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華英冷着臉沉聲問:“屠百城呢?”
“諾,哪兒呢!”
沈華英看向丁子指的方向,一群小喽啰正圍着一個身穿大紅喜服的壯漢吵吵鬧鬧的晃悠着往軍門方向走。
別說,屠百城拾掇整齊,穿上剪裁得體的喜服後,還真有那麽幾分人模狗樣的意思。沈華英第一眼望見,第一時間還沒能反應過來。
“屠百城,你這又是在胡鬧什麽?”
屠百城啧了一聲,反應和丁子如出一撤,先是沒心沒肺的“喲”了一聲,道,“你回來了。”然後就又說,“你不是犯事兒了要被殺頭了麽,越獄了?”
沈華英懶得和他廢話,扯了扯他胸前的大紅花,诘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屠百城還沒說話,簇擁着他的小喽啰們先喧鬧起來,一個個緊張兮兮的去阻擋沈華英的手,又小心翼翼的将那朵大紅花扒拉了幾下,“你別轉動,我們大哥一會兒還要去郡守家迎親呢?”
“郡守家?”
屠百城神氣活現的揚了揚眉,得意得不行,“沒錯,郡守家的小姐如今是我的人了,不僅是我的人,肚子裏還已經有了我的崽。”
事情是這樣的,那郡守小姐原本是早就許給當地一富戶家公子的,只不過給屠百城當街扒了衣服的事情傳開後,郡守小姐名聲掃地,富戶家立即上門把婚事給退了。
女子敗壞了名聲,是影響一輩子的大事,郡守大人眼看自家女兒只怕這輩子也難覓得個好夫婿,也是着急。碰巧這個時候,他就聽說屠百城是得到皇帝特赦的人,像是個大有前途的,這只在官場摸爬打滾多年的老狐貍心裏算盤一轉,就把女兒許給了屠百城。
沈華英腦仁兒疼,襄陽城據此不過五百餘裏,梁軍,夏人,四族部落拼殺地血流成河,皇帝都快睡不着覺了,屠百城和這個武陵郡守居然大擺宴席,真不知道是該說屠百城心大呢,還是說那為糊塗郡守膽子肥。
“胡鬧!”沈華英呵斥道,“眼下襄陽城打仗,你們還有心情娶嫁?立刻停止,不然朝廷怪罪下來,你和武陵郡守誰也跑不掉。”
屠百城濃眉一擰,他身邊的小喽啰聒噪起來,“打仗怎麽了,天天打仗還不認人娶媳婦了,不娶媳婦不生崽,是要等着天下人死絕麽?”
周青丞聞訊趕來,遠遠瞅見沈華英陰沉的臉色,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但面色還算沉靜,“沈将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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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英蹲下身去,平視着他的眼睛,目光嚴厲,語氣也嚴厲。“今天的事,後面再算。你立即去集結兩萬士卒,随我增援襄陽。”
“是。”
周青丞退走後,沈華英又扭過頭來看着屠百城一夥兒人,“雖然朝廷已經赦免了你們的死罪,但不就意味着你們就可以海闊天空,恣意而為了。你們的身家性命,朝廷随随便便就可以取走,到時候天下人還會歡呼是為民除害。多說無益,眼下襄陽城打仗缺人手,要真想娶妻生子,過安生日子,就靠自己的本事去争,不然你們一輩子在別人眼中就都是土匪,你們自己想清楚。”
屠百城瞪着她好半天,到底敗下了陣,不知作何打算,轉身大聲宣告道:“老子名叫屠百城,半輩子都還沒屠過城,那些胡夏國的雜種們卻來就喊着屠城,搶老子的風頭,老子決定先宰他個一萬八千的再說,有沒有人想跟着我幹?”
寂靜了片刻,附和聲終究還是漫了上來。
“幹!”
這個時候霍修等人已經被夏人圍困了二十餘日,夏人一聽是沈華英來了,只留了一萬人繼續圍攻青木崖,剩下三萬人和一萬四族部落全圍攻沈華英去了。
沈華英沒想和敵軍硬碰硬,和他們大打了一場就将大軍駐紮在了落雷溝,深挖溝塹,高築堡壘,只守不攻。
守也守得夠嗆,他老爹殺了四族妻兒無數,斬殺的夏軍将領也是不計其數,低兵個個都恨不得手撕了他們姓霍的,每每來攻,不咽下最後一口氣,手腳俱斷都還不休止,爬着也要往梁軍的營地裏沖。
沈華英見狀,忙又布置了兩道防線,三道橫貫東西數裏,互相連接,他們就這樣據守在堅固的堡壘後面,和四萬敵人對峙着,
敵人晝夜不停圍攻了兩天兩夜,疊着人梯翻過了第一道防線,喊聲,號角聲,戰鼓聲,聲聲震動雲霄。
敵人因而士氣大振,拼殺更是剽悍骁勇,劍鋒所指,戰而必勝,梁軍不敵,棄了第二道防線,集聚全部力量堅守最後的營地。
沈華英登高而望,看到帶血的槍箭倒指着天穹,錯亂密集,就像一片樹林,只不過這片樹林是自橫七豎八的屍體上長出來的。但對于他來說,眼前的不利還不至于令他慌亂,他那雙久經戰火洗禮的眼睛依舊泛着鋒利的光芒。
“世子,剛剛收到的密報。”
聞聲,沈華英忙接過孟舟手中的信函,抖開來看,是陸羲和送來的,說他們已經和霍修彙合了,要他也趕緊想辦法突圍。
“終于......”沈華英松了一口氣,将信函擲進火炬裏燒掉,對孟舟道:“放點水,讓四族人覺得我們就快要守不住了。”
孟舟耿直道:“還放什麽水,我們本來就快守不住了。”
一口老血哽在沈華英喉間,差點沒噴在孟舟臉上,這個二愣子,這樣的話是能随便往外說的嗎,被士兵們聽到,動搖了軍心,這是多大的事情啊。
“來來來,孟舟,你知道你為什麽十六歲入伍,摸爬打滾混了二十年混到現在還混成這個鬼樣子嗎?”沈華英說。
孟舟還真有臉問:“為什麽?”
他身邊的另一個将士悶笑兩聲,推着他走:“知道又能怎麽樣,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孟舟抓了一把後腦勺,糾結道:“你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我就覺得有點不對。”
連攻幾日,折損了上萬人,還是沒能手刃了沈華英,敵軍為了加大攻擊力度。
這天午夜時分,沈華英命令士兵輕裝簡行,從防線後方撤走。
敵軍窮追不舍,陣型越追越亂,霍修抓住時機指揮弓箭手掩護五千騎兵從後面沖散敵人的陣型,将敵軍的隊列完全打散,截斷為三路,沈華英估摸着時間,路跑一半突然掉頭和追兵交鋒。
與此同時,孟舟率兵插入第敵人的後方,配合沈華英攪亂敵軍的分布。
這一系列的動作是如此快速,環環緊扣,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完成了對敵人的分割,免去了被合圍的威脅。
而真正的對戰也就此開始。
“殺”人群揮動胳膊嘶聲狂吼,聲音鋪天蓋地,使得戰場的空氣也鑄容進到了冰冷的殺意。
人群如海潮般震天狂吼起來,長期處于守勢的梁軍轉守為攻,大有要揚眉吐氣的意思,乘着戰馬,披上铠甲,拿起戈矛,在遮天的帥旗下,排開如雲的戰陣,與敵人于晨光微露的曠野厮殺。
沈華英在馬背上看去,四族将領坐在高大的戰馬上,他們眼睛也看向這邊,死死的盯着他。
“見鬼!”沈華英看了眼不斷湧來的敵人,再看了眼四族将領眼底的那股恨意,心裏通亮,忙撥轉馬頭轉向他處。
寒光一閃,利箭已然射到跟前,不是一支兩支,而是數十個人同時瞄準他射出數十根箭,沈華英又低罵一聲“見鬼!”猛将馬頭往左撥轉,誰料地面血液打滑,房星馬後蹄打滑将他甩了出去。
後來還是霍修率領陸羲和等人殺過來救援,彼時沈華英滿身是傷,被兩個親兵從屍體裏刨出來,一左一右扶着來到霍修面前。
戰鬥還在繼續,滿地血液無法凝固,彙成河流。沈華英在面前的血泊裏看到自己的臉,紅黃青紫,像個給水泡大了的五彩饅頭,而霍修的臉映在裏面,陰沉沉如同魔怪。
沈華英覺得霍修被圍困這二十天,忽而變的老了,瘦了好多,身上的盔甲破破爛爛了,頭發裹了厚厚一層血痂和黃泥,狼狽得很。像是個真正的年近花甲的老人了,而不是那個說一無二,馳騁四方的殺神。
沈華英想起她入獄時霍修為她跪傷雙腿的恩情,動動嘴角,正要說話,霍修一鞭抽在了他身上,不偏不倚,正好抽在肩頭的刀傷裏,疼得沈華英的身子哆哆嗦嗦的往下滑。
“魯莽的東西,就你這模樣,如何統帥三軍?”
霍修這怒氣真是發得莫名其妙,沈華英退後三步,嘔出一口血,擡頭還想再說什麽,卻在這時看到霍修嘔出了一口比她還要大灘的黑血。
然後霍修就倒了下去。
沈華英伸出去的攙扶的手遲了一拍,就看着他這個強悍了一生的老爹整個栽進了滿地的污血中。
*****
抵達襄陽城東面的郊外時,天空上的雲變得像雲墨一樣黑,才剛進入秋天,天色卻十分迷蒙灰暗,狂風怒號,樹林間的黑霧與陽光混沌一片。
在這種陰暗的光景下,襄陽城下的殘留的戰火輝然上燭于天,刺得沈華英的心緊縮成一團,她從馬背上滑下,滿面都是風塵,嘴唇上翻起許多死皮,緊緊的盯着不遠處的人群。
定邊侯府軍隊看樣子也是剛剛撤到襄陽,一律都是染血的盔甲,身上透出無限的疲憊。
被人群簇擁着的馬車上坐着的是霍修,霍修看上去很不好,人雖然是坐着的,但半個身子都倚靠在沈華英身上。
出城來迎接的士兵來到馬車前立即俯身叩拜,“參見軍侯!”
霍修腦袋不動,只緩緩轉動着眼珠将迎出來的衆人打量了一番,這個過程,将士們始終貼地跪着,畢恭畢敬。
而後霍修的目光一跳,鎖住那些淚流滿面的将士。“你們為誰而哭?大丈夫本該戰死沙場,以馬革裹屍還葬青山,為國殺賊而死者便是是我大梁之英豪,你們怎麽敢用眼淚辱沒一代雄傑。何況,本侯又還沒死。”
很難想象一個六十歲的人嗓音竟會如此沉雄有氣勢,人群的嗚咽輕易就被霍修的這一番話壓下。掌控了場面的霍修有掃視了一眼衆人,吩咐衆人“進城。”
事情不妙,兩天了霍修還沒能下床,軍中和周圍郡縣的大夫都來了,就住在霍修養病的院子裏,日夜商讨救治方法。
霍修的兒子霍時穆一直在北境,眼下也趕了來。
他是霍修的獨子,出身高貴,是個典型的美男子相,十足十是個女人堆裏的香饽饽的,若是去風月場上潇灑時,倒貼他的女人一準跟雨後的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冒頭,這些年随父馳騁沙場,更是意氣無量,風頭十足,往哪兒一站,那身剛硬霸道的痞帥能看暈十個八個的思春少婦。
而這會兒嘴上颔上一排黑幽幽的胡茬,掩去了多少輕狂無畏。
沈華英過來探望霍修,見霍時穆席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斟酌着問,“大夫們這麽說?”
霍時穆起身對着沈華英拱了拱手,随後将淩亂頭發用勁兒揉了揉,手搭在腦門上說:“不太好,軍醫說操勞過度,傷及了心肺,這些天都在嘔血,血是黑色的,說是五髒六腑流出的血。”
聽到這兒,沈華英抿嘴沉默起來,經歷過生死的人都知道生與死的事,從來是最叫人無能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