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華英是三月初四這天抵達金陵城的。
這日是個大晴天,青天碧落之下,赭色的野草根部還含着綿柔的綠意,渾然不叫人覺得肅殺寒冷。水邊樓閣懸滿五彩的長幡,紅的,黃的,綠的,白的,處處迎風招展着,未聞笙歌,猶見處處長袖舞動。媚影妖紅,點燃着遠處淡若水墨背景的青山白雪,飽覺着一縷縷含蓄深邃的明媚風情。
然而沈華英的心卻是硬的,冷的。
她仰頭看着巍峨的金陵城城牆,對面的晚霞落在灰白的牆上,像一層金色的霧紗。
剛在金陵城大門前站了片刻,沈華英就被喬保頤截住了。
“沈将軍!”
沈華英一愣,道:“喬公公怎麽在此?”
喬保頤躬身道:“老奴奉陛下旨意來接将軍進宮。”
薄暮冥冥,低垂的蒼穹已經看不見晚霞,街道兩邊的店家亮起五彩的花燈,光滑的青石板吮吸了溫柔的光輝,像打磨過的青玉一樣細膩圓潤。
坐進喬保頤準備好的馬車中的沈華英卻無暇欣賞,她心頭一顫,心想皇帝該是如何震怒才會快入夜了還派他身邊的第一大太監來城門口截她入宮,這樣想着,她只覺得宮闱深深,前路實在讓人覺得壓抑沉悶。
章華殿裏已經點起了燭火。
金色的光路覆蓋在皇帝身體上,來回流動着,像水的波紋一樣。
“陛下。”想起喬公公的囑咐,太監福集忍不住提醒,“您已經連續批閱奏折三個時辰了,請保重龍體,休息用膳。”
皇帝眼睛看着面前的折子,頭也不擡的問。“幾時了?”
喬保頤道:“禀陛下,已過了申時。”
蕭珏去拿下一個折子的動作滞了一下,他對着案頭上成堆的折子微蹙了一下眉頭,“喬保頤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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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集道:“回禀陛下,喬公公還沒回來,但想來快了。”
“罷了。”蕭珏将手中的朱筆挂回筆架,起身來到側殿的桌邊。“傳膳吧!”
指令傳下去,宮女立刻魚貫而進,裙裾搖曳輕拂間就在皇帝面前羅列出了三十六道美味佳肴,蕭珏修瘦而不見骨的手指捏着筷子在滿桌珍馐上逡巡了一圈,最後他将筷子擱置在桌邊的青白瓷盤上,伸手端起碗桂花白果粥不緊不慢喝着。
這個時候,喬保頤在殿門口叩拜道。“參見陛下!”
蕭珏立刻放下了勺子,命他走上前來。“人接到了?”
喬保頤禀告道:“沈将軍就在殿外等候陛下傳召。”
蕭珏聽了點點頭,“宣!”
沈華英走進來,二話不說,跪地先磕了三個響頭,不管怎麽樣,态度得先擺好。
誰料這三個響頭過後,大殿死寂了許久,沈華英俯身不敢亂看,差點以為這殿上沒人。
沈華英千裏迢迢趕來,一身灰塵,仔細一看,鬓發裏還夾着碎木葉子。
皇帝明白沈華英必然是抄小路日夜兼程趕來的,正要說什麽,就看見沈華英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頭。一口火氣就那麽在心底燃燒了開,“做什麽?”
沈華英她從皇帝的語氣裏聽出他的怒意。也不怪皇帝生氣,她也聽說了,折子遞上來後,衙門翻開文卷一查,屠百城一夥人犯下的罪孽整整寫了三卷,不說別的,光是折損在他們手中的人命就足有三百餘條。
好不容易叫益州府衙拿住,判了秋後問斬,誰料卻被沈華英放出,更可恨的是屠百城等人死裏逃生後仍舊沒有悔改,逃亡的期間,殺人放火,燒殺搶掠是樣樣都沒有落下。
這樣的人朝廷要是赦免,豈非是視大梁法律為渣滓?
沈華英俯首貼地,沒有其他的推脫之詞,只道:“陛下息怒。屠百城一夥人雖然罪該萬死,但屠百城等人卻是對朝廷有大用。他們盤踞武陵山數年,在益州淪陷後也多次進入蜀中,對入蜀道路了若指掌,如果得到他們的幫助,臣等便可由武陵山進入蜀中,如果能就此探明敵軍的虛實,那對我軍的部署将是大有裨益。所以微臣鬥膽懇請陛下不拘一格,赦免屠百城等人的罪過。”
皇帝神色愈加陰沉,冷然道:“朕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還是那個?
沈華英正冥思苦想,揣測皇帝的心思,就看到明淨的地磚上落着的一塊污跡,她一個激靈,又不着痕跡的擡眼去看皇帝,發現皇帝的目光似乎也正看着那地磚上的污跡時。一蓬亂草就在沈華英胸中瘋狂生長起來。
這想法實在可笑,難不成皇帝是惱怒自己弄髒了他這明淨的大殿。
皇帝含怒的聲音在沈華英心頭回蕩,幾分不滿充盈了她的心頭,那不滿當然只在她心裏晃一晃,沈華英還不至于腦昏到在皇帝面前放肆,心裏有火,面上卻平靜如常。猶豫再三,她還是卷起一只袖子,輕輕将面前的那團污跡擦了去。“微臣失禮了,望陛下恕罪。”
皇帝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堵得厲害,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令他煩躁無比,幾乎就要大喝出聲,只不過他畢竟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忍了忍,冷冷道:“你不是失禮,你是愚蠢。”
喬保頤聽見皇帝這樣說,那聲音冷得他呼吸驟停,驚慌中看了皇帝一眼,只見皇帝捏着一只杯盞面無表情。
沈華英正要接話,殿外有太監高聲喊道:“太後駕到。”
話音未落,周太後雍容華貴的身影已然踱進殿來。
太後的目光的掃到沈華英,腳步頓住,停在了她面前,正巧皇帝已經迎了上來,她讓殿內行禮的人起身,在皇帝的攙扶下坐上軟塌。
“母後怎麽來了?”
“聽說皇兒還未用膳,本宮來看看。”太後的目光還是在沈華英身上流轉,黑白分明的眸子,白的是審視,黑的是度量。“這是?”
皇帝瞥了眼沈華英,替她答了。“回禀母後,她便是沈華英。”
“哦,這便是我朝第一位女将軍。”太後臉上的神态複雜多變,難以捉摸。“怎麽這幅樣子。”
皇帝解釋道:“剛從武陵郡回來,就給朕召進宮來了,讓母後見笑了。”
太後的古怪的看了眼皇帝,轉而還是看向沈華英,“擡起臉來,讓本宮瞧瞧。”
“是。”沈華英慢慢将臉擡起來。
誰知道太後一瞧見沈華英的面容,臉色忽的變了,脫口而出,“沈将軍之前可進過宮?”
這話一出口,沈華英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也不禁發白了。
她沒想到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太後居然還記得。
沈華英這會兒想死的心都有了。
“啓禀太後,微臣.......”
“太後認錯人了,” 皇帝接過話,“除了受封那一次,沈将軍這是第一次入宮,太後還是第一次見着她。”
這話也不知太後信沒信,倒是沒再說什麽,“這樣啊,本宮失态了,讓沈将軍見笑了。”
“微臣不敢。”
“本宮來得不是時候,皇帝這是還有事與沈将軍商讨?”
皇帝低頭抿了口茶,先對太後說了一句“母後嚴重了。”轉而才對沈華英說:“晚了,今日就到此,喬保頤,送沈将軍回去。”
沈華英如釋重負,告了退便跟着喬保頤往外走,走到門邊還聽得到太後的話語聲,“皇帝,納後的事你考慮如何了?”
納後這兩個字就像火星一樣燙得沈華英心頭一顫,她縮了縮脖子,快步走出大殿,把殿內的話語聲抛之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