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國的繁華十分之一堆砌在都城,大梁的都城是金陵城。這裏物産華美,土地靈秀,城內飛閣流丹,雕梁畫棟、高聳的閣樓如雲霧排列,遍地是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街道上來往的人,男皆翩翩裘馬,婦皆楚楚衣裳。
深秋夜色濃重,人間的燈火顯得格外明亮,耳邊聽着鸾鈴鳴響的豪華歌舞聲,沈華英坐着馬車徐徐穿過衣冠來往、車馬喧阗的夜市。
已經看到聳立在朱雀橋上裝飾着兩只銅雀的重樓,轉過朱雀橋便是烏衣巷。
烏衣巷是金陵城貴族居住的地方,最為繁華氣派,以沈華英被拜為将軍後,也在這巷子中擁有了一座宅邸。
朝中早已派人通知了将軍府的人沈華英回京的事情,還沒進門,沈華英就聽到徐老頭的大嗓門,他端着将軍府管家的身份正指揮仆人在院子裏擺放桌椅,說是屋內悶熱,在院中吃飯胃口更好。
烏衣巷內豪門林立,一路走來只有她的府邸鬧騰得像是殺豬的市井,沈華英尴尬的吸了下鼻子,對喬保頤拱手道:“公公見笑了。”
下一刻,徐老頭已經從門後蹿出,踩在門檻上一跳就蹦上了沈華英的背,摟着她的脖子大聲道:“沈華英,你可算回來了,我都以為你死在戰場上了。”
沈華英看了眼被驚住的喬保頤,忙把徐老頭從背上抖下來。
徐老頭全名叫徐開元,是鎮北臺的退下來的老兵,孤家寡人一個退下來後就在将軍府幹些雜役,北境失守後,他随逃難的人來投靠了沈華英。這老頭天生是個尖牙利嘴的,一張嘴刻薄唠叨起來跟淬了毒的斧頭似的,能殺人于無形。
眼力勁兒也不好,喬保頤那麽個人站在一旁,他也還是沒大沒小,又立刻撲上來,動作幅度之大,張開的胳膊差點沒掄到喬保頤臉上去。“我瞧瞧,有沒有變樣,喲,老了些。”
“行了。”沈華英提高音調喝道:“成什麽樣子!”
“你......”
徐老頭還要說什麽,沈華英搶先一把将他推進門內,回過頭來向喬保頤致歉道:“實在不好意思,太久沒回來,府上的人不懂規矩。”
“沈将軍折煞老奴了。”喬保頤笑得真誠:“沈将軍一路舟車勞頓,快些回府上歇着,老奴這就告辭。”
沈華英求之不得,忙拱手相送:“公公辛苦了,慢走。”
将軍府沒有什麽華麗的陳設,庭院的屋檐下懸着幾盞造型普通,制工一般的三彩罩子燈,燈光呈柱狀斜穿過宅院,被雕琢過的房梁所切割,變換成各種形狀,在庭院裏鋪展出一地的斑駁,亭亭如蓋的碧樹下,光與影的交替,毫無章法,只是極致流暢,輕柔的黑影,明亮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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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自己的宅邸,沈華英在将軍府住的時間其實還沒有半個月,她進了門,只覺得到處都是陌生的種子。
府上的人對沈華英的到來既高興又緊張,分成兩列站在庭院裏,惴惴不安的看着沈華英走進,整齊喊道:“恭迎将軍!”
沈華英“嗯”了一聲,落了座看,桌上一溜擺着大大小小二十來道菜,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都是徐老頭愛吃的,沈華英對吃不挑,想來這徐老頭是以為自己喜歡吃的就是最好吃的了。
她看了眼生着悶氣的徐老頭,對庭院裏的人說:“去兩個人給我準備點熱水,其他的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不用守着我。”
一路風餐露宿,終于得頓熱飯,沈華英端起碗吃得風卷殘雲。
不一會兒,徐老頭也湊了上來,坐在沈華英面前故意弄出好大的聲響,沈華英瞥了他一眼,仍是自顧吃自己的。
徐老頭熬不住先開了口,刻薄道:“還不如留給狗吃,狗吃了還懂得搖搖尾巴。”
太久沒回來,這老頭真是忘了誰是這府邸的主人,沈華英懶得和他掰扯,喝下最後一口湯,将碗一扔去洗澡。
她屏退所有人,解了衣帶,跨進浴桶中,讓熱水漫及雙肩,被馬匹颠簸得酸痛僵硬的肢體像一滴墨汁,滴到了水中,開始極慢極柔的舒展,連日奔馳兩千裏,舒展開的身體隐隐傳出陣陣酸痛,經過熱水的撫摸,酸痛感又漸漸轉化為深深的疲勞,疲勞自然而然生出濃郁的困倦。
沈華英不再抵制那翻湧的睡意,将澡帕擰幹了,放在眼睛上,擋住燭光,靠着桶沿睡着了。
寂靜中,前院又傳來徐老頭的聒噪聲,像是在向某人控訴沈華英冷漠無情雲雲,斷斷續續的說着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給她準備了接塵宴,樣樣菜都是她愛吃的......我這麽大把年紀了他還當着外人推我......像她這樣的人要不是有點權勢早該給人打死......
浴桶中熱水已經涼了很多,院子裏又有這樣一張連珠炮似的嘴,沈華英想不醒都難。
到前院一看,廊檐下的畫面如同一顆火星濺到沈華英眼底,燙得她精神一震。
坐在舉着個雞腿啃得滿嘴滿手是油的徐老頭面前的人赫然是當朝丞相靳尚。
他穿着一身蒼色的緞子長衫,颔下長須束着一粒明珠,若不是事先見過,誰也看不出這清瘦和藹,像個山野隐士的人會是一句話就可以牽動整個大梁的當朝丞相。
沈華英快步上前見禮。“靳相。”
沒有人回應她,就連徐老頭也在看到她的一瞬懾于威勢而諾諾收住了嘴。
她不動聲色的擡眼去看,靳尚盤腿坐在廊檐下,頭頂梁柱的陰影落下,恰好蓋住了他的臉,所以他的神情也隐藏在陰影裏,讓人看不透,唯有細微的鼾聲洩露出這人是在睡覺的事實。
這事實令沈華英措手不及,她轉向徐老頭,正要問他這是怎麽一回事,靳尚的腦袋往下猛地點了一下,哎的一聲醒了過來。
“年輕人永遠只有老了才知道老人家的可貴。”靳尚緩緩道來,神态和語氣都與一個初醒的人迥乎不同,朝向沈華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一種孩童的伶俐和俏皮。
一看到沈華英,徐老頭就丢掉雞腿縮到靳尚的身後去,只冒出個毛腦袋窺視沈華英的臉色,見她沒有動怒才從靳尚身後爬出來,吊着嗓子道:“這是隔壁相府的老靳,給你送朝服來了,沒什麽事,我就送他回去了。”說着就用他那兩只油膩膩的手去拽靳尚的胳膊。
靳尚竟也不再說什麽,沖着沈華英笑笑,“明日早朝,沈将軍早點休息。”任由徐老頭拖着他貼着牆根離開。
去了很久,徐老頭才又貼着牆根回來,剛一瞥到站在院子裏的沈華英,他就拔腿往後院跑,被沈華英一把揪回來摁在石階上。
徐老頭一邊撲騰,一邊大喊:“不是我說的。”
沈華英将人按住了,好笑的問:“什麽不是你說的?”
“什麽都不是我說的。”徐老頭以為沈華英是聽到了他之前的牢騷話,現在來找他算賬,急急擺脫幹系:“剛才說你壞話的人不是我。”
沈華英真的笑了出來,語氣裏都帶着一層濃濃的笑意,道:“不是你還能是誰?”
“我管他是誰,是誰都可以,就是不是我。”徐老頭大聲的嚷着,嗓子卻抖個不停。
“行了。”眼看徐老頭面皮白一陣紅一陣,都是給吓得,沈華英也不再逗他,問道:“別瞎囔,我就想問問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
徐老頭道:“就是隔壁丞相府的管家啊。”他想到什麽又猛然提高了音調,說:“說你壞話的也不是他,也不是我。”
沈華英問:“你和他很熟?”
徐老頭道:“當然,我們是兩肋插刀的好兄弟。”
“說實話。”
徐老頭不滿的斜視了她一眼,又飛快的收回目光:“兩年前我爬到牆頭上去摘隔壁樹上的梨子,一不小心被老靳逮到了,然後,哎呀,然後就認識了,我又不是摘你種的梨子,你管得着嗎?”
徐老頭果然不知道靳尚是何等人物,靳尚一朝丞相不至于會從這個毒舌又膽小的孤寡老人身上某圖什麽,這樣想着,沈華英就沒在靳尚身份上糾結,漫不經心轉移了話題:“府中缺你一兩個梨子,你要爬牆頭去摘人家的?”
徐老頭厚顏無恥的道:“你懂什麽,自家的那有別家的甜?”
沈華英“......”
皇帝讓人送來朝服的意思很明顯,不用說是要讓她上朝,但沈華英實在想不通皇帝何必多此一舉。她常年不在金陵走動,指責批評她的聲音就從來沒有停過,三年前她拜官那天,六名谏臣在章華殿前的撞死的場景歷歷在目,沈華英估摸着明天這一幕只怕得在太極殿上重演。
躺在床上,目視着黑暗時,沈華英忍不住一遍遍的想:皇帝做這些是什麽意思。
有意扶持她,讓她在朝中站穩腳跟?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沈華英搖搖頭,好笑自己是豬油蒙心了才會有這種想法。
而沈華英也很快有了一個較為合情合理的推斷,
她遞上折子後,可謂是一封朝奏激起千層浪,尤其是督撫司對赦免屠百城這事緊咬不松口,三番五次給皇帝施壓,請求立刻誅殺屠百城,以正梁律威嚴。
朝堂上本就是個勾心鬥角的是非之地,官員和官員間爾虞我詐,皇帝和群臣間猜忌防備,不管那個時候,底下都不乏心懷鬼胎,想要看皇帝出醜的官員。
所以皇帝不顧引起朝堂風波也要沈華英光明正大的走進太極殿,或許就是想轉移百官的注意力,用更大的風波掩蓋過較小的風波。
想通了這茬,沈華英倒放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