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喬保頤攏在廣袖下的拳頭緊張得握成一團,這連名帶姓的喊出,還不只是沒給面子的問題,簡直是要撕破臉面的情形了。
“軍侯,還請先行離開吧!”喬保頤提着顆心上前打圓場。
霍修慕容灼看着皇帝,卻不動,靜立半晌,只道,“老臣就在殿外恭候,陛下什麽時候回心轉意,什麽時候再召見老臣不遲。”
呵,這是糾纏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了。
“軍侯自便。”皇帝的音調陡然加快加重,起身踱到窗邊,背對着霍修不再言語。
霍修走出大殿,一掀袍子跪在了章華殿前的雪地上。
“陛下……”
喬保頤剛要發聲,就被皇帝喝斷,“退下!”
“是!”
章華殿徹底空了下來,皇帝在窗邊輕輕一推,窗戶裹挾着冷風向兩邊打開,外面雪已經停了,天色昏暗,低空處浮着一團壓城的黑雲,看起來就像一張陰沉的臉在獰笑,不知怎麽的,皇帝忽而感覺到了一種刻骨的寂寥與孤獨。
他轉身看向案頭的三彩芙蓉晶石雲紋筆枕,上面擱置着一支關東狼毫筆,筆杆上用彩漆描繪着山、海、雲紋……方寸之地大海波濤洶湧,山石聳立,其間,浪擊山石,驚濤四起,勾勒出一派恢弘大氣。
是一支制工精良的上佳狼毫筆,但比起宮廷裏的東西,這支筆其實是沒有出現在帝王的案頭的資格的。
這只筆是他少年時的太傅送的,那個人情練達的人刻意送了他這樣一只普通的筆,說皇帝也要學着像普通人一樣喜歡些普通的東西,這樣才會心裏有仁愛。
這麽些年來,也就那位太傅知道帝王會和普通人一樣會喜歡,會愛,不是一種冷漠威嚴的權勢象征,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霍修不知道,太後不知道,滿朝文武也無人知曉。
沈華英是知道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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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選擇了辜負。
最是可惡!
皇帝的目光在筆身上長時間的停留着,風從窗口灌進來,卷進來不少雪屑,他站在穿邊,身子便接下了那片片的雪,然而看着它們靜靜的融化。
這一天霍修到底沒被皇帝召見,在雪地裏跪得凍傷了雙腿,也不沒等來皇帝說一個字。
還是太後想起這位天下戰局的總指揮對梁朝的重要性,派人連哄帶騙,外加趁着霍修跪久了,凍得有些恍惚時将人強制性送回了府。
不過這樣一來,太後那邊對沈華英的處置也就猶豫起來。
霍修的面子,只怕真不是想不給就不給的。
但皇家的面子也不是說不要就不要的。
這一猶豫,時間就到了除夕。
暗夜深深,而殿內是暖烘烘的金色帷幕,刻着獸頭的香爐輕輕升起沉水的香煙,亥時來臨的時候,千家萬戶點燃院中的煙花。
缤紛焰火像是東風吹散的千樹繁華,紛紛落下仿佛銀河倒瀉,萬千星辰如雨般墜下,肅穆恢弘的皇宮仿佛也随着璀璨燈火搖曳起來,染上幾分撩人的歡悅輕松。宮女內侍難得公然開小差也不會被總管責罰,他們擡頭望進天空,入目皆是流螢焰火,漫天遲回蕩漾。
但金陵城中卻也仍有這絢爛焰火不曾照亮的天空,正對着這片天空的是大理寺直轄的京都死牢。
新春佳節的熱鬧喜慶到了這裏只剩下殘雪凝聚的餘晖,透過尺許寬的窗口照射在斑駁潮濕的牆壁上,透出陣陣寒意。
沈華英盤腿坐在草屑裏,下颔微擡,向着窗口,她的臉浸在閃爍不定的光輝裏,忽隐忽現,神情也好似燭火般搖動不定。
她面前坐着個人,身穿藏色織金衣袍,頭戴白玉發冠,神情威重,氣态華貴。
有個詞兒叫蓬荜生輝,用在皇帝身上再适合不過,他一進來,這間肮髒陰暗的牢房的氛圍就全然變了個味兒。
“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朕說?”
沈華英垂首, “大驸馬的事……”
“朕說的是這個嗎?”皇帝一下子爆發,握住沈華英的肩膀将人狠狠推倒在地上。
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姿勢——被人壓倒在身下,而對于沈華英來說,這不只是希不希望的事情。因為已經知道了皇帝的心意,這樣的時刻更多的是難以安放的為難。
“請陛下自重。”
不出意外的皇帝又一次爆發,他雙手鉗制住沈華英的腦袋,逼着她承受自己的凝視,怒氣和極具侵虐性的愛意。“是朕縱着你了,慣出你這目中無人是的毛病,朕貴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從,何求不遂,就是今夜要了你,你便也只該磕頭謝恩。”
眼看皇帝就要強取豪奪,沈華英性子中的老虎一下子出了籠,她不顧胳膊被鉗制的力量扭得咯吱作響,強行掙脫出一只手,掙紮間扯掉了皇帝頭上的冠帽。
如此,兩人便都是披頭散發,氣喘籲籲,卻又各自姿态強硬,像兩把繃得緊緊的大弓,緊繃的弦上還有箭,鋒利的箭尖兒銳利的對峙着。
簡直都有了你死我活的勢頭。
皇帝眼角泛紅,低嘯出聲:“沈華英,你還敢對朕用武不成?”
沈華英下意識縮了縮手,縮到一半又複伸出去,抵在皇帝肩膀上,還是抗拒的姿态。
“請陛下自重!”
“沈華英!”連名帶姓的呼喊,憤怒堆聚在山巅,絕望沉積在峽谷,不甘橫亘在正中。
沈華英臉色慘淡,生出幾分不忍,染血的手劇烈的微顫動,幾乎就要服軟,安慰一兩句這個因悲憤和失望而面如死灰的男人。
然而下一刻,皇帝就打碎了她這樣的念頭。
他俯下身來,齧咬她的唇,狠狠的,一下子就咬進了皮肉裏,帶出血液來。
不僅這樣,他的手還繼續侵虐性的游弋着,一寸一寸碾壓着她身上的皮膚,仿佛想撕開皮肉探進骨頭裏。
“唔……”
這種時刻,什麽君綱臣綱都是浮雲,沈華英雙臂猛然發力,推開皇帝,但來不及起身就又被撲倒。
一個三軍統帥,一個九五至尊,就這樣相互厮打着,在滿地髒亂的茅草上滾來滾去,比市井上流氓鬥毆還要難看。
但就是沒有人願意停手。
到底還是皇帝略勝一籌。
算是勝之不武吧,畢竟沈華英人在死牢,縱然有定邊侯府安排的人暗中護着。但這邊有人護,那邊的李家和玄央公主也自然會想盡辦法下手。
所以她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也受了不少拷打,若是執燈仔細看,就會發現,眼下沈華英身上的傷已然裂開了不少,渾身全是血。
最初的侵略性的愛意發展到現在已然變成失控的征服。
皇帝壓制着沈華英的脖頸,有那麽一瞬間心底全部被揉碎她的念頭填滿。
直到察覺到手下的皮膚起先是滾燙的,而現在一點點走向冰冷,冷得燙手。皇帝心口一緊,慌忙縮回手,沈華英的呼吸之前全噎在她的喉嚨裏不能暢通,好半天她伸直了脖子回了口氣,而後鮮血便沿着嘴角流出。
皇帝就那麽看着氣喘籲籲,滿身是血的沈華英,他的身體像一片秋風中的落葉般不受控制的輕顫起來。氣憤和別的什麽情緒混合着如浪潮般沖撞着他的胸口,他仿若被什麽擊中,踉跄着後退了好幾步才能穩住身子。
這時候,一縷燭光斜射過來,正好跳進他的眼中,燭光并不刺眼,但他還是覺得一陣大眩暈,耳邊嗡嗡的作響,兩眼發黑,意識茫然混沌。
“你就這麽恨朕。”皇帝吶吶道,“當年之事朕……朕何嘗不悔恨……可是你又怎麽能要求朕一點錯誤都不犯。沈華英,滾滾紅塵,芸芸衆生,朕也不過是那其中一個啊! ”
沈華英離他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
他眼底顏色的變化。他正看着他,眼底疼痛是明晰的,滾燙的,濃郁的,但卻逐漸變淡,因為那疼痛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它在他眼中逐漸消失,卻慢慢附在她心上。
帝王之路,注定孤絕。
多麽可悲。
好半天,皇帝閉了閉眼,收回不該有的軟弱無能,便要離開,卻在這時感覺到腳邊細弱的牽扯,他回頭就看到沈華英輕輕的拽着他的衣擺。
“微臣不恨您,陛下,微臣……微臣只是不愛而已。”
不愛而已,好個不愛而已。
倒不如不說,
倒不如恨着。
皇帝臉上掠過一絲疲憊,然後決然的将衣擺從南帝手中抽走,他不再看沈華英一眼,走出了牢房,走出了大理寺,走出了微黃的燈光。
就像是一頭沙漠中的獨狼,終歸寂寥,融進夜色再也不曾回頭。
皇帝走後,沈華英勉力坐起身來,然後就這樣一直坐着了,從那方小天窗看出去。天空只一個巴掌大,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照進來的光輝永遠不足以驅逐牢房裏的黑暗。
其實之前還是恨的,雖然當年之事半數原因是因為自己叔叔過于年輕氣盛,輕視了皇威而引來的禍端。
可是很少有人能在家族遭受滅門之禍後還能客觀而理智的分析那些因因果果裏的對對錯錯。
但現在是真的不恨了。
雖然從未想過以這種方式進行報複,但沈華英知道她這會的确把皇帝傷得狠了。
我不恨你了,你也不要再愛我。
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