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處水榭四下裏竹林和樹木覆蓋纏繞,繁密的樹枝下垂至低矮處,随風搖出一片窸窸窣窣的輕響,環境過于幽靜深遠,那聲音落在耳裏也顯得十分清晰,使人感到心神舒爽,心頭揮不去一股寧靜的氣息。
正當沈華英有些走神時,耳邊忽然響起皇帝的聲音,而皇帝所說的正是她此刻心底想的。“你覺得此處怎麽樣?”
“微臣覺得挺好。”好,怎麽個好法,沈華英說的是真心話,但這個答案未免籠統得近乎敷衍。為了不使自己顯得太過不識好歹,沈華英又忙補充了一句:“微臣是個愚魯的,不太會說話。”
聽出她話中真摯,皇帝的嘴角彎了彎,像是在笑。若有所思的道:“這兒清淨,來到這裏倒像是從皇宮走到了另一個世界,朕也覺着不錯,得空便會過來坐坐。”說着,皇帝深邃的瞳子中飄出兩縷柔和的光輝輕輕落在沈華英身上。“說起來,你還是第一個到這兒來的臣子。”
聽到這兒,沈華英的心已經起起伏伏跌宕了兩三次。她見過步步為營的皇帝,見過雷厲風行的皇帝,也見過平易近人的皇帝。但任何一個往昔的皇帝都和今日的皇帝不相符,沈華英覺得今天的皇帝溫和得有點莫名其妙,她暗暗猜測這背後是否有其他的意思。
只是皇帝此刻的眼神未免太過純良清澈,像他這樣從小在深宮長大,對那些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貪婪人性洞若觀火且運為己用的人來說要露出這樣真摯的眼神并不容易。
沈華英心裏幾度沉浮,将自己的價值重新又掂量了幾下,還是覺得皇帝對她這樣溫和實在沒有道理。
沒有道理的事情總是令人不安。
沈華英不知該怎麽接話,但又不敢不接話,正猶豫着,皇帝又開口了。
他問:“在想什麽?”
沈華英硬着頭皮答:“微臣在想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錯。”
皇帝目光清亮,眼裏閃出一星光輝,蔓延到嘴角竟是一份玩味的笑意。“你也識得朕心麽?”
沈華英有些那一招架皇帝這樣的視線和語調,那裏面流轉着一些令她深覺古怪的東西。“臣惶恐。”
靜默了一下,皇帝的語調倏忽一變,幾分認真壓重了他語氣的氣勢。“沈華英,
相似的問題,皇帝已經問過兩次,第一次是她用後印逼迫皇帝扶持她繼任鎮北臺将軍職位時,皇帝心存憤懑,而用這問題譏諷她。第二次是她出師嶺南前,皇帝暗示她不要動歪心思,而用這個問題來敲打她。
而這第三次是為什麽,是譏諷還是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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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英一顆心提在半空,跟着,她緩緩跪下身,道:“是,陛下。”
“擡起頭來。”皇帝說。
沈華英依言擡起頭。
皇帝仍然不滿意,進一步說:“看着朕。”
沈華英心神微顫,還是依言對上皇帝的臉。
就這樣,皇帝久久凝視着她,仿佛想把自己的目光化成一把解剖刀從她的眼睛插入将她的心解剖開來看看是真是假。
許久之後,皇帝面上展露出一抹淺笑,語氣跟着又溫和了起來,他道:“朝堂的事有朕,你在前方安下心,朕總歸不會委屈了你。”
沈華英忙道:“微臣謝過陛下隆恩。”
“那麽......”皇帝遲疑了片刻,才将話說全。“朕祝願你此去建功立業,成就不世之名。”
說完這句話,皇帝認真的看了沈華英一眼。
沈華英立即一絲不茍的按照禮數磕頭謝恩。“謝主隆恩!”
這之後皇帝才放沈華英離開,還是由喬保頤将她送到栖霞門,總算遠離了皇帝,沈華英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只覺入宮這一趟比和千軍萬馬對陣還要驚心動魄。好在要辦的事情到底已經辦好,沈華英稍稍定了心。
正要跟着來領路的小太監離開,沈華英忽的感到了腦袋裏一陣沉重的眩暈,這陣眩暈來得猛烈而突然,眨眼就襲遍她的全身。
這種眩暈是沈華英熟悉的,三年前皇帝假借納時家女為後為名,讓她護送時家女進宮,帝後洞房花燭夜,進了鳳儀殿的人卻是她,那時她也是因為中了這種使人疲軟乏力,神思混沌的藥。
難不成皇帝再一次故技重施,想要用這種手段将她困在深宮?
皇宮直到現在還是草木箐華,花團錦簇,突然之間卻變得荒涼無比,沈華英覺得自己好像從繁華的市集一下子來到了廖無人煙的荒原,直面着連綿冷山,凄凄寒雨,不僅是孤寂,更是一種在劫難逃的毀滅感。
許久之後,她的心底傳上來一陣清脆而又低沉的響聲,好像是冰層破裂時發出的。“滾開!”
眼見沈華英掙紮,本來看着恭恭敬敬的兩個領路小太監忽而換了副模樣,跳上來封住她的口鼻,架了人往向內宮去的通道走。
藥效已經完全擴散開,這個時候,沈華英已經連擡頭看前方的力氣都沒有,眩暈感像石塊一樣緊緊壓在頭頂,眼前的景物都罩上了一層白霧,蒙住了她的視線,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看不清,看不透起來。
也不知道被帶進了那座宮殿,穿過一簾簾匝地的紅色布蔓,沈華英察覺自己放平了摁在一條長凳上,周圍簇擁着不少人,看不清是胖是瘦,是男是女,入眼全是糊成一團的黑影,跟個魔怪一樣。
這是做什麽,是要拿她頭豬宰了吃肉嗎?
憋着最後一口氣,沈華英一腳踢飛了身側的一人,撲騰着坐起來,因為她的這個動作,旁側的人驚叫了好一陣,一夥兒人又手忙腳亂的撲上來,把她摁倒,用牛筋繩從她的肩頭繞起,纏繞着大臂小臂直到手腕,腳腕,捆綁得十分嚴實用力,沈華英縱然是個行伍裏出身的,也覺得手臂上的血脈都被勒得不通了,皮肉生疼。
“驗仔細了?”布幔外有人在下達命令。
是誰呢?沈華英再沒有去思考的力氣,無限絕望中,她整個人都陷入了天旋地轉的大眩暈中,腦子跟被人狠敲了幾棍似的,一片黑點和迷糊混亂地碰撞着,耳朵裏聽不見聲音,眼睛裏也看不到顏色。
......
醒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沈華英的腦海一片空白,過了很久才辨別出床邊坐着個人。她幾乎是在一瞬間從床上彈起,扯過床邊的簾子往那人脖子上一纏,将人拽上床,猛一翻身,胳膊肘已經抵住他的下巴。
眼前閃動着一雙驚訝無比的眼睛。
竟然是皇帝!
是呀,不是皇帝還能是誰?不是皇帝還能是誰?
沈華英靜靜的瞪着皇帝,眸子裏透出一種磐石般堅韌的凝重氣勢,一雙眼睛深得好像沒有底。
皇帝被她用這樣的眼神久久盯着,表明不動聲色,但心裏還是忐忑了起來。當下收斂了幾分倨傲,問,“你想這樣多久?”
天靈蓋一震,連帶着全身上下都抖起來,她往床外翻身,卻因為身體的虛軟無力,一跟頭栽向鋪着青磚的地面,撞擊時的動靜很大,仿佛骨頭都發出了強烈的悲鳴。
什麽地方似乎流了血,沈華英看不清也完全沒有去思考的意志。
因為她這一動竟然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更換過了,下身某個隐秘之處隐隐有些許異樣之感傳上來。
血色從沈華英臉上一點點褪去,死灰色的慘白慢慢爬上她的臉頰,很快的,汗水拖延着濕漉漉的尾巴,沿着她幾無血色肌膚逶迤而下,墜在下颔處。那滴渾濁的汗珠越聚越大,越聚越大,終于不堪重負,從她略微發青的下颔上滑落。
它落下時,周遭映在裏面的的景物也跟着墜落,并且顫了兩顫,然後粉碎。
皇帝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堂堂天子被人用床簾纏住脖子忽的一下拽到床上,心裏怎麽可能沒有火氣,何況沈華英那一胳膊肘子起碼用了六分力道,脖頸處的鈍痛壓迫得他直到這一刻才能開口。
“沈華英,你......”
呵斥的話說到一半,皇帝就停住了,因為他瞥見沈華英的神情,那種神情,滿是一種刻骨的絕望感,就好像被誘陷阱的獵物,發現自己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已經無路可走時的絕望感。
他心頭的火氣刺啦一下就被什麽澆滅了,再也燃燒不起來。繼而又看到沈華英滴血的手,大概是撕扯床簾時被線頭勒傷了。
“起來說話。”
沈華英沒動。
“朕要你起來說話。”皇帝伸手準備去扶沈華英的胳膊。
“啪”,一聲脆響後,大殿瞬間滑進一片尖銳的死寂。
皇帝的眼底的顏色徹底寒了下去,那寒意很快順着他的狹長的眼角蔓延到整張臉,直到他的聲音也染上令人戰栗的冷峻。“你放肆!”
若是沈華英只是避開他的攙扶也就罷了,甚至是狠狠的打落他伸出去的手也不要緊,這點氣度他還是有的,可是,沈華英她不該,不該在拒絕他的時候露出那種厭惡到極致的神情,就好像停在她胳膊上的是一只剛從臭水溝裏飛出的蒼蠅。
沈華英是厭惡。
床榻邊,站着聲威赫赫的皇帝,燭光将他的影子照在沈華英身上,這種無形的東西來自于他竟然也具有了迫人的重量。沈華英感到胸口悶得厲害,胃裏,泛起一陣強烈惡心。
沈華英幾乎想要嘔吐,好半天才忍住一腔酸水,爬起來雙膝跪地,臉貼在冰冷的地磚上,姿态是卑微到了極點,聲音卻迥然不同,甚至帶着不少憤恨和蔑視,“陛下一國之君,用這樣的手段又是好看的嗎?”
“沈華英,怎麽你以為是朕.......”皇帝低低笑了兩聲,那笑聲卻比嚴冬還要冷寒,“你當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嗯,值得朕如此煞費苦心?手段?朕的手段你當真見過,朕若有心收拾你,你現在連骨頭也剩不下一塊。”
下身的異樣感萦繞不去,事到如今,什麽九五之尊,臣子本分,沈華英都在顧不上了,滿腔憤恨全化成了言語裏的利刺,“就是關在豬圈裏的畜生遇到威脅也會角力抗争,何況是人,陛下這般逼臣,臣難道就只會束手就擒嗎?”
如此直白的威脅,忤逆,氣得皇帝心口血氣上湧,差點沒吐出口鮮血來。“來人,把她拖下去。”
聞聲走進來的侍衛立刻沖上來扭住了沈華英的手臂,感受到她的對抗和皇帝的震怒,侍衛們又加重了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她的腦袋在侍衛的手掌和青磚的雙重擠壓下,太陽穴突突亂跳,變形的面部卻越加顯得冷厲反叛。
聞訊趕來的喬保頤先在院子裏看到了被五花大綁了摁在地上的沈華英,一問發生了何事,真是心驚肉跳。
沈華英是皇帝從太後的人手下帶回來的。
原來上次章華殿一面,太後就起了疑心,懷疑沈華英是考什麽下作手段迷惑了君王才使得皇帝昏了頭似的不顧祖例,破天荒得給梁朝提拔了這麽個女将軍。
所以她就命人給沈華英下了藥,把人迷昏了帶到翔鸾殿,要檢驗她是不是還是處子之身,雖然不是處子之身也不能就認定沈華英就與皇帝之間有什麽,但有些事就該要有寧枉勿縱的果決。
皇帝聞訊親自趕過去接人,但還是完了,一套程序都已經走遍。
進門就聽見太後說,“你可是驗仔細了?”
那婆子回道:“禀太後,老奴親自查驗,這姑娘是個幹幹淨淨的黃花閨女不錯。”
太後嗯的一聲,緩和了語氣,正要說什麽,瞥見疾步走進來的皇帝,皺了下眉頭,母子兩對視片刻後,太後轉動着手中的佛珠,淡淡道,“皇帝來得倒快?”
“母後這是做什麽?”
婆子就跪在皇帝腳邊,左一眼又一眼偷瞄身邊的人,越看越覺得渾身發冷。全身僵着,恍然不覺手心裏的汗早已經快要滴落到地板上去了。
“本宮請沈将軍到這翔鸾殿來坐坐,她乏了,在本宮這兒小憩片刻,皇帝這興師問罪的模樣卻是作何?”
到底是自己親娘,這點面子還是要留,皇帝也不拆穿,只道,“沈華英是我朝從三品大将,前朝官員那有留宿後宮的道理。喬保頤,看人醒沒有,沒信也擡走。”
太後捧着一盞茶慢慢悠悠喝着,也不管皇帝手下人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