這會兒還在忘川河邊等你吧......是我和我娘對不起你們了。”
夜将近的時候只有風聲不停,霍修臉上帶着少有的柔和,永遠宿在了那金戈鐵馬的夢中。
聽到屋內的動靜,立在院子中的沈華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不禁意間看到,院中的一株冬木抽出了一片嫩芽,指甲蓋大小的一抹鮮綠,竟然在夜色裏也分外惹人注目,那噴薄欲出的生命力把整株原本光禿禿的棕褐色樹幹都染上了一種蓬勃向上的生機。
在天地間,生與死就是這樣馬不停蹄的轉化。
霍修是當朝一品軍侯,生死是整個朝廷的大事,就連霍修也無權料理他的身後事,他的遺體要運進金陵城聽憑皇帝的處置。
以霍修的功勳和威望,是要葬進皇陵的了。
戰事緊急,霍時穆無法親自護送靈柩上京,是朝廷的人派了人來接的。
襄陽城的人都湧到了郊外,人人披麻戴孝,結成十裏素缟,送霍修遺體還京。
朝廷來的官員仰面長嘆一聲,看進人群問道:“禮樂何在,還不奏樂送英雄歸?”
襄陽太守叩首道:“禀大人,禮樂隊就恭候在旁。”
“奏樂。”
“是。”
霍時穆走出阻止道;“不要奏哀樂,我爹不喜歡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