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早朝時間是卯時,但上朝的官員往往寅時就要起床穿戴規整,到宮門等候。
這時間比軍營裏的起作時間還要早一些,沈華英出門看時,東邊都還沒見白。
睡不夠比沒睡還要折磨人,她踢踏着鞋子來到院子中從露井裏吊上來一桶冷水往臉上撲了幾把才覺得腦袋是真的清醒了。
然後一群侍人就圍上來幫她穿戴朝服,沈華英很不不習慣三四雙手在身上游動的感覺,又尴尬又難受,只是朝服實在複雜繁瑣,不是她自己就能穿戴的。
梁朝服以袍衫為主,官階越大朝服越顯繁瑣,算來沈華英也是朝廷欽封的正四品武将,她這個官階的朝服,上身用白領赤羅裳,下身系青緣緋色羅袍群,內襯白綢子中單,束以赤白間色大帶,再以金荔枝革帶系緋羅蔽膝,上面挂着金絲串聯成的環佩和繡着雲鶴花錦紋飾的長綏,戴四梁梁冠,着白襪黑履。
上了年紀的人對睡眠的要求遠比年輕人低得多,這會兒徐老頭也已經起了床,生龍活虎的在院子裏指揮仆從修建草木,沈華英從後院出來,他看到了,眼睛迸射出一種非常驚訝的光彩,愣了一下,翹着嘴巴嘀咕:“人模狗樣的。”
沈華英坐進車中思緒立刻飛轉起來。她想自己這一露面不知又要死幾個朝臣。
正想着,馬車突然停了,扈從在喊:“參見相爺!”
沈華英挑開門簾看去,可不正是當朝相爺靳尚。
“莫下車,莫下車。”靳尚一邊制止沈華英下車的動作一邊往車裏鑽:“時間緊着呢,可不能耽擱。相府的車子壞了,沈将軍不介意載我這把老骨頭一程吧?”
沈華英忙把他讓進來:“靳相請。”
馬車繼續開動,沈華英還沒說什麽,就聽靳尚捋着胡須,如落花流水般悠然的道:“好呀,好呀,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将翺将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将翺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沈華英聽出這是一首詩歌,但聽不懂是什麽意思,只是從昨晚夜送朝服到今早的同車,無不表露了靳尚對她的提攜之意,沈華英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感激的,禮貌謙遜的問:“靳相在說什麽?”
靳尚一雙眼睛似乎正在凝視着沈華英,眉眼間帶着隐隐可掬的歡愉,朗聲道:“就是誇沈将軍好看的意思。”
沈華英一愣,反應都有些呆滞。
好在靳尚已經将這個不尴不尬的話題帶了過去。“沈将軍難得回來一趟,此次回來有何感想?”
Advertisement
沈華英實話實說道:“下官覺得要錢真是一件難事。”
笑意一下子破開靳尚的眉眼漫過了他花白的鬓發,全然不顧國相的身份放肆得笑歪了身子。“比打仗還難嗎?”
沈華英提了一下繁重的廣袖,道:“是!”
靳尚便笑得更歡。
然而突然間,那歡快爽朗的笑聲戛然而止,仿佛一截半空斷開的箭,悶在他的喉嚨裏沒了聲息,靳尚身子跟着一下子軟在了軟墊上。
沈華英大驚,在戰場上遭遇千軍萬馬襲擊也沒有這麽驚駭過,驚得甚至措手不及,完全愣住。
這個時候,相府的扈從挑開簾子一角往裏看了一眼,淡定地很。
“沈将軍莫要驚怪,相爺嗜睡症,只是睡着了。”
沈華英捏着兩手心的冷汗簡直不知道該往那兒擦。
靳尚這一覺直接睡到宮門前。
到地了是沈華英扶着他下了車馬。
靳尚這樣的身份在那兒都是焦點,他乘坐将軍府的車駕來上朝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揣測,及至官員圍上來見禮的文武百官認出站在她身邊的是誰時,年輕的吃驚得張大了眼睛,老沉一點的笑容也已經變得勉強。
與一個本該在廚間□□操持的女子為伍讓他們感到一種深深的羞辱。
李玄卿當場摔就将象牙笏板摔在了沈華英面前,他是當朝的太師兼給事中,掌規谏,評議,駁正違失等,于倫理綱常最為執着,也最有發言權。“天要塌了嗎,何故女子也穿起了朝服。”
這話完全是沖着沈華英去的。
沈華英面色平靜,目光沉沉,問:“大人是?”
李玄卿只是冷哼,是靳尚接的話。“這位是李太師李大人,沈将軍不認得可不行,以後該多到朝堂上走走。”
說者有意,聽者也有心,李玄卿怎麽會體悟不出靳尚對沈華英的偏袒之心,當下火氣就轉了個彎奔靳尚去了。“丞相一職,對上輔佐天子調理陰陽,順應四時,對下協調文武百官,使公卿大夫各自能夠完成他們的本分,而你貴為丞相,非但......哎。”
長篇大論剛剛開了個頭,站在李玄卿面前的靳尚突然身子一晃,栽進李玄卿懷裏。李玄卿踉跄了幾下看看穩住沒倒下,梁冠卻被晃落,原本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散了幾縷下來,這還不是最狼狽的,最狼狽的是靳尚身子下滑時勾落了他的腰帶。
李玄卿在心底聽到一陣環佩碎裂的聲音,接着就覺兩腿發涼,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下裳,下裳掉了。”
這聲音就像一把生鏽的刀一樣劃過李玄卿的神經,他幾乎快要跳起,顧不得其他一把推開靳尚,以難以形容的速度飛快拉起散落的裙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邊方罷,那邊就聽相府的侍從大叫。:“快快宣太醫,丞相額頭破了。”
還沒從太師“裙下風光”反應過來的百官一愣,而後一哄而上,剛好皇宮開了門,一群人雞飛狗跳的擁着侍衛将靳尚背往太醫院。
*****
“靳相患有嗜睡症的事朕早已告知滿朝文武,太師明知靳相有此病症,怎麽還好推攘他。”太極殿上,皇帝揚起濃眉像是一把鑲金嵌玉的利刃,雖然高貴精致,卻又威勢攝人。他緩緩的掃視着太極殿上的一幹文臣武将,看得百官的頭一點點低下去:“列位卿家都在場,怎麽不知道攔着點?”
李玄卿惶恐的問:“不知相爺現在如何?”
皇帝凝目朝李玄卿看去,多少有些被這個白發蒼蒼的老臣慘白的臉色觸動,緩聲道:“已無大礙。”
當下,李玄卿吐出一口濁氣,挽起袖子擦了下汗,緊繃的全身才放松下來。“老臣有罪,願意拿出半年俸祿供丞相休養之用。”
“丞相那邊朕自會安撫,太師今日也受驚了,不妨先回府歇着。”
眼底的惶恐一哄而散,李玄卿蒼鷹般的眸子一閃,跳在沈華英身上。因為盛怒,他蒼老的臉頰顯示出病态般的潮紅,花白的胡子在起伏不定的胸前輕顫,一時間,煌煌千年禮教的箭束便自他的眼中射出,命定了沈華英的前路乃至退路。“多謝陛下關懷,但微臣有本要奏。”
一股悔意在皇帝心底暈開。
不待皇帝接話,李玄卿便自顧說下去:“老臣聽說,為人臣子知道君王有過卻不說是不忠誠,作為臣子不忠誠就該死,所以即使陛下今日降罪于老臣老臣也還是要說出所想。老臣認為女子入朝自古就是大不道之事,陛下宅心仁厚給了沈華英官爵已經是皇恩浩蕩,再縱容此女與文武百官為列上下王庭,亂了男女綱常,實非明君所為。”
皇帝聽李玄卿這樣說完,目光便幽幽落在沈華英身上,事實上,沈華英的垂着頭,看不清神情,從大殿內望過去的話,只看得見一方近乎冷漠的前額。
事情總怕沒人出頭,有了人出頭就不會缺響應者,李玄卿的話後很快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接着一半的朝臣連連附和,喧嘩聲倏然充斥整個大殿。
唯一一個為沈華英說話的人是魏續,“太師迂腐了,殷商尚且有婦好,我朝為何就容不下沈将軍。”
這位禦史大夫在交州和沈華英也算是共同經歷過一場生死,即使這樣,沈華英也沒料到他竟會為自己說話,要知道官場的人脈關系尤為重要,他這樣公然駁斥群臣,不說成為衆矢之的,最起碼得罪了八成官員,仕途只怕要忐忑了。
“胡言亂語。女子之本就是貞靜,順從,老老實實相夫教子,若不如此,就不該存于人世。陛下,婦女上殿,我朝命數盡矣!”太傅林浦深氣得直接摔了朝笏。
林浦深這一朝笏摔下去,百官噤若寒蟬,大殿的空氣寂靜沉重至于凝滞。
“太傅,朝堂上何敢如此無禮。”有人輕聲勸道。
林浦深怒目一瞪,更加怒了:“禮?陛下執意授封一個女子為官時起,這天下就沒禮了,禮之不為禮,國将不國矣,我朝不能長久了,不能長久了。”
皇帝衮服加身,十二章紋一一排開,龍、日、月、星辰、山、華蟲、宗彜、藻、火、粉米、黼、黻,世間的千般高貴和萬種華麗都被攫取來融進這錦繡衣服內,使得他的身姿看上去高遠至日月星辰,而面容被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遮掩着,不可親近,更不可窺探。
“架出去!”
利落得不帶半點情緒,低沉猶如大海深處翻上來的響動。它并沒有怒意,它不屑有怒意,皇權從來就無需怒氣來增添威勢,它的本身就是絕對得不可違抗。
掙紮着低吼的林浦深被四名廷衛架起擡出大殿,抵達門邊時,沈華英不得不微微側身讓行,猝不及防就對上了林浦深的眼睛,含着天崩地裂的憤恨的目光直嵌進她的血肉裏。“沈華英,你身為女子,不守四德,違背天道,即使一時達貴,日後也必難逃天命譴責......”
人很快被拖出去,大殿上卻還回響着餘音,百官還是個個都禁聲不言,所以那一點碎在角落裏的回響也就顯得格外清楚。
沈華英垂頭站着,眼睛看見腳下的錦石紋絡沒有章法的延伸舒展着,回環往複成錯亂的同心圓,密密匝匝的,水紋般向着視野內外流動,她的心神正在那理不清的紋絡裏逡巡,猛然被身後的悶響驚醒,林浦深撞向石階的力道很大,骨頭都發出了強烈的悲鳴。
死谏,死谏,不死不休。
“陛下,林太師殒了……”廷衛跪在殿門外,聲音像被人狠撥過的弦,帶着明顯的顫抖。
大殿上又湧起那種天地被人扼斷咽喉的寂靜,像暴風雨前的光影,普遍壓抑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