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徐老頭微微昂起下巴,目光從眼角飄出去,斜視着沈華英,有幾分天生的刻薄,但更多的還是幾分故作的鎮定。“紙燭什麽的,我已經讓人給你準備好了。”
沈華英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徐老頭話裏的意思:“什麽?”
像是什麽十分驚訝的,徐老頭猛地轉過臉,盯着沈華英的臉看,而後冷哼一聲,又甩開了臉去。“真是個沒良心的,你這些年在外面沒回來,你叔叔的生祭和死祭你一次也沒去過,開了年,他走了可就五年了。人說五年一小祭,十年一大祭,你現在人又在金陵城,還不去拜拜他?”
刻意遺忘多年的東西被徐老頭這麽毫不客氣的掘出來,沈華英有種強烈的眩暈感,使得她的心口驟然痛得縮了起來。
已經五年了啊!
由于腦中一片混亂,這個時候沈華英居然只想得起這麽一句話。
“怎麽?還不樂意去?”
“去。”沈華英站起身,一揮袖袍拂掉衣襟上的碎葉。
徐老頭臉色這才轉晴,“走,咱一起去看大将軍。”
沈華英脫口就來了一句,“不用你,我一個人去。”
“哼。”被人嫌棄得如此直截了當,徐老頭活了半輩子還真是頭一遭,瞬間炸了毛,“不去就不去,我很稀得罕和你去嗎?良心喂狗了你,怪不得一把年紀還嫁不出去。”氣鼓鼓的走了幾丈遠,還又扭過頭來大吼,“不準用我準備的紙燭。”
沈華英,“......”
她叔叔沈烆的墳茔在金陵城太平門外的将軍山,将軍山原本叫栖月山,沈烆下葬後,才改名為将軍山。
皇帝是個很有手段的人,先借沈華英的嘴将沈烆打成罪臣,使得她成為衆矢之的,唯一的一來就是皇權。緊跟着卻反過來追封沈烆為忠武侯,收攏了北境将士的心。做事可謂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
将軍墓變成王侯冢,又是一番擴修裝點,外有忠武坊,往裏走依次是宏偉的陵門,碑亭,而後是直似一座宮殿的祭堂,堂後就是沈烆的墳茔,整座陵墓氣勢莊嚴肅穆,格局很是弘大。
但這座墳茔裏葬着的也只是他叔叔的一套衣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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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數年,沈華英第一次前來拜祭,沒有帶徐老頭準備好的香錢紙燭,單拎了兩壇子壺清酒。
她沿着神道往裏走,路兩邊環境清幽,林木青郁,翠柏,雪松,古杉,紫薇,丁香等數十種名貴林木夾道而立,繁茂的枝葉相互交掩,偶爾有積雪跌落下來,碎在地上綻開一地白花。
走進陵門五十步,林中隐約出現兩根直逼雲霄的雲紋滄海石柱,柱子不遠處的碑亭前挺立着沈烆的石像。
沈烆人騎在嘶風驚躍,奮然騰起的駿馬上,頂盔貫甲,單手舞動着燭龍戟,工匠以精湛的線雕技藝展現了沈烆筋肉緊繃形成的弧度。他似乎正在調動全身的力氣,積蓄着貫日長虹般的雄健,這樣的石像劈面就給人蕩開一片威武雄壯的動勢。
沈華英遠遠的與那石像對視,嘴裏不自覺吶吶道,“我來看你了。”
很輕,聲音還未出口就被寒冷的風吹散了。
繞過石像和碑亭,沈華英來到祭堂中,堂中坐落着沈烆的身着朝服的全身坐像,四周大理石石壁篆刻着沈烆的生平以及朝廷的頌文,碑文裏記載的沈烆英勇忠義,氣吞萬裏如虎,宛如一個縱橫四方的戰神。
沈華英癡站着許久,而後才彎下腰拆開一壇子酒,先往地上傾倒了三小杯的量,而後一扭身背靠着祭臺坐下,将酒壇子遞向嘴邊。
壇子裏裝的是酒,而且是好酒,二十年的女兒紅。
沈華英喝酒,沒有用杯子,也沒有用碗,而是抱着壇子大口大口的喝。
喝得盡興,喝得豪邁,四下什麽聲音也沒有,只有酒香浮動,酒聲回響。
喝酒不是件稀罕的事情,可像她這樣喝卻喝出了幾分少見的悲傷。
眼淚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沈華英眼裏跌落下來的。
打仗時,神經終日都是繃着的,偶爾得些空閑時,反倒會覺得無所适從,擡眼去看周圍的一切,喧鬧的兀自喧鬧,冷寂的兀自冷寂,恍如隔世般,像是都與自己無半點關系。
知道自己心境寂寥,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如此深刻的寂寥感。
原來只是因為少了一個人對自己說:“你辛苦了。”
眼淚這種東西對于沈華英來說是很陌生的,她忽覺手背上落了兩三滴水珠,下意識擡頭去看,才後知後覺祭堂內在怎麽可能下雨,是自己的眼淚正在成對成對的往下流。
一時訝然,自己怎麽就哭了,這麽大的人了,真是夠丢臉的。
正要擡手去擦,卻在這時,一陣窸窸窣窣對話聲驀然從祭堂門口傳來,“哎呀,您這麽專門挑這種這死人住的地方來事兒呀!”
“這種地方才刺激呀,我的心肝兒,你不也喜歡着嗎?別動,讓爺好好親一親?”
接跟着便是一些更令人耳紅面赤的聲音,沈華英眼色一寒,酒意瞬間全部堆聚到了腦門。
她抱着空壇子,大步走出了大門。
......
清晨皇帝剛剛起床,掌殿太監來報外面下雪了,他命人高卷起窗簾向外看去只見漫天雪花飄墜,初冬的第一場雪,聲勢還不浩蕩,雪花飛舞的姿态如同袅袅白煙兀自聚攏兀自消散,白色草木光輝閃閃挂一身柳絮,仿佛是初秋的白雲被揉碎後綴了上去。
晌午用過膳後,皇帝走出大殿後看到雪花還是徐徐的飄舞着,不緊不慢,溫柔如夢,可就是這樣一場溫柔如夢的初雪還是叫遠處的青山一夜白了頭。
皇帝從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間收回思緒,落在近處的大殿高樓上時,原本恍惚出神的目光俨然換成一種不可解的寂寥。“在幹什麽呢?”
似乎有這樣一聲呢喃從皇帝嘴裏瀉出,很輕,剛一出口就碎在了風裏。
他身後的侍人隐約聽到了,猶疑着該不該應聲,皇帝此刻的神态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候某位故人。
好在正為難間,侍人看到上司喬公公走了過來,腳步匆匆,大冷的天額頭上竟然還是熱汗直冒,駭得他心頭一跳,一下忘了之前的糾結。
“陛下。”喬保頤急得連禮都忘了行,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出事了。”
出事了,事出在皇帝心心念念的那人身上。
是這樣的,今日是當朝太師李玄卿亡父的死祭,一大早,他就領了一幹兒女子孫前去拜祭,李家家族的墳茔離将軍山不遠,祭拜中途,李玄卿那不成器的兒子李烨和丫鬟躲到沈烆的墳冢裏偷情。
他們偷不偷情,沈華英毫不在乎,可是跑到他叔叔墳冢裏來做那檔子事,分明是視他沈家無人。
實在是可惡!
沈華英沒見過李烨,更不知道他是大驸馬,揚起拳頭,就把人揍了個鼻青臉腫,牙齒都崩掉了四顆。
可事情傳出來,就有些扭曲。
李家人一口咬定是沈華英與一男子在将軍山行茍且之事,被大驸馬撞破,惱羞成怒之下動手打了大驸馬。
是以,皇帝從喬保頤嘴裏聽到的也是這個扭曲過的版本。
聽喬保頤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皇帝閉了閉眼,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一瞬,而後雷霆之怒驟然降下,震動宮廷,“混賬!”
喬保頤硬着頭皮接着進言,“李太師已然将面見了太後,老奴聽翔鸾殿的人說沈将軍已經被拿下獄了。”
皇帝眼睛狹長,平常就有種不可忽略的鋒利深藏于內,讓人不敢直視,現在真真正正的動了怒,更加銳利逼人,俨然如同戰刀的那一線鋒刃。“該是如此!”
低嘯了這麽一句,皇帝甩袖走回大殿,喬保頤本欲跟進去伺候,被皇帝一眼瞪住。
那目光很兇,很凜冽,就像是殺人的兇刀。
喬保頤就那麽被直直釘在了原地。滾到嘴邊的那句“此事空有蹊跷,老奴所見,沈将軍覺不是這般荒唐之人。”到底沒敢說出口。
沈華英是朝堂之上的異數,或者說是個異類。
她出事以後,面臨的是遠比其他官員還要毒辣的抨擊。李玄卿甚至慫恿了近半數的官員進谏,主張将沈華英浸豬籠。
浸豬籠這種刑罰,是專用于失節的婦女的,瞧瞧,在文武百官眼裏,她沈華英永遠只是個小女人。
這個時候,站出來為沈華英說話的居然是曾經對她抱有成見的霍修。
知道李玄卿的心思後,霍修很是不屑的嗤笑一聲,“迂腐不化的老東西,大敵當前,心思還是只在這些個婆婆媽媽的禮數上,那天軍裏缺糧了,最該把他抓來充當食物。”轉而又吩咐管家,“備轎。”
管家面露猶疑,低聲勸告自家主子,“侯爺,李烨是玄央公主的驸馬,而玄央公主可是太後最寵愛的公主,小人拙見,此事府上可不好插手。”
這的确是難辦之處。
但霍修眼珠子一轉,很快有了主意,他鼻裏冷哼一聲,随即道:“你現在就找人去大街上給本侯喊,沈華英是我霍修未來的兒媳。”
之後,霍修就進了皇宮。
君臣見過,落了座,霍修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老臣的來意,想必陛下已經明了。大驸馬受傷,微臣亦是心痛,但沈華英與犬子本心意相通,攜手到将軍山祭拜亡故的長輩,是大驸馬不明就裏,率先生事,太後這樣不明不白就把人拘于死牢,有違法理。微臣鬥膽,祈求陛下看在老臣的薄面上,從輕處罰愚媳沈華英。”
其實皇帝已經冷靜了下來,沈華英真會在她叔叔墳冢裏與男人幽會,除非真是鬼迷心竅了。
然而霍修幹脆利落的認下沈華英為兒媳卻又把那熄滅的怒火重新點燃了。
即使是很沉得住氣的皇帝也有些沉不住氣來,“軍侯慎言,沈華英是不是定邊侯府的兒媳,朕清楚!”
霍修并不甘心就此打住,固執到,“戰事吃緊,故而沒有時間明媒正娶罷了,但沈華英确實是我定邊侯長媳,還請陛下明鑒。”
他擡眸看着霍修,眼底的神色遠比他的語氣要凝重, “朕無需明鑒,晚了,軍侯請回!”
“陛下當真連這點薄面都不給老臣嗎?”
“霍修!”皇帝大喝一聲,“沈華英不是你定邊侯府的人,你需要朕給你什麽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