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屠百城的帶領下,秋收之後,沈華英和柏千堂率兵成功潛入蜀中,放火燒了敵軍的糧倉,這還不算,他們又鉚足了勁兒“造謠生事”,讓夏人以為已梁軍主力已經潛入了益州,手忙腳亂的召回一部分秦嶺的軍力援助,霍修這塊行軍打仗的老姜,由來出手就是一個狠辣,嗅着味兒展開猛攻,幾乎沖殺進敵軍的陣營。
這麽一場仗打下來,夏軍兩頭都想顧,卻又兩頭都沒顧好,敗得尤其狼狽。
接下來幾個月好消息接二連三傳來,
備受矚目的秦嶺戰役也告一段落,繼秦嶺以南的夏軍撤走一月後,秦嶺以北的夏軍也兵敗龜縮進北境。
這些都是軍事上的,另一方面,由于皇帝推行的一系列新政,譬如鼓勵軍民屯田,将鐵鹽收為官營,限制貴族尋歡作樂等,國家的民生經濟也逐漸回溫。
年底戶部的官員一通帳算下來,收支差異比往年縮減了五倍,幾乎成持平之勢。
今日晌午,朝廷傳來信函要沈華英進京述職。
等沈華英快要進金陵城時,卻又接到信函,朝廷讓她改道去白勺圍場。
白勺圍場是皇家專用的狩獵場。
自古以來,春蒐,夏苗,秋xian,冬狩都是帝王一年四季重要的狩獵活動。
看時間,時下正好是冬狩的時節。
沈華英不疑其他,調轉馬頭往白勺圍場去。
是日,雪後初霁。
圍場中大片大片的白桦林,落盡繁華的林木間落下斑斑點點的日影,給素白的雪地增添了無限妖嬈之态。
沈華英報上身份,守衛立刻給讓了道。
她驅馬往圍場裏走了一裏,立刻就聽到人馬嘶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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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聽來猶如近處的風嘯,其中又好似夾雜着滾滾雷鳴。
聲音那端的斜坡上,只見十幾陣雪塵揚起如雪山崩塌似的,直接到蒼穹。
雪暴裏可見人影晃動,迎風招展的旗幟以無比的速度掃過長空,邊緣帶出一圈五彩斑斓的虛影,連成一片看上去就好像一條橫亘半山的彩虹。
這陣仗該是帝王在親自上馬挽弓狩獵了。
逃竄的獵物是兩只成年花豹和五六只馬鹿,都是善于奔走的動物,一縱足有三丈遠。
追趕的人群中,居于核心自然是皇帝,他身穿金絨縧穿齊膝明甲,盔甲胸膛處對稱盤踞着兩條威猛的金龍,另有金色鳳翅覆臂,紅纓兜帽蓋頂,顯得即華麗尊貴而又凜凜有威風,很是襲人眼球。
略落後皇帝少許的是霍修和霍時穆。
以三人為首,身後浩浩湯湯的文武衆臣及若幹武衛圍着他們呈現扇形展開。
皇帝率先射出第一箭。
那箭似也是精工細磨出的,射進長空中,只見前端閃爍着水珠似的光芒,後端則拖着一條若有若無的晶瑩尾巴,不但給人以銳利之感還在人眼底拉開一道華麗的弧線。
轉瞬間,這條華麗的曲線就沒進左側花豹的後頸,自花豹前脖頸穿出。
射出第二箭的是霍修。
□□黑馬疾奔如風,這時候人坐在馬背上其實是很難掌握平衡的,時而偏左,時而偏右,如大海裏的浮萍一般,随時都有可能傾覆。
但懂行的人一樣就能看出,霍修挽弓時起,那箭頭便不差分毫的鎖死了獵物的要害。
毫無懸念的,第二頭花豹也跟着倒下。
看着着精彩的兩擊,沈華英只嘆北境多山地,很難訓練騎射的功夫,只有豔羨的份兒。
正想着,就聽有人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沈華英偏頭去看,廣陵王蕭珩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但方才那聲口哨卻并非向着她吹的,他眼睛直直的看着霍時穆,眼底有些跳躍的期待。
發覺沈華英在看自己,蕭珩才側過臉來,傾身湊到她耳邊道:“定邊侯和陛下那都是小把式。我見過兩條腿的青蛙,四條腿的人,但都沒見過比得上霍時穆的,你睜大眼看着。”
霍時穆手裏的是一張老舊的黑漆合成弓,被歲月細細打磨過的弓身光滑古拙,流露出來的那種沉穩內斂的氣息與它強大的殺傷力格格不入。
它本是一張同時射穿成年人的霸王弓。
拉開弓箭的霍時穆表情十分認真,似乎除了手中的弓箭,周圍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過眼雲煙。
然而,有人在笑,掩着嘴暗暗嘲笑。
因為從姿态到姿勢都格外端正嚴肅的霍時穆将手中的大弓崩成一輪碩大的滿月,弓弦蓄足了渾厚的力量,無形的鋒芒擴散進空氣中,攪動風雲。
只是,那弓上卻沒有搭箭。
多麽滑稽的場面。
而霍時穆卻像是完全忘了弓上無箭這件事,映照着雪光的眼睛冷幽幽的直盯着跑在當先的領頭羊。
很快的,他縱馬蹿出十丈,趕上逃竄的馬鹿一步,便毫不猶豫的放手,那弓弦的彈出的一聲铮鳴瞬間沿着空氣層層遞向天空,
領頭的那頭馬鹿倒地,
第二只馬鹿跑到撞到領頭羊的身體上,跟着跌進雪野裏,
後面的第三頭,第四頭,第五頭依次撞上去,也倒在了雪地上。
在場的人幾乎都看呆了。
只道世間有一箭射三雕的精準,可那裏見識過無箭之弓一下子“射倒”五頭馬鹿的場景。
簡直是神乎其技。
沈華英訝然望去,只覺霍時穆手中大弓的攝人殺氣至今還彌漫在空中,隽永不絕。
弓箭之道的最高境界,大抵就是如此。
圍獵結束,沈華英和蕭珩迎上去行禮。
皇帝剛從馬背上下來不久,臉上還暈着兩團微紅,他換下龍袍穿了軟甲,整個人的氣韻又變了一種面貌,兼有帝王的威嚴和年輕将軍的意氣風發。身上充滿了一股子勁兒,在這白楊樹一樣挺秀的身體裏仿佛蘊含着無窮的力量,光潔白皙的臉龐透着棱角分明的威儀,眼睛中忽閃而逝的某種東西,讓人抓不住,卻想窺視,不知不覺人已被折服,微蹙的雙眉之間好像藏有很多深沉的心事,卻跟着眉心一道上了鎖,輕易不可看透。
“沈将軍來了,平身。”
蕭珩一邊起身一邊貧嘴道:“皇兄別看我們的人現在才站在這裏,其實我們的心一早就到了。皇兄方才的那一箭,可謂神勇。”
皇帝的眉毛彎了彎,綻開的笑意有種打動人心的和煦。“在霍卿面前誇朕的箭術,你真是有心人。”
蕭珩低聲道:“哎,皇兄,那霍世子比你長了四歲。這一把年紀了才有此成就,等您到了他這個年紀,他必然要羞于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馬屁拍到這種境界,縱然是假的,也讓人開懷,皇帝眼底浮上來一層仿若星辰的光輝,看了眼身邊的蕭珩,有些寵溺的意思。
說着皇帝目光就淡淡的落在杵在一旁沒什麽表情的沈華英身上,漫不經心的道:“沈将軍在北方不常射獵吧。”
沈華英覺得皇帝并非真的關心她會不會射獵,而只是恰當的表達了一下君王對臣下的關切,便沒有多言,恭敬應答道:“回禀陛下,是的。”
皇帝接着道:“現下獵物正肥,沈将軍正好可以試試身手。”
沈華英還是那種恭敬而又并不十分熱衷的神态,道:“是。”
沈華英把話聊得死,皇帝就是相接話也有心無力。他掃視周圍,有他在場,群臣都拘着,一個真正和善親切的皇帝都很懂得适時退場。
所以皇帝又和群臣說了幾句場面話,就在內侍和侍衛的簇擁下回了中賬休息。
皇帝走了,霍修就成了群臣包圍的主角。
不少官員上前和他攀談,沈華英眼見有幾個大肚便便的官員挺着圓鼓鼓的腰身往霍修身邊一站,将霍時穆給擠到了一邊。
霍修癱着一張臉應付着群臣,偷空看了眼自己兒子。
這邊霍時穆像是早忘了他爹在場這回事兒,走過來和蕭珩聊得興起,看來這兩位貴族子弟關系不錯。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後,西面走來一人,他身材颀長,面容清癯,穿着件藏青色的緞子長袍,一眼望去,像株蒼勁的古松,英挺中帶着幾分超然物外的飄逸。
靳尚只身一人慢慢吞吞的向着他們走來,若非事先知道,誰也看不出這雲淡風輕,像個隐居山林的老學究的人會是動動嘴巴就會牽動整個大梁王朝的當朝相爺。
這時圍着霍修的人潮中分出了一股不小的支流沖着靳尚迎了過去。
沈華英看見霍時穆以很快的速度繞過人群,幾大步蹿到靳尚面前。
靳尚眯着眼還沒看清眼前人是誰,腳下一空,就被人高高舉了起來。
像是抱個小孩似的,霍時穆抱着靳尚,還将人往空中抛了抛,聲音滿懷喜悅,聽來就像是一個孩童發出的最歡快的歡呼。“喲,靳伯伯,幾年不見,又變帥了。”
當着衆官員的面直呼靳尚為伯父,并非是不尊重他,事實上,霍時穆的舉動和神态無不展示着他對霍時穆的敬重和依賴。
而靳尚也将相爺的架子全卸了去,就着被霍時穆舉着的高度擡頭揉了揉他的頭頂,臉上的笑如潮水般湧上來,整個人像鍍了層金粉似的光輝熠熠。“你小子,還記得我以前是什麽樣子嗎,張口就說我變了。”
大地積雪,霍時穆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雪光映照下,亮得像兩排珍珠。
“記得記得,以前是小帥,現在是老帥。”
靳尚跟着發出一連串爽朗剛健的笑聲。
迎上去的官員見到這情景,一時都有些尴尬,相爺跟個小孩似的被人抱在懷裏呵呵直樂,讓他們這些下屬實在沒臉看。
“像什麽樣子!”
忽而傳來的呵斥聲聲音并不很大,但聲威很足,霍時穆扭頭看去,他爹的清瘦剛硬的身軀像把忽然拔出劍鞘的利劍破開人潮向他走來,面皮上埋着一團陰霾。
開懷大笑的一老一少對視一眼,随即斂起放浪形骸的姿态,規規矩矩的站直了身子。
霍時穆不溫不火的喊:“父親。”
靳尚也不溫不火的道:“軍侯。”
如出一撤的語氣,如出一轍的神态,霍修凝視着眼前的一老一少,眸光沉靜悠遠,卻有着細微的情緒在深處流轉。
半晌,霍修冷哼一聲,繞過兩人走出幾步,想到什麽,又轉身抓了靳尚一道回帳中。
霍修和靳尚離開了,霍時穆和蕭珩就成了群臣簇擁的對象,而沈華英這個朝堂中的敏感存在仍舊跟根杆子似的在一邊杵着,杵了好久才有那麽一兩名青衣小官來和她攀談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