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晌午過後,皇帝又親自挽弓上馬,率群臣狩獵。
沈華英不谙此道,夾在浩浩蕩蕩的狩獵隊伍中有些濫竽充數的意思,奔走了大半個下午,沈華英堪堪獵到兩只小鹿,一頭獐子和三只長毛兔,收獲少得拿不上臺面。
等狩獵告終,侍人上前清點各人的成果時,似乎都被她的騎射能力驚訝到了,暗戳戳窺視了她好幾眼。
其實跟着皇帝來狩獵的群臣也并非個個都是騎射的能手,之所以人人都收獲頗豐的緣故是那些能力不足的官員都會心照不宣的命令下屬在他處捕獵來充數。
跟随帝王狩獵是大有講究的,獵物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多了就會搶了帝王的風頭,少了就要抹煞了朝廷章武的排面。
“沈将軍的獵物還有這一堆,別記漏了。”站在沈華英身側的蕭珩指着腳邊的獵物插了一嘴。
這個時候,沈華英才後知後覺獵物的重要性,忙躬身跟蕭珩道謝。
蕭珩自己湊上來讨謝禮。“沈将軍打算怎麽謝我?”
沈華英道:“改日請王爺喝酒。”
“喝酒?”蕭珩笑容凝滞了一瞬,又蕩漾了開。“那請一次可不夠呀,得多請幾次。”
沈華英沒搭話,因為她發現了許多異樣的目光,她和蕭珩的親近關系展現在群臣眼底,就像某種見不得光的隐晦之物裸露了出來,令衆人驚訝不已。
尤其是其中的一抹簡直已經熾熱到了如同燒紅的鐵塊似的,沈華英捏着一手心汗沒敢去看那視線的主人。
夜剛剛落下時,宴會便開始,連排篝火繞着帳篷熊熊燃起,通明的火光中奏起雄壯的武樂,格調剛健,境界沉雄。
夜晚的山霧起得纏綿悱恻,不大,但是很密集,無處不有,站在土丘上看下去,密密匝匝的樹葉上蒸騰着霧紗似的白氣,朦朦胧胧的,使得草木看上去像隔了道簾子一般,極不真實。
萬籁俱寂之中傳來将士們勸酒劃拳的聲音,幾乎是絕不可能被忽略的聲音,始終在天地間此起彼伏的回蕩,它們是如此由衷真誠,發自內心的喜悅,興奮和激動在壓倒一切的火熱中聚成這漫漫長夜中雄渾的狂歌。
沈華英也并非是一開始就躲到這僻靜的山丘來的,實在是皇帝,靳央,霍修三人離場後,群臣一下子張狂起來,灌酒灌得太狠,她再是頭牛,容量也有到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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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又搞了什麽即興寫詩,這個她哪會,索性開溜了。
沈華英從酒宴上溜走後,往外又走了百來步,看到一條小溪,便順着小溪漫無目的的游走,走了裏許路,肚中的酒氣開始上湧,往上沖進腦袋。
她踢踏着鞋子到溪水邊洗臉,連洗了好幾把還是覺得酒氣在腦袋裏沖撞得厲害,面上熱氣怎麽也散不下去。
夾雜着醉意的情緒沖撞得沈華英難受,她幹脆散開發帶,将整顆腦袋埋進溪水裏,任由流動的溪水沖擊滌蕩。
大山裏的溪水凄神寒骨,沈華英的臉在水裏泡得久了,面部的血管受凍,血流連開始不暢,但這種冰涼卻讓她感到片刻的清靜,癡迷了似的又一次将腦袋沒進去。
這一次卻被一個不期而至的人打斷了興致。
武人天生警惕,何況又是在這沉寂無人的山野小溪邊,身後驟然闖進一聲長靴踩斷枯枝的異響,不怪沈華英出手迅捷。
她腰間手臂猛然發勁,腦袋自水中仰起,帶動着一頭黑密的濕發飄揚猶如雲霞流動。
皇帝眼底碎開幾滴冰涼的水珠,不由自主偏頭避讓,而才一瞬間,沈華英已經翩然躍起,揮拳逼到臉側。
濕軟的頭發服帖的貼着沈華英的臉頰垂下雙肩,發梢猶凝着水珠為落盡,點滴跌碎在溪邊的岩石上,綻開一朵朵晶瑩的水花。這麽近距離的看,沈華英的五官立體而明朗,給溪水浸泡過的面頰泛出一種近乎華麗的玉白色,像是百丈懸崖上的雪中臘梅,梅中寒雪,尤其是牽動起的攻勢還未收回,她眼睫上揚,銳意外洩,張揚開一股強烈的氣勢。
無可避讓的,沈華英也對上了皇帝的臉,只一眼便看得她心頭猛顫,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熱,同時又驚覺抵在周身的數道鋒寒,幾乎是在她出手的同一時間,皇帝身邊的侍衛也拔出了刀,如果沈華英沒有及時收住拳頭,她現在很可能被斬成七八塊。
四下一片死寂,甚至連林間落雪的聲音都聽得清晰,好久,皇帝才緩和了神色,擺手屏退将沈華英團團圍住的侍衛。
沈華英忙退開三步,跪下身請罪。
皇帝尋了方石頭坐下,因為微向後仰的姿勢,他的下颔也揚起了幾分,是一種高傲的的姿态,神态卻很放松,看着沈華英頭頂的眼角蘊着一簇淡若無痕的淺笑,悄無聲息漫進深邃的瞳子。
“起來吧。”
沈華英依言起身,站起來後才發現皇帝坐在石頭上,她生得高挑,這一站起來就避免不了大不敬的俯視到皇帝發上的玉冠,只好又單膝跪下去。
“營中喧嘩,朕出來走走,不想你在溪邊,是朕驚擾了沈将軍。”
沈華英忙道“是微臣魯莽,冒犯了聖駕,請陛下恕罪。”
“坐。”
“是!”
等沈華英依言坐在皇帝左下方的岩石上,皇帝正眼看着沈華英散開的頭發,寒氣飄出,繞着頭頂打轉,就像秋天的樹林裏降下的一場白霜。他問:“你在此梳洗?”
“不,”沈華英恭敬道:“臣方才喝了些酒,覺得有些悶熱,才将頭伸入溪水中沖洗。”說完,不待皇帝應答,沈華英拱手道:“恕微臣失禮。”然後掉頭去尋找束發的布帶。
皇帝卻先沈華英一步在自己身側發現了她要找的東西,一條青灰色的布帶,簡樸得很,邊緣翻卷着不少線頭,看起來像是随意從某匹布上撕下來的。
皇帝瞧了一眼,就将眼睛移開去看沈華英,她的頭發比尋常的女子要短很多,剛好齊肩,顏色卻很深,堆在肩頭像一硯新磨的水墨,柔化了幾分她臉部的英氣,帶出幾分女子的情态出來。
沈華英不敢真的起身去找,只得轉動眼珠四處打量,遍尋不見後,略一思索,輕車熟路的伸手就将長衫的衣襟翻了起來,皇帝算看明白了,她的發帶都是從那兒撕下來的。
“這個?”皇帝用兩根手指拈了身側的發帶,遞到沈華英面前。
“是的,多謝陛下。”沈華英伸出雙手去接,發帶一端垂在她的掌中,被微風吹動着,觸着他的掌心搖動。
大約搖晃了五六下,布帶才從皇帝兩指間滑出落在沈華英掌中。
沈華英又恭敬的道了聲謝,接過後,她将發帶放在膝蓋上,兩手齊動,将頭發利落迅速的攏在腦後,再拾起布帶饒了四圈,紮出一束高揚的馬尾。
仿佛兩簾卷起的布幔将她的英氣銳氣全卷了出來。
皇帝驚覺什麽,古怪的看了沈華英一眼,又別開眼睛看向遠處黑沉沉的樹林。“朕聽說,霍軍侯派你到武陵屯田。”
“是。”
皇帝輕輕問:“不覺得委屈?”
若是別人,沈華英一定會覺得這是一句關心的話,可問這話的人是皇帝,即使用的是這般輕柔的語氣,沈華英也只覺古怪,“回禀陛下,軍人聽令行事,絕無委屈之說。”
這完全是一句場面話。
皇帝深邃的雙目裏透出的目光仿佛也格外深邃,那目光在沈華英臉上淡淡暈開,無聲滲入,窺視她的心底。
“夜深霜重,果然不宜久留,回吧!”皇帝這樣說着,立刻有侍衛來攙扶他起身,并在他的肩頭披上一襲姜黃色的風衣,一瀉而下的明亮顏色,瞬間将他身骨中的挺秀峻拔照亮。
沈華英起身跟在後面,皇帝沉郁不語,她也不吭聲,埋着頭像條尾巴。
走着,走着,皇帝忽然停了下來。
不是他有意停下,是四下悠悠浮出的燈火打斷了他将說的話,它們像是宿在花木深處被驚醒的螢火蟲,振翅飛出,來的悄無聲息但數量龐大,眨眼間便籠蓋了四野,這樣看來它們有螢火蟲的優美輕盈,螢火蟲卻遠遠沒有它們的浩蕩聲勢。
這千千萬萬盞明燈不僅點亮了寂寥了長夜,還瀉下一片金光,讓地面皮上一層璀璨的地衣,在那通透明亮的光輝下,溪水就像是一條燃燒的火帶,蜿蜒流入闌珊的燈光裏。但随着不斷升高,它們的光輝也在逐漸減弱,不是黯淡了,而是高遠了,從離地一丈變成十丈,百丈,化為點點繁星,裝點了夜空的寂寥。
皇帝停住了未盡的話,擡頭看那些燈,有些癡愣:“這是什麽?”
喬保頤擡眼去看沈華英,看她也是發愣,才鬥膽插口答:“回禀陛下,是百姓們放的孔明燈。”
“做什麽的?”
“回禀陛下,本是為死者哀悼的,在燈面上寫下心願,亦可向天宮禱告,為生者祈福。”
“為生者祈福......”皇帝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随即吩咐侍衛:“去給朕找一盞燈來。”
皇帝身邊的人辦事效率總是沒得說的,兩名侍衛很快提了盞制工精良的燈來。
沈華英之前發愣其實是因為皇帝吐露的事情,而非真的不認識這些東西,現在那種震驚感還在,沈華英沉默半天也不知該說什麽,見侍衛提着燈來到皇帝身邊引導他題字,便躬身退開幾步,恭候在一旁。
皇帝推動筆杆寫下了字,又親自點染內裏的油燈,然後擡起雙臂将它推入蒼穹。
沈華英無心探尋,只是無意間瞥見了燈面上的字——天下久安。
就在沈華英以為之前的話題以及結束了時,目送着自己親手放的孔明燈飄飄然然升到天空的皇帝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擡腿邊往前走邊說“會下棋嗎?”
沈華英一愣,嗫嚅道,“微臣一介粗人,不長此道。”
皇帝轉過臉來,眼角露出點淡淡的笑意,似乎還有些狡黠。然後他端着一副清朗的嗓子緩緩道,“天下大事一局棋。人當以觀棋之胸襟眼界吞吐六合,上下千古,如此事來如漚生大海,事去如影滅長空,自經綸萬變而可不動一塵。”
沈華英沒聽懂,“什麽?”
皇帝道,“下棋多有益處,為将者最需要的就是大局觀和洞察力,你也當多練練。”
說學就學,皇帝托辭他帳中時常有大臣求見,不夠清靜,擡腿直接往沈華英的大帳走。
什麽意思,為了教她學棋,就拒不見大臣了?
沈華英受寵若驚,剛想說,陛下日理萬機,學棋的事微臣另找人教就是。卻被喬保頤遞了個意味深遠的眼色。
沈華英目光在這一君一奴身上輕輕轉了一圈,心裏越加忐忑,到底沒敢再多說什麽。
頭痛,跟皇帝面對面坐着,更頭痛。
喬保頤已經命人三下五除二将棋盤擺好了,還在他們身側放了一個五福捧壽熏爐,沉香袅袅;右邊擱一壺上等龍井茶,茶香四溢。
皇帝把一盒烏亮亮的棋子往她面前一放,轉溜着兩只和那盒中棋子差不多一個色澤的眼睛看着她。“黑先白後,你先。”
“是。”
棋子圓潤冰涼,捏在指間時沈華英的心境微微有了些許變化,她凝視了棋盤片刻,鄭重的落下一子。
啪嗒,棋子與棋盤相擊,清越動聽。
皇帝眼底的眼色一瞬間晃了兩晃。
圓滑機變的喬保頤也在這一刻露出了完全無措的神情來,他看看那枚端端正正放在棋盤格子中央的棋子,又看看沈華英,這一刻的寂靜好像天地被人扼住了咽喉。
氣氛的微妙變化,沈華英自己也發覺了,她不禁又看了幾眼自己落下的那一子,以前瞥到蹲在樹下的老大爺們下棋,不就是這樣将棋子放在棋盤上的嗎?難不成是放歪了?
愣了半響,沈華英惶惶然去偷觑皇帝的臉色,她望過去時,皇帝正好側轉臉,帳中的燭火輕柔通透,給那方清俊的側臉覆上一層朦胧清逸的光,顯得溫潤,只是那長睫低垂中卻藏着一抹不怎麽典雅的憋笑。
“你這不是不僅是不擅長,是從未下過?”說完,皇帝雙唇抿成一線,似是在笑,卻笑得含蓄。“棋子不是放網格裏的。”
沈華英窘迫的吸了吸鼻子,鼻子端皺出一個小漩渦。“微臣确實不曾下過圍棋。”
皇帝被這表情逗趣到,抿着的笑意終于擴散開,成為一個真正的笑。“行吧,朕現教你。”
跟随者皇帝的指點,埋頭落二十餘子,棋盤上子數見多,密密麻麻一片黑白,攪得沈華英開始眼花起來。
不經意間瞥到他的手,根根手指修長瘦削,分明的指節透出十分勻稱的骨感美,兩指不緊不慢捏起一枚蔥白色的棋子,襯指蓋圓潤,吞光吐輝,如同指尖嵌了一點星辰。
“乏了?”皇帝一下子看出了沈華英的失神。
沈華英趕忙收回不安分的眼光。“微臣該死。”
皇帝微微直了直脊梁,淺淺笑意揉碎在眼眸裏,不僅是面容上的精致,更勝在氣質上的高雅,舉手投足,有如雲卷雲舒。“那就休息吧。”
聞聲,沈華英暗喜,立即就要道謝,而剛有這樣的意識還未能做出動作,啪,皇帝又落下一子,震住她的動作。“下完這盤就休息。”
猶如無波無痕的水面被一粒石子擊中,笑的漣漪是一層追一層蕩開去的,但就是這樣,那雙眼還是澄淨如鏡,沈華英在裏面看到僵愣的自己,這才明白皇帝從一開始就挂在嘴邊的笑紋并非是涵養使然的好脾氣,而是看出她的難耐,被逗樂的。
沈華英一怔,皇帝今晚與她來說是反常的,笑得次數太多了,過于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