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青丞聽不下去又要出手收拾他,沈華英攔住了,示意他們出去後自顧坐在椅子上任由丁子罵他的,吩咐士卒去殺一只羊,做一鍋羊肉煲來。
羊肉煲做好端上來時,丁子也罵夠了,面對一鍋熱氣騰騰的羊肉,丁子幾人倒也不客氣,圍着鍋邊吃得熱火朝天,連骨頭帶肉的往下咽,咀嚼對于他們來完全就像是多餘的,兩個士卒端上來的一大鍋羊肉眨眼就見了底。
沈華英這才開口:“吃飽了嗎?”
丁子怒道:“你欠我們的何止一只羊?”
沈華英道:“我知道,帶我去見屠百城,我欠你們的,我會和他談清楚。”
屠百城是當年那一夥兒悍匪的頭兒。
“你......”話到嘴邊,丁子忽而住了嘴,冷笑道:“好,我帶你去,但只能是你一個人。”
這點沈華英早就想到,她不假思索的點了頭。“可以。”
柏千堂在旁問,“怎麽?你欠了他們什麽?”
沈華英長嘆一聲道,“我當年答應他們,如果他們幫助我接回我叔叔的屍首,就向朝廷給他們讨要免罪文書。”
“所以後來你沒有?”
沈華英道,“沒有。”
第二天一早,沈華英只身一人被蒙住眼睛帶進武陵山中。
及至布帶解開來時,一排排木屋出現在眼前,有的就建在大樹上,有的安安靜靜的坐在樹蔭裏,它們的外表看上去十分粗糙,搭建房屋的木頭甚至也皮都沒有去掉,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它們隐秘在繁茂的叢林裏,就更難被發現。
丁子推了沈華英一把,兇惡的說:“愣着幹什麽,快走。”
沈華英感嘆道:“這些房子是你們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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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從鼻子中冷哼出聲,沈華英偏頭去看,目光不經意間觸到了三十幾座墳墓。
世間事沒有哪一件是容易的,他們作為這片密林的拓荒者,背後的艱辛不言而喻。
沈華英看着那數十座沒有墓碑的墳墓,猜想他們走投無路躲到這滿是毒蟲猛獸的深山來時面臨的種種威脅,木屋之所以建在古木上也正體現了他們內心的不安,試圖遠離野獸出沒的地面來尋求一處安身立命的地方。
屠百城的房間是懸挂的最高的那間,門口垂下來一架歪歪扭扭的繩梯。
丁子讓一個人上去通報,回過臉來看沈華英時面皮上浮起一層陰毒,他說:“沈華英,你知道大哥說過什麽話嗎?”
沈華英問:“什麽話?”
丁子一字一頓道:“一定要擰斷那個娘們的脖子。”
沈華英平靜道:“我想也是。”
丁子訝然。“你不怕?”
問完後,丁子就看到沈華英扭頭看着自己,不知怎麽的,他也算是個殺人不眨的狠人,可在她的目光凝視下,他居然感到了一種被人拿死死捏着的心虛。
“人比你想象得要狡猾得多,沒有屠百城的允許,你不應該把我帶來。”說着,沈華英一腳将他踢翻。
“操。”周圍的人大罵一聲,見勢就要撲上來,比他們動地更快的是霍時穆,他領着一千精銳步兵一瞬間蹿了出來,其實這密林中的悍匪也有四五百,但柏千堂來時迅捷隐秘,他們大多人兵器都沒在手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擒拿得死死的。
這個時候,屠百城剛從木屋走出,國字臉,濃眉大眼,身材十分健碩,強而有勁的肌肉透過衣服,顯露出凹凸有致的輪廓。他站在門前的木臺下往下看,臉色陰得像塊青磐石,目光比刀刃的還要鋒利。
沈華英見他将要拔刀,忙上前一步說:“屠百城,好久不見。”
隔五六丈遠,在他看來時,沈華英還是聽到了一種氣到極點的咬牙切齒聲。“沈華英,真的是好久不見啊。”
“我們談談。”沈華英說。
“好啊。”屠百城抱着刀盯着她,臉上的神色陰沉中帶着三分狠厲,又沉重又鋒利,看上去十分吓人。“上來說。”
沈華英回頭看了一眼柏千堂。
同袍而戰兩年,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一種微妙的默契,越是到了緊要關頭,這種默契越是強烈,不需要言語,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傳達給彼此他們想要傳達的意思。
柏千堂很快讀懂了沈華英想要說的話,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激怒這夥兒亡命之徒。于是他抱手站在一旁,目送沈華英爬上繩梯。
沈華英爬上木臺和屠百城并肩站着,屠百城的手裏提着一把看得見寒芒的尖刀。
“沈華英,你可算讓我見識到了什麽是最毒婦人心,我的兄弟九成為你在北境,怎麽剩下這一成,你要來趕盡殺絕來了。”
“我只是想要找你談談。”
“放你娘的狗屁。”屠百城一聲怒吼,連帶着腳下懸空的木臺似乎都抖了抖。“你他娘的這是找我談的态度。”
沈華英幽幽道:“我了解你,如果不是這樣,你不會聽我說半個字。”
“因為你雖然長着顆人頭,說話卻像畜生叫喚。”
“你想要我怎麽補償你?”
屠百城冷笑道:“因為你我們一點好處沒撈到,反而死了數百號兄弟,你能死數百次嗎?”
“不能。”沈華英道:“現下我恐怕一次也不死不起。”
“聽聽,像嗎,覺得自己的聲音是不是和畜生叫喚得一樣。”
“屠百城。”沈華英提高了三分音調,說:“眼下在打仗。”
“哦?所以呢。”
“戰争是天下人的事,沒有誰可以置身事外。”
“沈華英,你忘了,我們這些人是囚犯,土匪,在天下人眼中,囚犯和土匪可不是人。”
沈華英沉默了,屠百城說得對,他們這樣的人遭受的的确是非人的待遇,官差在抓捕他們的時候随随便便就可以将他們殺死,平民百姓見了他們恐懼是一方面,更多的恨之入骨,逼視厭棄。
她就曾經見過府衙抓到綠林大盜為了殺一儆百,将人綁在樹樁上,活剝了皮,再不停的澆辣椒水,讓他叫,讓他嚎,讓他的慘狀在人們口中傳遞時都還有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可怖。
過年時被人摁在砧板上屠殺的豬的下場都要遠比這好很多。
這就不難解釋他們這樣的人總是格外的殘暴,格外的兇狠,手起刀落,砍人的頭顱就像切開一塊豆腐,因為他們都知道一旦示弱,等待着他們的就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十八層地獄。
“你怎麽不說話了。”屠百城氣勢洶洶。
沈華英道:“我覺得你說得是對的。”
屠百城壓着嗓子低笑,笑得像是某種野獸的低嘯。“這就是你想說的。”
“我本來是來找你幫忙的,也覺得你應該幫這個忙,但現在我覺得你們其實并沒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那你他娘的就趕緊帶着你的人滾!”
沈華英凝目看了屠百城激動的面目許久,道:“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是來做一個交易,我們需要你幫助我們潛進錦官城,作為報酬,你可以提出對應的條件。”
刀光陡然一晃,屠百城一拳打在沈華英肩頭,接着她忽然感到一片冰冷鋒利的東西抵在自己的咽喉上,
一柄刀,寒光凜冽的尖刀。
一個和那尖刀一樣凜冽的聲音貼在沈華英耳邊說:“你的命怎麽樣?”
密切注視着上方兩人的霍時穆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連天靈蓋都被沖擊得生疼。
但他一定要盡力控制住自己。
沈華英看着屠百城時嘴角緩緩流出一線血痕,屠百城手下力道很重,僅僅是承受他的一拳,沈華英的肩膀已經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而肩膀以下則是完全無力。她看着屠百城道:“你不知道嗎,打仗時将士的性命比你們土匪的還要不值錢,說不定我那天就死在戰場上了,何況......”
說着,沈華英用目光指了一下樹根下被她們的士兵嚴密控制着的五百來名土匪,接着說:“我覺得你還是等着我被夏人殺死更好。”
屠百城怒道:“你威脅我?”
沈華英握着拳頭,風從葉縫間吹來,吹着她汗濕的背心。
“他們的性命在我的人手裏,我的性命在你的手裏,他們若是殺了你的人,你就可以殺了我,你要是殺了我,我的人也一定會殺了他們,這個交易是絕對公平的。”
一股鋪天蓋地的怒氣在屠百城心裏沖撞,這股怒氣的洶洶氣勢甚至逼得他全身顫抖,帶動着他不受控制的将刀壓近了幾分,在沈華英的咽喉處割開一線血痕,但也止步于此,他憤怒,他狠辣,他殘暴,但他在刀尖上摸爬打滾十餘年,更知道生存之道在于利弊權衡,避重就輕。
這殘存的一絲理智要屠百城在緊要關頭收住了力道。
“好。”屠百城咬牙開出天價。“免罪公文和一萬兩黃金。”
沈華英當然只能說好。
然而文書八百裏加急遞到禦前,皇帝八百裏加急給沈華英回了一句話:滾來見朕。
沈華英只好灰溜溜的進京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