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華殿的氣氛很凝重,皇帝斜倚在金漆盤龍寶座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因為剛剛沐浴過,頭發都是濕的,他也不許別人近身打理,任由發梢的水珠滴滴答答的墜落。
滴答滴答,那聲音斷斷續續,不絕如縷,一下接一下的全敲打在喬保頤心上。
他是知道的,皇帝此刻為何如此落寞。
總算是等到天亮了,喬保頤忙堆着一臉笑容,上前給皇帝送彩頭,“陛下瞧,天亮了,新年打頭的第一天,老奴給陛下請安了,惟願陛下聖體安康,歲歲如意。”
皇帝擡眼看着喬保頤,素來深藏着雄才偉略的眼底有些空洞無神,他臉上的神情滞了一下,越過喬保頤的肩膀看對着落在窗柩上的陽光微蹙了一下眉頭,仿佛在為它的來臨而感到困惑。少傾,皇帝擡頭望向窗外朦胧的青天,吶吶道,“又過了一年吶,時間如白駒過隙,當真叫人追趕莫及。”
聽得喬保頤心頭一顫,雙十年華的人,何故有此喟嘆。
喬保頤不敢多問,只盡量保持平常态,“該是用膳的時辰了,新春第一天,陛下用完膳後按禮該是要去翔鸾閣給太後娘娘請安的。”
皇帝收回目光,點點頭,“傳膳吧。”
指令傳下去,宮女立刻魚貫而進,裙裾搖曳輕拂間就在皇帝面前羅列出了三十六道美味佳肴,蕭珏修瘦而不見骨的手指捏着筷子在滿桌珍馐上逡巡了一圈,最後他将筷子擱置在桌邊的青白瓷盤上,伸手端起碗桂花白果粥慢慢喝着。
“參見陛下!”半碗桂花白果粥喝了沒一半,就有一個小太監在殿門口叩拜道。
皇帝沖那小太監招招手,命他走上前來。“何事?”
小太監禀告道:“霍軍侯在殿外求見。”
皇帝面上還來不及露出什麽表情,喬保頤可真是有些急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真是不想要陛下安生了,但他畢竟是宮裏的老人,不會說因為着急就失了分寸,所以只是滿臉憂切的去打量皇帝。
然而皇帝面無表情的說道:“去告訴軍侯,沈華英不日就會釋放出獄,他且安心奔赴沙場。”
但其實沈華英是直到三月末才走出牢獄的,太後的意思是想關他個一年半載。
但是三月份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大的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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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這天,金陵城上方出現難得的萬裏晴空,明媚的陽光在人家屋頂上爛醉,大街上處處是追着糖葫蘆奔跑的兒童。胡夏人有發動了戰争這件事對于遠離戰場百姓來說遠沒有柴米油鹽重要,甚至襄陽城外的滾滾硝煙也由于已經有人沖上前去擋着了,便沒能太過動搖他們對于新年的無限希冀。
人人臉上都挂着笑容,似乎每個人都有那麽一兩件開心的事可以沏上一壺好茶,坐在庭院裏與二三個好友分享。
白晝将盡的時候,低空處的白雲深染上夕陽的紅,飄到大牢的窗口時就像一簇熊熊燃燒的篝火。
沈華英稍一擡頭,就看到了這片雲霞。不知道牢房外的人看到的是什麽樣的景色,但在沈華英的視角,天窗切割出的那一片天空殘陽如血,看起來太像是一張大張着的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
她已經被關在牢裏三月多月了,在這樣一間的牢房裏待着,甚至不需要受太多的酷刑,那種無處不在的陰暗和潮濕就能把人逼瘋。
看着窗外廣闊的天空,一種鑽心入肺的無力感深深揪住了沈華英的心.......
皇帝難道打算這樣一直将她關着嗎?
“沈将軍。”沈華英正兀自憂愁着,兩個獄差領着一個中等個子的官員走了過來,這人沈華英認得,是兵部侍郎張進,主管軍務的。
這還是沈華英入獄後頭一次見到刑部之外的人,張進的出現深深牽動了沈華英的心。
沈華英躬身行了個禮,“張大人為何怎麽來了這獄中。”
這時候,獄差已經把門上的鎖鏈給打開了,張進一步蹿進來,急得拽了沈華英就走,“出大事了,哎喲,邊走邊說吧!”
沈華英沒給他拖動,玄央公主和李家心心念念盼着她死,指派來的殺手刺客已經數不清了,暗中也謀劃過下毒之類的陰招,好在霍家勢力也大,早早派人暗中護着,她才算沒着了道。
行走在生死邊緣的人不可能不比常人多些警惕,“沈華英是戴罪之人,張大人有事便在這兒說吧。”
“哎,你看我。”張進一拍腦袋,後知後覺的從袖子裏掏出皇帝的手谕,真是要放沈華英出獄不錯。
“是前線出了狀況?”出了監獄,張進便領着沈華英去府衙裏換上了盔甲,像是要讓她立即奔赴戰場,多留一刻也不能。
張進道,“小年過後,四族人就對襄陽展開猛攻,軍侯率兵出城殺敵,在隆受到了胡夏人的埋伏,被圍困在襄陽城外的青木崖上,只有數百殘兵對陣胡夏人的五萬大軍。”
沈華英忙問,“那現在情況如何?”
張進道,“不容樂觀,胡夏人認準了軍侯是天下戰局的主心骨,軍侯若有何意外,梁軍必然人心渙散,故而十天內接連發動了四十二次進攻,青木崖一峰獨立,孤絕奇險,軍侯率領士卒浴血奮戰,堪堪将抗下胡夏人的進攻擋下,但探子回報說,崖上缺水缺糧,軍侯他們只能殺了戰馬來食用,現在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沈華英道,“孔老将軍駐守襄陽,不曾增援嗎?”
張進臉色一下子暗了下去,他長嘆了口氣,說:“孔老将軍戰死了。”
“什麽?”
“軍侯被困,孔老将軍一時亂了方寸,在增援的半道兒上遭受伏擊......屍身眼下還被胡夏人挂在軍營大門前用以耀武揚威呢。”
沈華英腳步頓了一下。
張進接着道,“更糟糕的是,夏人也同時對襄陽城和嶺南展開了猛攻,世子昨日就趕往了襄陽,陛下的意思是讓沈将軍盡快到武陵整頓軍隊,随後增援世子,軍侯和襄陽城,兩者都是大梁王朝的不可丢失的命脈,務必要救回軍侯和守住襄陽城。”
“必當全力以赴!”
張進将沈華英送到城門便沒往外走了,戰事爆發,兵部的官員忙得團團轉,張進案桌上也是堆滿了繁瑣的公文。
沈華英便告辭了他,快步走出城門,金陵城外,早已經準備好了強健的快馬。她走上前抓住缰繩,正要翻身上馬。
而皇帝就是這個時候走出的。
青衫,紫袍,白底皂靴,滴水不漏的臉。
“沈華英。”皇帝在他身後喊。清的,柔的,朗潤的聲調,仿佛一場山雨,在玉階上遍地綻開。
沈華英身子一僵,過了片刻才緩慢轉身,也不敢多瞧皇帝是個什麽臉色,幹幹脆脆的就跪了下去。“微臣參見陛下。”
他們沒有立即開口,因為他們的情緒像弓弦般都是緊繃着的,兩個人就這麽靜靜的對立者。
靜得已經夠久了,還是沒有人開口。
“不想見到朕?”
跪在那兒跟尊石雕似的沈華英這才有所動作,她自下而上慢慢擡頭,看到皇帝的白底皂靴,金絲腰帶,雲紋衣領,最後是那張滴水不漏的臉。
在她看過去的時候,這張面無表情的臉似乎瞬間柔和了幾分,然後眨眼就像沙礫上的露珠,消散了個不留痕跡。
因為皇帝聽到沈華英端着副官腔道,“微臣不敢,敢問陛下還有何事吩咐?”
皇帝的面色就在這話音後僵了起來。
作為帝王,他脫下龍袍,換上尋常便服,從成堆累疊的折子中抽身到金陵城外來見她,給的是十二分的真誠,而沈華英的回應呢,永遠是敷衍和冷硬。
但這一次,皇帝覺得自己卻沒有多大失落和憤怒,大概是自己的潛意識裏就已經預料到會是這麽一個結果吧。他僵在那裏,只是在思考這麽将話接下去。
“罷了。”許久,皇帝擺擺手,“你去吧。”
沈華英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再擡起頭,她原本平靜無痕的眸子裏分明有什麽情緒在疾速的流動着,“陛下,是沈華英辜負您了。”
皇帝一呆,這句話真真正正的擊痛了他的心,他對着沈華英的臉細細看了許久,看着看着,看得微微塌了雙肩。但他到底也沒再說什麽,目光越過沈華英的肩頭去看她身後水提上猶如籠罩着青煙的綠柳,只道,“戰場兇險,你自保重,切記平安歸還。”
戰事緊急,沈華英快馬加鞭往武陵趕,她揚鞭催馬的速度之快,目光所及全成了刀片般的光。三月十四,她就到了武陵的軍營。
走進一看,沈華英覺得自己心胸要是再狹窄一些,一準兒得吐血而亡。
屠百城那夥兒人居然在軍營裏高挂紅燈籠,紅綢子,辦起了喜事兒。
“你們這是幹什麽?”正勾着腰往窗框上貼大紅喜字的丁子身子抖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沈華英,居然又沒心沒肺的笑了,“咦,沈華英,你回來了?”頓了一下,他更加沒心沒肺的道,“你不是犯事兒被關起來要殺頭了嗎?”
所以這是吃準了她不在,要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