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就在沈華英猶疑着該如何搭話時。
“擡起頭來。”皇帝這樣命令道。
沈華英硬着頭皮擡起頭來,她的眼睛正好對着皇帝。皇帝微微偏過頭,用沉默的目光看向沈華英,目光的那頭是一雙淵深不見底的眼睛,漆黑的瞳子渡着煌煌燭火,巍然迫人
沈華英忽而覺得累,不是怕,是累,又累又恍惚,心神好像飄在空中的柳絮,始終沒有個着落。
就這麽直直凝視了許久,皇帝才開口,“六宮稱號,惟皇後貴,故賜金印紫綬。沈華英,這一點,你明白嗎?”
沈華英隐約察覺到皇帝在暗示她什麽,但這種情況那有時間給她多做琢磨,只好咬牙應道,“微臣明白。”
但皇帝似乎還是不滿意,有些焦躁,有些惱怒。“你當真明白?”
沈華英遲鈍了一下,而後深深的彎下腰,沉聲答道。“是。”
誰知道這一次皇帝卻又有了新的不滿意點。不滿意沈華英又将頭低了下去似的,他低聲咆哮,“看着朕說。”
沈華英只好再一次擡頭看向皇帝,他逆光坐在椅子上,君王的威儀被斑斓的光影切割成鋒利可感的芒角,像金戈鐵馬那樣逼人。他看着沈華英的眼睛問出剛才問過的問題。“你當真明白後印的意義嗎?”
皇帝步步緊逼,其實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後宮妃嫔只有皇後才能擁有了金印紫綬,而擁有這金印紫綬的也只有皇後。
而如今,這後印就在沈華英手上。
也不怪沈華英木,打死她,她也不敢把自己和皇帝的關系往男女之間去想。
反倒是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追問這事,徒然引起沈華英警覺,微微擰起了眉頭,“微臣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你......”皇帝語塞。
空氣就像是慢火細煮着一樣,難以抵擋的沉悶持續上升,悶得皇帝皺緊了眉頭。他對着沈華英的臉細細看了許久,看着看着,看得微微塌了雙肩。“沈華英,你恨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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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沈華英聽明白了,皇帝是在說三年前他用哄騙的手段将沈華英騙進皇宮的事,這事後來或多或少成為了致使她沈家覆沒的□□。
沈華英擡起頭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去,沒有吭聲。
不是沒見過生死,只是放在血脈相親的人被剖開肉血淋淋的取走,怎麽會不痛,怎麽會不怨。
皇帝也看出來了,沈華英心底是有恨的。
“沈華英吶!”皇帝的音調陡然編的低重,沈華英趕忙應聲“在。”
但皇帝已經起身踱到沈華英身後,背對着她輕輕道,“早點休息。”
語調溫柔,像春風裏的細雨,像細雨裏的微風。
沈華英的心忽而軟了一下,“陛下。”沈華英轉過頭看着皇帝,“您在這個位置上,很多事是有您的打算,當年的事,當年的事微臣這些年來也想通了一些,”
聞言,皇帝一喜,正要說什麽,就聽見皇帝接着道,“臣女的祖父十七歲随侍武泰帝北征,自此一輩子都在邊境打仗,殺敵逾百萬,開地千裏,閉眼的那一刻身上還穿着染血的盔甲,他老人家生前總說,從沈家大門跨出去的人,要生,就得像衛青霍去病那般的人物一樣生,要死,就得像關羽張飛那般人物一樣死。”頓了一下,沈華英的語氣凝重而嚴肅起來。她道:“微臣當年以後印要挾您允了我将軍的職位,确實是存了些許不該有的怨恨,可是更多的,還是......”
沈華英斟酌了一下用詞,“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看着沈家的旗號被束之高閣,在塵灰裏腐爛罷了。”
“好。”皇帝蕩開一抹由衷的微笑,但那笑裏又好像裹挾着憂傷。
這一夜,皇帝到底沒再說什麽,沈華英恭送他離開,大帳外,雪依舊下着,飄飄灑灑,滿地堆積,山川河流好像罩了一層大霧,無法看清。
此次冬狩,皇帝的本意是借前線态勢轉好的勢頭趁機揚國威于天下,安撫因為經年戰亂而惶惶不安的人心,目的達成,便下令還朝。
回朝的隊列浩浩湯湯,金絲盤龍旗幟迎風飄蕩開,組成又長又廣的車隊。
沈華英打馬欲走,猝不及防就對上喬保頤的眼。
喬保頤是皇帝身邊的第一大太監,負責打點皇帝身邊的大小事宜,見着他自然就會聯想到皇帝。
沈華英忙垂下頭,想瞧見了假裝沒瞧見,就這麽糊弄過去算了。
動作到一半,到底覺得這種舉動未免幼稚,而且還有欺君之嫌,只好又重新擡起頭。
喬保頤還是保持着那個動作,攏着毛絨袖子,在沈華英又看過去時沖着她笑了笑,那笑很溫和,其中的寬容意味兒令沈華英感到了幾分歉疚。
她緩緩下了馬。
“喬公公,您有事要吩咐?”
喬保頤笑得滿臉褶子。“哎喲,沈将軍這話太折煞老奴了。”
沈華英不善于和這般長袖善舞的人打交道,尤其這人還是皇帝身邊的大宦臣,在這般人面前說話,沒誰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提起十二分小心。所以盡管看出喬保頤分明是有事來找自己的,沈華英也不多問。
就那麽靜靜站着,沒有奉承的意思,也沒有擺架子的傲氣。
遲遲等不來問話,喬保頤嘆了口老氣,只好自顧自說下去,“此次冬獵,沈将軍覺得如何?”
沈華英端着一副官腔道,“陛下英武,百步穿楊的箭術令華英崇敬不已。諸位官員亦是強健勇武,獵場角逐,威風凜凜,可見我朝國運必将越來越亨通。”
喬保頤沒有絲毫不耐,溫和的附和了幾句,話鋒一轉便道,“将軍不知道罷,此次冬獵能成行,将軍自己還占了一半的原因。”
“我?”皇家冬獵多大的事兒,怎麽可能和她有關系,沈華英聽得一愣。
喬保頤點頭。“根據我朝的制度,武将入京複職,一共要見四次,剛到京都時上朝晉見,到了正月初一的清晨,為君王演武以道賀正月,再過三天,皇帝諸将設宴,論功行賞,再過三日入宮辭別回軍營。而此次在白勺獵場見過,到了金陵城,沈将軍和其他諸位将軍便無需再三進三出宮門面見陛下,只需臨行前入宮辭行就可。”
說話的是個聰明人,聽話的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不用說得太開,點到即止就行。
沈華英覺得自己也真的聽懂了喬保頤話裏話外的意思。她這個朝堂上的異類,每次上朝都是一場腥風血雨,今年七月時,她在朝堂上惹出的風波化為暗潮在暗中蟄伏着,若是沈華英這顆石頭再落下一次,局面只怕皇帝也壓不住。
“華英明白。”沈華英很誠懇的點點頭,“華英讓陛下為難了。”
喬保頤失态的哎喲了一聲,心裏焦急,眼前這位分明是整個梁朝最了不得女子,心胸見識謀略膽氣碾壓多少好男兒,可怎麽一遇到和皇帝有關的事情,人就...木得很呢。
“将軍誤會了。”喬保頤趕緊解釋,這要不解釋清楚,等會兒皇帝那邊還這麽交代,“陛下心中的朝堂有将軍的位置,只是陛下處在那樣的位置上,管着文武百官,卻也被文武百官管着,有些事,也不是陛下一人所能決定的......老奴是想說,這一次冬獵,陛下是刻意減少将軍入朝的次數不錯,但其中的意思不是怕将軍攪了朝堂的平靜,而是,而是怕那些守舊的老臣攪了将軍的平靜。陛下心裏是希望将軍能在金陵過個喜樂的新年的。”
沈華英一怔,這一怔來得莫名其妙,不知因何而起。
因為希望她過個清靜的年,就不惜興師動衆的舉行了此次冬獵?
她縱然是根木頭,是塊石頭也能從中琢磨出些什麽了,再聯想到之前的種種,浮上來的真相就更加清晰。
喬保頤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将軍就沒想過,以陛下的英明果敢,當真能給一枚後印威脅了?”
“公公的意思是陛下從一開始就......”
喬保頤加重語氣重複那四個字,“從一開始。”
最後是怎麽和喬保頤告別的,沈華英已經想不起來了,得知的事情帶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或許也是日後也不會再有的震撼。
白勺圍場到金陵不過一天的路程,沈華英只覺度日如年,心裏就像長了蓬野草,心緒亂糟糟的,全然沒個安放處。
好不容易熬到金陵城下,因為在獵場就已碰過面,入宮晉見一環就叫皇帝省了,衆臣全都依令先回各自的府邸。
沈華英埋着頭混在人群裏一心想着開溜。
沒走幾步,皇帝的聲音追上來,“沈華英。”清的,柔的,朗潤的聲調,仿佛一場山雨,驚醒醉夢中的栖鳥。
沈華英才僵住,而同時有什麽從心底擴散開來,連指尖都被牽動,輕顫不已。
“在!”沈華英慢慢挪到帝辇前,盡量不去接觸皇帝的視線。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華英身上就沒有移開過,一種隐隐可查的激動在他面部皮肉內外飄動,像映入水裏的燭火浮動不定。
許久後,他用只有沈華英才聽得到聲音輕輕道,“新春喜樂。”
沈華英僵在原地,等着帝辇走遠了也沒能吭聲。
這情太重,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渾渾噩噩穿過半個金陵城來到朱雀橋。
沈華英遠遠的就看到巷口的徐老頭。
徐老頭這會兒早忘了沈華英對他的嚴苛,聽聞馬蹄聲,一溜煙跑到烏衣巷口迎接。沈華英還在朱雀橋這頭,他邁着兩條枯瘦的腿一巅一顫的跑來。
沈華英這才回了神,加緊幾步迎上去,心裏難免擔憂這個掂量不清自己年齡的小老頭跌跤。
“怎麽這麽慢。”徐老頭圍着沈華英團團轉。
“你轉悠什麽?”沈華英問他。
“找禮物啊,你藏哪裏了?”
沈華英迷惑:“什麽禮物?”
“給我的禮物啊,靳老哥說你這次會給我帶份大禮回來的。”眼睛在沈華英身上盤旋了兩三圈沒找到半點蛛絲馬跡,索性動上了手,給沈華英一把拍掉了。
敢情這麽積極的迎出來只是為了禮物。沈華英心裏憋悶,想了想,為了在金陵待的這幾天耳根清淨些,還只能順着他說:“晚點給你。”回到府中立馬暗中囑咐屬下去準備。
到內宅換洗好過後,買禮物的屬下正好回來,沈華英接過一看,是只巴掌大小的金烏龜,背上還馱着只小的,一溜的鑲珠嵌玉,一看就知道是件價值不菲的。
囑咐人去買東西時,沈華英想着徐老頭是個是故又刁鑽的老頭,提了一句:“買件貴些的。”
沒成想底下人還真是專挑貴的買,這麽大塊鑲珠嵌玉的金子,得多少錢?肉疼!
沈華英提了禮物到庭院裏找徐老頭,這老小子居然又爬牆頭上去了。
別的時候還好說,今天靳央述職回府,京中官員到丞相府拜訪的多如牛毛,門庭若市,這魚龍混雜的,丞相府的戒備也提高了一番。徐老頭鬼頭鬼腦的趴在牆頭往人家院子裏看,被當做賊拖下去打一頓也不為過。
“你趴那兒幹什麽,快下來。”
徐老頭抱着牆邊的樹幹,一滋溜滑下來,哼哼了幾句,側臉斜視,像是對沈華英嫌棄到了極點。“你看人家隔壁相府,那麽多人來送禮,我們這兒倒好,鬼影都不見一個,混成這樣,真是丢人!”
沈華英:“.......”
緊跟着,徐老頭就瞧見了沈華英手上的金烏龜,兩團精光登時在眼底綻開,并瞬間漫及整張臉,使得每條皺紋都溢滿了興奮歡喜的因子。
眼前晃過一抹黑影,沈華英再看時,金烏龜已經落在了徐老頭手上。“這就是你給我帶的禮物?哎喲,沉甸甸的,是純金的?”
未及沈華英回答,徐老頭張口咬了上去,他在烏龜的頭上,尾巴上以及四只腳上挨個迅速咬了一圈,看到一溜清晰的牙印就更加高興了。“真是金的,哈哈哈。發了,發了!”
隔壁相府車龍馬龍,人馬往來不絕,襯得一牆之隔的将軍府無端滿地寂寥。
午飯後,沈華英呆坐在後院又開始想皇帝對她有思慕之情的事。
越想越是一團亂麻。
“你在這兒幹什麽?”回屋藏好那只金烏龜的徐老頭晃晃悠悠走進了亭子來,因為那份高興勁兒還沒有止住,臉上還是笑得滿臉褶子,跟個白撿了壇銀子的土財主似的。
沈華英仍是看着遠處,漫不經心的答:“我沒幹什麽,你要幹什麽?”
徐老頭坐在沈華英面前,大概是沈華英送的那只烏龜真真十分和他的心意,破天荒露出幾分罕見的慈祥出來。“我不幹什麽,我就來看看你在幹什麽。”
“你看到了,我什麽都沒幹。”
“既然什麽都沒幹,又呆坐着幹什麽?”
沈華英收回會目光看着這徐老頭,心想,我沒什麽事情做,坐着發會兒呆也不成?但她也不想再反駁一句:“我不幹什麽就不能坐着發會兒呆?”
這幹什麽來,幹什麽去的,說多了饒舌。
于是,她就不發一語的盯着徐老頭看,等着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老頭說出他的來意。
她現在很希望有個人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