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爬行出宮門的沈華英虛弱得像是喘口氣都會折斷脖子,連馬車也坐不得了,被府上的人用架子擡着回了将軍府。
而像沈華英這般的人似乎是副天生的賤骨頭,這輩子是尊貴不起來了,回到府中躺了到第二天晚上,喝了大碗進補的藥膳,她就下了床,踢踏着軟鞋出房門走動,雙腿到底還是跪傷了,得拄着拐杖慢慢挪。
沈華英挪到院子裏一看,府上的仆從又和昨天她回來時一樣,全都站在了前院,不同的是他們的表情都凝重得好像随時就要落淚,而徐老頭也沒有興沖沖的撲上來,而是背對着大門坐在入門的第一級石階上生氣。
宮裏發生的事他們已經知道了。
“坐這兒幹什麽?”說着,沈華英用腳尖碰了徐老頭一下。
只是很輕的一下。
徐老頭卻跟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猛地蹿起,指着她的鼻尖就罵:“你這個要死的,人家讓你脫你就脫嗎,你胯下沒帶耙,是個女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以後還有人會要你嗎?”轉而又喊着當朝太師的名諱潑婦罵街似的大罵:“李玄卿那個老烏龜,老不死的王八蛋......”
宮裏的事傳出來不知道變成了什麽樣的版本讓徐老頭氣成這樣,沈華英只怕他把皇帝也罵上,給人聽到一本折子參上去就能要了他的小命,趕緊将徐老頭摁住,道:“行了,沒多大點事,你別聽風就是雨,讓人看了笑話。”
“我是笑話”這會他不但亮開了嗓子,還揚起了爪子跳起來往沈華英臉上抓,抓不着就揪她的頭發,捶她的的肩膀,擰她的胳膊,踢她的大腿,混到極點。“你不是笑話?在那麽多王八蛋面前脫衣服,你全家都是笑話!”
“徐爺,将軍的腿還傷着呢,可不敢推攘。”
府丁見狀手忙腳亂的上前抓人,雞飛狗跳了一陣才将徐老頭從沈華英身邊拽開帶到後院。
徐老頭是真的下了狠手,沈華英只覺手背和頭皮火辣辣的疼,提起袖子看,駭得湊上來的丫鬟吸了口涼氣,好好的手背全是又長又深的血印子,被指甲抓出來的。
“奴婢這就去拿藥。”丫鬟一陣風似的跑開。
沈華英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着進到大廳坐下,用手指将淩亂的頭發梳理好,看着惴惴不安圍在四周的人,有些悸動又有些恍惚。
“将軍要不要先沐浴。”一個老嬷嬷小心翼翼的走到她面前問,目光繞過她,沈華英看到了大廳的門口站滿的惶恐不安的人,顯然是被今日宮裏的事和剛才徐老頭的那一番撒潑吓到了。
沈華英放緩了語氣,道:“先給我弄點吃的吧,沒多大點事,不要大驚小怪的,該幹什麽都幹什麽去。”
Advertisement
前院中的幾十口人這才慢吞吞散開。
但沒安靜一會兒,一陣喧嘩就從後院傳了出來。
緊跟着就看到徐老頭從側面的廊檐蹿出,手裏舉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後面四五個府丁想攔不敢攔,一聲聲的叫喊。
沈華英腦袋一下子漲得生疼,怒道:“徐開元,你又在鬧什麽?”
徐老頭道:“我要去砍死李玄卿那個老王八蛋。”
年長些的府丁趕忙勸道:“徐爺,人家是太師,可不敢亂說啊。”
徐老頭那裏聽得進去,揮舞菜單撒丫子往外跑,沈華英一看,急得奔出大廳去抓人,眼看徐老頭瘦小的身子像螞蚱似的跳出大門,他人卻突然停住了,緊跟着,刀也從他手裏滑落。
沈華英跟過去看見靳尚不知何時站在了徐老頭外面,徐老頭站在他面前拽着他的衣領哭得滿臉眼淚鼻涕。
他說:“老靳,我跟你說我們将軍被人欺負了......”
沈華英幾乎淚目。
徐老頭五十多歲快六十歲的人,折騰了這麽一場被靳尚安撫住後,沈華英轉身吩咐下人給靳尚沏杯茶水的功夫,他就已經歪在靠椅上睡熟了。
等下人将徐老頭扶到後院休息,大廳上就只剩靳尚和沈華英。
她先開了口,對靳尚道:“讓靳相見笑了。”
靳尚笑道:“不是見笑,是見感,沈将軍和徐老弟仆從情深如此,看得我這把僵硬老骨頭都要落淚了。”
沈華英不免有些觸動,道:“我也沒想到他會這樣,我其實也沒有為他做過什麽?”
這話落在靳尚耳裏,他只覺兩分心酸湧到了喉間,啜飲了一口清茶壓住了才說:“沈将軍今日受委屈了。”
沈華英垂下眼簾陷入沉默,像是正在羅織語言,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的說:“我這樣說,靳相可能會覺得我更委屈,但是今天的事對于我來說其實真不算什麽,我五歲就進了軍營,如今快十七年,還是知曉了些許道理,也看開了一些東西。”
她說得沒錯,這番話出口,靳尚的心都跟浸在了苦水裏泡着,苦得快要說不出話來。
“二十二歲吶。”靳尚吶吶道,既覺沈華英可憐又覺她可敬,二十二歲就把世情榮辱,得失損益看得如此行雲流水,通達透徹的世上能有幾個。
只是這樣通達透徹的女子到底還是有化不開的心結積郁在心底。靳尚端詳着沈華英平靜無瀾的面容,忍不住道,“陛下對将軍其實還是看重的,将軍也當對陛下多幾分信任。”
說起皇帝,沈華英就腦仁兒疼,敷衍道,“陛下皇恩浩蕩,我自然是知道的。”
他将要走時才又低聲對沈華英道:“陛下不是個不識理的,你放下心,難得回來,快快活活過幾天舒坦日子,奏表批下來是早晚的事。”
雞飛狗跳的,眨眼一天就過去了。
奏表批下來的事沈華英知道急也沒用,所以也就不急,悠然的閑居在府中,有徐老頭在,府上永遠不會死寂。沈華英沒想慣着他那些倒刺橫生的壞脾氣,所以常常就惹得徐老頭炸了毛,犯起混來跟個潑婦似的,雞飛狗跳間禁足府中的日子倒是過得很快。
這一日,宮中就來了人宣沈華英進宮面聖。
來的是兩個沈華英沒見過的小太監,但到了通往後宮的栖霞門後領路的人就換成了大太監喬保頤。
人在宮中行走,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看被喬保頤帶着走上一條碎石鋪成的小徑,沈華英不禁暗暗起了疑慮,心想皇帝見她該是談論關于屠百城等人的事,只是既然是談公事為何不在章華殿接見她,到這種曲徑通幽的地方做什麽。
一路忐忑,穿過十重宮殿,九叢斑竹,走過五條風雨橋,那座與皇宮的肅穆格格不入的水榭便出現在眼前。
沈華英來到水榭內,就見皇帝身子斜歪憑倚着鵝頸靠椅休憩。如墨的長發先在頭頂绾了個髻,由镂空白玉簪和白玉環別着,而後一瀉而下,散開如半張扇面,貼着雲紋廣袖一道垂在靠椅邊沿,張揚開一股散漫的風流。
因這份随意,帝王威嚴減去不少,彼時,他的節骨明晰的手指輕輕撥動着桌上的冕冠,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像是等誰等了許久。
沈華英目不斜視,從容行禮,皇帝讓她平禮就又從容恭敬的起身。
“看茶。”皇帝聲音過後,立即有侍人将沈華英引到皇帝左手下的座上,捧上茶盞。沈華英接過喝了一口,忙又離座為君王賜茶而謝恩。
皇帝這才問話,“禁足五日,思過思得如何?”他緩緩說來,說的雖然是诘責的話,卻并沒诘責的語氣。
“回禀陛下,微臣已經知錯。”
皇帝微微直了下腰身,認真道:“錯在那裏?”
沈華英一板一眼的答:“我朝是講究禮節的大國,微臣又有幸蒙受天恩得以跻身朝堂,本該兢兢業業,恪守職分,為君竭力,為國争光。然而微臣行為魯莽粗鄙猶如蠻夷,有損國體。這幾日來,臣在府中閉門思過,每每想起這些,真是......”
“行了。”皇帝打斷道:“你就敷衍朕吧。”
沈華英擺出越加恭順的姿勢,道:“臣惶恐。”
皇帝輕哼一聲,移開臉看了喬保頤一眼,後者會意接連捧上來個木匣子。
皇帝微揚起下巴,看着那木匣對沈華英道:“一萬兩黃金的銀票和赦免文書。”
“謝陛下。”對于皇帝如此輕易的跳過問罪的環節,沈華英心底還是很慶幸的,謝恩時語氣中便沒了那種刻意保持的奉承和低三下四。
事情到這兒也就該談完了,但是皇帝也沒說讓沈華英告退,沈華英也不敢先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