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事本該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如果醒來的沈華英沒有誤會是皇帝用了什麽下作的手段對自己行了不軌之事的話。
“不要命的,輕着點。”喬保頤低聲囑咐了押着沈華英的侍衛幾句,看了一眼沈華英便匆匆走進大殿,皇帝濃眉緊擰,負手繞龍案轉了一圈又一圈,那股煩躁勁多年不見,臉上的血色也是多年不見的少。
“皇上息怒!”喬保頤在殿門口就跪下了身子,常年陪伴君側的人自然也是個厲害的角色,最是懂得察言觀色,皇帝眼下的心思,他了若指掌。“沈将軍性子耿介,忠直,受驚之下難免思慮不周,誤會了陛下,陛下不妨讓老臣去向将軍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呵!”皇帝冷哼一聲,“朕還需要向她解釋,反了她了。”
喬保頤附和幾句,又道,“只是下面的人手重,沈将軍體內又還殘留着藥性,這會兒身子骨只怕比尋常女子還要弱些,老奴剛剛進來時瞧見,她唇上意思血色都沒了。”
皇帝還是氣,氣得原因多得數不過來,總之就是氣得不行,低吼道:“要死了嗎?”
喬保頤駭得縮了縮脖子,“這倒沒有。”
“你滾出去看着,什麽時候要死了再讓她滾進來見朕。”
“是是,老奴這就出去看着。”
喬保頤連皇帝脖頸上的淤青也顧不得了,退後三步轉身跨出大殿。皇帝怒在心頭,話說得絕,但意思其實還是要他來出來跟沈華英說叨幾句,好在他也知道沈華英的性子烈起來是真烈,但絕對是個明事理,懂大局的人,這差事也不難辦。
涉及太後的聲譽,喬保頤将侍衛呵斥開兩丈遠,才對沈華英說,“沈将軍,有些事您誤會了,老奴這就跟您解釋清楚,老奴取下您口中的帕子,但您可不敢大聲喧嚷,再驚擾了聖駕。”
沈華英點點頭。
等喬保頤把堵在嘴裏的帕子拿走了,沈華英立即問,“陛下要如何處置我?”
啧,看來誤會是真不小,這語氣冷得要結冰了都?
“将軍誤會了。”喬保頤扶了沈華英一把,讓她可以倚着院裏栽種睡蓮的水缸坐起,“這事和陛下一點幹系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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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英喘着氣沒吭聲,眼神裏卻是這個意思。
“是太後。”喬保頤湊近了低聲說,并在沈華英驚訝的目光下接着道,“太後不知為何起了疑心,疑心将軍以女兒身擔任三軍之将的背後別有隐情,陛下這些年又一直未提納後之事,這才讓太後對将軍有了誤會。”
“公公的意思,今晚......那我......”
喬保頤點頭道,“太後找了婆子檢驗将軍是否還是處子之身,陛下聞訊趕過去過去時,晚了一步,将軍醒來覺得身上有異,是那婆子手腳重了留下的後遺症,而并非所誤會的那樣。”
沈華英長出了口氣,不過立即又惶惶不安起來,若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在喬保頤來之前的那些個所作所為可就罪過大了。
沒記錯的話,她還傷了龍體。
要命!
“陛下....準備如何處置我。”這會沒有憤恨了,只剩下驚惶。
喬保頤居然擡手解了沈華英身上的繩子,眯着眼道,“将軍去跟陛下賠罪吧!”
“這......”也不知道是喬保頤膽子太肥,還是這就是皇帝的意思。竟然就放她這個該殺千刀的人起了身。
而站起身的沈華英一眼瞥到那流光溢彩的殿門,心裏虛得厲害,其實更想像之前那般被五花大綁着摁在地上。
心裏亂得六神無主,但沈華英也不敢多做考量,走到石階前,撩開衣襟便跪了下去,嘴裏道,“微臣死罪,求陛下懲罰。”
大殿裏一點聲音都沒漏出來,沈華英又高聲喊了兩聲,順帶着砰砰磕了三個頭,便深深的付下了身子。
這姿勢看似半趴在地上,可是胳膊肘子,膝蓋窩子都是曲着的,血液不通,長時間跪下去其實是很折磨人的。
但現在沈華英伏在那裏,滿頭滿臉滿手心的冷汗,只恨這種方式太過輕易,只怕消不了皇帝心頭怨氣的百分之一。
沈華英的頭低得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鬓邊的碎發被風吹得顫顫巍巍的抖着。
倒是那喬保頤攏着袖子一言不發的站在一邊,到似乎對眼前的景象不怎麽引以為然。
在石階下跪了近一個時辰,皇帝才有所反應,“滾進來!”
沈華英馬上應了聲是,起身正要提步,懷裏塞進了了一個托盤。“這是活血化瘀的藥,陛下現在不然人進去,沈将軍記得給陛下脖頸上的傷上點藥,否則明日早朝文武百官見了,只怕又是一場風波。”
喬保頤不說還好,眼下提起這茬,沈華英真是連跨過大殿的門檻都花費了好一番力氣。
“陛下,罪臣在此,聽憑陛下發落。”進了大殿,沈華英立刻跪了下去。
龍案後的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的罪朕還治得嗎?”
治得嗎,治得嗎……那一聲聲如同魔音入耳,聽得沈華英如墜冰窖,寒得徹骨。
“微臣.....”沈華英現在虛弱得厲害,不是身體上的虛弱,而是心力上的精疲力竭,羸弱無.一個連自己都找不到語言給自己辯解的罪犯,似乎就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百般猶疑中,沈華英又想到皇帝說的那句話,朕若有心收拾你,你現在連骨頭也剩不下一塊。
“嗯?”
“臣死罪。”
沈華英身子伏着,額頭緊緊貼着地面,活脫脫的就像一張拉開至極限的弓弦,随時會斷開似的。
而當皇帝的目光落在她雙手托着的玉露膏上時,大殿中原本滿是壓迫的氣氛似乎松緩了幾分。
“過來。”
沈華英膝行向前,皇帝卻似乎很見不得她這麽個樣子,剛剛松緩些的語氣陡然又冰冷起來,“腿斷了?”
沈華英忙起身,快步走到皇帝跟前跪下,等着承接雷霆之怒,等了半天,久久等不來皇帝吭聲,才硬着頭皮先開口,“龍體重要,還請陛下先擦抹藥膏。”
“嗯。”皇帝情緒不明了嗯了一聲。
這會兒沈華英也沒再犯糊塗,擰開蓋子用指頭挑了一團藥膏,小心翼翼湊上前。
皇帝頭倚在椅背上,下颔微擡,始終盯着蕭珣瞧。皇帝的臉極具侵略性的威勢,沈華英離得近了,能感到這種威勢更顯得尖銳,心裏不免又開始顫抖。“還請陛下...将頭往後仰些...”
皇帝照着做了,露出脖頸上沈華英一胳膊肘子頂出來的淤傷,沈華英拿不準這藥該抹多少,又挑了一指頭湊上去。這回被皇帝一把握住了就要動作的手,皇帝側過臉來,眼中的鋒芒消散,恢複成那種看不見底的平靜深邃。
“夠了。”皇帝的聲音也全然換了個清清淡淡的語調。
沈華英的眼睛正好對着皇帝,猝不及防對上,也來不及細究皇帝眼下是怒還是平靜,退後兩步,跪回原處。
皇帝擡眸,幽幽的目光落在沈華英身上,卻只看得到一片烏黑靜默的頭頂。“啞巴了?朕給你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怎麽,你就沒什麽話跟朕說?”
“微臣...微臣....”
“這可不像你啊,沈華英,你不是吃豹子膽長大的嗎,吃多了變成兔子心了不成?”
“臣對陛下實在是...實在是...萬分抱歉,微臣聽憑陛下發落,臣,臣,絕無二話。”
“呵,是麽?”
沈華英心頭一寒,咬咬牙還是應了聲,“是。”
“擡起頭來。”
沈華英微微擡頭承接下皇帝的目光。他此刻端坐在椅子上,自高處向下看着沈華英,這種高還不只是空間上的高,而是一種具有某種壓倒性力量的俯視,沈華英一顆心死死的堵在嗓子眼。
不知怎麽的,皇帝忽而勾了勾唇,近乎是一個微笑的神情,嘴裏低罵道,“狗脾氣。”
沈華英發現皇帝說這話的時候,似乎看了自己一眼,語氣沒帶多少情緒,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卻令她感到了壓力,或者說慚愧。
認錯的話已經說了無數遍了,但沈華英也實在找不到其他話說,只好也低聲回道,“臣知錯了。”
這句話之後,皇帝也不知在作何考量,就那麽靜靜的看着她的臉。他光潔白皙的臉龐透着棱角分明的威儀,眼睛中忽閃而逝的某種東西,讓人抓不住,卻想窺視,不知不覺人已被折服,微蹙的雙眉之間好像藏有很多深沉的情緒,卻跟着眉心一道上了鎖,輕易不可看透。
空氣就像是慢火細煮着一樣,難以抵擋的沉悶持續上升,悶得沈華英腦門全是汗。
很快的,細密的汗珠彙聚在一起,猶如水蛇一樣拖着尾巴不斷溜下她的下颔,帶起一陣細微的刺癢,尤其是流進眼裏的汗液所帶來的那種感覺尤為明顯。
這種刺痛雖然很輕微,但無時無刻不在,她又不敢伸手去揩,到底還是逼得沈華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就是在這一眨眼間,皇帝的手做了一個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皇帝拇指指腹輕輕的抵在沈華英的左眼眼角,揩去了那裏恰好聚起的一顆汗珠。這還不算,那只修長的手接着還輕輕自沈華英臉頰掠過,如親吻江面的春風,點開一圈波紋似的酥癢直人她的心頭。
看似無意,實則有心,這暧昧不明的觸碰使得沈華英的心緊縮了一下,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不可言明的情緒。她幾乎想要往後躲避,又理智的壓抑住了這種爆發于一瞬間的沖動。
倒是做出這種動作的皇帝似乎自己吓了自己一跳,手收到一半,猛地自椅子上站起,聲音淡漠到了極致,“今天的事,朕不跟你計較,退下吧,讓喬保頤帶你出宮。”
“是,謝陛下。”
那怕是多待一刻,多說一個字的膽子沈華英也沒有了,她跟被人拿掃把掃出去的一樣,急匆匆退出了大殿。
“沈将軍。”喬保頤立即迎上去。
沈華英反應慢了不止一拍,好半天才接話,“喬公公,陛下,陛下口谕....勞公公送我出宮。”
“是。”喬保頤面色平靜,“請将軍随老奴來。”
出了宮門,沈華英擡頭看看天色,她晌午進的皇宮,這會兒已經是日薄西山,一輪紅日被青山遮住大半邊臉,斜斜挂在金陵城的西南方,微弱的暮色透過高高的宮牆堆在琉璃瓦上,給大偌大的皇宮罩上一層她全然看不懂的顏色。
等沈華英回到府中,靳尚已經在大廳上等着她了,已經來了兩位客人。
“沈将軍剛從宮裏回來?”
沈華英忙道:“是,奏表已經批下來了,事情如此順利,還得感謝靳老。”
靳尚擺擺手道:“沈将軍所為之事是為社稷百姓,該是天下人謝将軍才是,何況這事我這把老骨頭還真沒做什麽,全是陛下裁奪的。”說完他又問:“不知沈将軍何時回武陵?”
沈華英道:“明日一早啓程。”
一旁的徐老頭一聽,難掩高興,激動道:“真的?”
沈華英在府裏,難免會說教他幾句,不怪徐老頭希望沈華英快快走,只是表現得如此不加掩飾,這心還真是大。
不待沈華英反應,徐老頭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歡欣雀躍的往後院跑:“我這就讓下人給你收拾包袱。”
這一番舉動幾乎讓徐老頭為了她提着菜刀要去砍當朝太師的那點感動蕩然無存。
到了晚間,徐老頭就已經給她拾掇好了包袱,大得誇張,徐老頭坐在那包袱旁就跟坐在一座小山丘下似的,還不許別人說一句不是。
沈華英只好自己動手減輕負擔,解開包袱把不需要的東西往外拿。
對此徐老頭十分不滿,跟只崽子受到威脅的母雞似的圍着沈華英唠叨:“裝水的壺,吃飯的碗,換洗的衣裳,睡覺的棉被,出門在外,這哪一樣用不上,你可別犯王八。”
“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行了,你出去吧,別圍着我轉。”沈華英被他吵得腦仁都疼,忍不住将人往外趕,然後別了門将包裹拾掇好躺上床睡覺。
一夜無夢,天明就是啓程的時辰。
沈華英在府裏住的日子不長,但府上的人對她這個主子也有了感情,臨到最後一刻,丫鬟們淚眼婆娑的站在門邊巴巴看着她。
所有這些滿載離愁別緒的人中徐老頭是個例外。
這老頭顯然已經開始盤算沈華英走後他好猴子充霸王的事,臉上別說沒有半分不舍,還一臉不耐的等着沈華英快快走。
沈華英忍不住想逗他一逗,已經騎上馬了,還招手讓他過來,說:“好好守着家,我年底就能回來。”
徐老頭面色一僵,沈華英就在這一僵間郎笑幾聲,駕馬出了烏衣巷,出了朱雀橋,出了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