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陛下吶,您當真要為了這一個女子逼死老臣等嗎?”以李玄卿為首的言官聽完,禁不住抽泣起來。
皇帝眼角浮起一絲寒光,而後目光落在沈華英身上。
她站在四品武館的行列裏,高挑的身姿和勃發的英氣十分的顯眼,完全鎮得住那一身緋紅的繁瑣朝服,皇帝看在眼裏,喝住喧嘩的百官,沖着沈華英道:“沈華英,你有何話要說。”
李玄卿為首的人發難時,沈華英始終未動聲色,不慌不忙,無憂無怒,直到皇帝點到她,她才暗暗提了口氣,走出隊列,走到大殿的中央,她什麽都沒說,只是動。
一把扯下了束腰的革帶。
那動作之快,之決絕,吓得百官如潮水一般嘩啦往後倒退了三步,大殿中央全空了出來,她身着緋羅色朝服,身姿如竹。
而很快的,袍衫飄落,大殿上無風,可那衣袍卻鋪展的很快,堆在沈華英的腳邊,就像一灘從她腳底流出的血。
沈華英身上尚還穿着白綢子中衣,然後她幹淨利落的将褲腳和袖管挽起,露出雙腿和雙臂,深入血肉的傷痕,仿佛葉片的脈絡密密爬滿淡褐色的皮膚,那看起來又像是翠柏裸露在岩石上錯綜複雜的傷痕。
她站在那裏,臉看起來是那麽倔強和倨傲,眼裏裹挾着不可屈服的野性。刀刻似的深銘在衆臣眼裏。
“大人還覺得下官是個女子。”她偏頭看着李玄卿,眼底沒有責備的意思,卻讓李玄卿感到一陣難以招架的慌亂。
“我從小就在軍營長大。”沈華英說:“還沒有長成一個女人的時候就已經扛起了長?槍,身上的有大小傷痕上百處。各位大人看我還像個女人嗎,覺得我夠不夠資格存在于這人世?”
沈華英接着說:“各位大人久居金陵可能不知道,迄今為止因為邊庭的戰事死掉的将士和百姓的數量,如果兌換成米粒的顆數夠大殿上的諸位大人吃五日,各位大人若是有空,晚餐時不妨數一數您們手中端起的那一碗飯有多少米粒。大人們大談男女之別,可夏人屠城的時候可從不會區別是男人還是女人?”
大殿寂靜得像冰封的地窖,字句從沈華英嘴裏蹦出來落地時像是一把鐵錘一下接一下的敲擊着晶瑩的冰層,那種帶着力道的铿锵聲壓得皇帝的心沉得厲害,不僅沉得厲害,還冷得厲害,抖得厲害。
皇帝閉起眼,可就是這樣,沈華英的身影還是清晰的停駐在她的腦中,像一根淬着劇毒的針,深深刺進他的心底,讓他恨得怒火中燒。
下一刻,他爆發。
雷霆之怒,震動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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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英。”皇帝失控的低吼:“你放肆!”
一抹不以為然從沈華英臉上掠過,很快,但皇帝還是瞧見了,他身子一抖,神色狼狽,而沈華英彎腰單拾起件外袍,随意的裹上,無風,衣袍卻在飄展。
“微臣惶恐。”沈華英道。
說的是安分語,軟硬不吃的骨頭分明極不安分,極不恭敬。
皇帝直直凝視着她,心思通透,但凡是一個忠于君王,在乎前程的臣子,能做得出這樣的事,當堂脫衣,沈華英她打得何止是群臣的臉,分明還向他宣示了她對朝堂的不屑,對官場的蔑視。
不識好歹的東西,真是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直到這一刻,沈華英的內心還是如一汪死水般沒有多少波瀾。
她骨子裏或許真的對朝堂是不屑一顧的。
“陛下息怒。”禦史臺大夫魏續咬牙走出行列,早在昨天入夜前,他就受到皇帝的暗示在今日早朝上幫襯沈華英幾句。沈華英的骨氣他也是見識過的,不比這大殿上錦衣玉食的王公大臣差,心裏倒也有幾分欣賞。
而且站到君主的隊列裏去好處自不必說,所以他接到這個“美差”時,忐忑有之,而更多的還是絲絲竊喜。
但現在只剩下滿心忐忑。
他心想:當朝脫衣,沈華英這也太剽悍,至于皇帝,百官都已然被鎮住了,您怎麽還這麽憤怒,您到底是想踩她還是想拉她?
“陛下。”魏續說:“北方風氣素來以豪邁著稱,沈将軍本是北方軍人,脾性剛直,加之很少上朝,難免禦前失禮。微臣懇請陛下息怒,寬恕沈将軍這一回。”
魏續開口後,陸陸續續的又有幾名常日裏以他馬首是瞻的官員出面為沈華英求情,人數雖少,聊勝于無。
李玄卿還想說什麽,皇帝一記怒眼将他瞪住,指着沈華英說:“滾到殿外跪着。”
沈華英這一跪,一直跪倒傍晚。
早晨日頭不大,沈華英還不覺得有什麽,及至晌午,烈日當空,,
這時候,吸入的空氣都像是剛從沸水中飄出的白霧似的,滾滾熱浪不斷拍打着沈華英的神經,心口焦灼似塞着一塊火紅的鐵塊,又自覺有千斤重物壓在頭頂,後脖,背脊,身上力氣被這重量壓得直往下蹿,沿着大腿,小腿,透過腳底流進地面。
沈華英搖搖頭,把意識從混沌中拉回來,擡頭看向天空,而她眼中全是流進去的汗珠,視野迷糊,什麽也看不到,遠處槐樹上的知了聲充斥滿耳畔,迎着驕陽,汗如雨下的臉面就覺得一陣灼痛,似乎在被滾燙的沸水澆了滿頭,皮肉都開始皺縮,擰成一團一團的,汗珠滾動時有如千把生鏽的刀在皮肉上游走。
日落時分,皇帝才出現在殿門前,他一身威嚴龍袍,隔着十九級白玉石階居高臨下,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沈華英身上。
喬保頤站在皇帝身側,垂着腦袋,看不出神情。
“知錯了嗎?”皇帝的語氣極為平淡,但沈華英聽在耳裏,卻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她現在氣虛得要命,深吸了幾口氣才從幹燥的喉間擠出飄忽而輕細的聲音:“微臣知錯。”
“錯在哪裏?”
“微臣禦前失禮,損辱國體,罪當死。”
沈華英的話飄進皇帝耳朵裏,像是點燃的火把,在他心中燃燒起來。
陽奉陰違這四個字如同一根利刺,死死卡在皇帝喉間。
好長時間,他冷冷看着沈華英,眼底的神色複雜得看不透。跟着他冷冷一笑,道:“沈将軍知錯能改,朕心甚慰,将軍這就回府去吧。”
被皇帝如此輕而易舉的赦免是沈華英始料未及的,她擡眼望去,赦免完她的帝王立在石階上沒有離去的意思。
天氣炎熱,皇帝只穿了一件姜黃色廣袖長衫,清風掠過帶起衣袍飄舞時,左襟上的龍紋似是活了一般,吞吐着皇帝身為上位者的淩厲氣勢。
算起來,沈華英已經在太極殿前跪了六個鐘頭,這個時長足以使尋常人跪廢掉雙腿,她雖然底子好,不至于就此不良于行,但眼下要想靠自己起身行走卻是絕不可能的。
事實上,自腰部以下的地方若非眼睛看到,沈華英都不敢确定是否還存在,嚴重的麻木已經完全抹去了雙腿的存在感。
在敲打沈華英的身骨一事上,皇帝總是可以找到狠而精準的法子,而在領悟皇帝的這種心思上面,沈華英卻也別具天賦。
在二人之間,君臣關系只是浮在水層上一層的脆弱的薄膜,而沉澱在下面的一直都是隔着深淵的對峙。
君不知臣,臣不知君。
“謝陛下。”沈華英目光閃了閃,恭聲應了一句,而後用雙手撐着地面讓自己轉過身,然後仿若路邊的殘廢的乞兒,或是天生畸形的幼獸一寸一寸的爬向宮門。
不堪驅使的雙腿就像外來物一樣綿軟無力的托在她的身後,有把守的侍衛,行走的侍人将這一幕看在眼底,而這每一道或驚訝,或悲憫,或鄙夷的目光都成了皇帝折辱沈華英的幫兇和利器。
喬保頤微垂的腦袋始終沒有擡起過一分,而這一刻還越加低下了幾分。
從太極殿到宮門的距離不短,而靠雙手來挪動身體使得這段距離更加顯得難以跨越。
但皇帝顯得很有耐心,沈華英面無表情的一點點爬行着,他便面無表情的看着她一點點挪動。
紅日偏西時,晚霞在共同在沈華英和皇帝臉上塗抹上火紅的烈焰般的血色。
“回宮。”
好久,喬保頤忽的聽到皇帝這樣說,他下意識瞥了眼太極殿前寬闊的廣場,沈華英艱難爬行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距離宮門十來丈遠的地方,兩抹血紅斷斷續續延伸出皇宮。
大是沈華英的手被地磚磨破了皮流出的血。
皇帝擡腿往後殿走,喬保頤畢恭畢敬跟在後面。
像喬保頤這樣年紀和身份的太監,是最懂得察言觀色的。往往無需君主支使事先就能領會君主的意圖和心思。
但此刻他完全不能從皇帝臉上讀出半點心思,皇帝的神态看着比沈華英爬行時還要冷漠無情,皇帝心情似乎比沈華英當堂褪衣那一刻還要沉郁。這卻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