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霍修踩着點進來,他為一品軍侯,官階比當朝丞相靳尚的還要高一品,衆人見了他要行叩拜大禮,都離座單膝下跪道“參見軍侯!”
他沒有立即說話,無聲的站在門前打量了一番屋內的衆人,擡腿往那把空着的椅子走去。
那把椅子自然是席上首座,也自然是專為霍修空着的。
已經走過沈華英了,霍修卻又停下,退回站在她面前,深黑的瞳仁裏淌過閃爍的鋒利
“你就是沈華英?”霍修身長玉立,自上向下瞥着沈華英問。
沈華英不卑不亢的應道:“回禀軍侯,末将正是沈華英。”
霍修神藏不露,眼睛黑如漆,形體清瘦精氣神卻十分沉重威儀,聽了沈華英的這一句回答,面上神态半點沒動,看她的目光卻加重了幾分力道。
好久,霍修這才繞過她落座,吩咐衆人起身。
會是霍修召開的,不過他全程高坐,始終眼簾微合,面無表情,只由其他将軍依次報告了戰況,包括人員傷亡,斬獲敵首,勝敗次數,糧草消耗等。
沈華英剛從交州調來,沒有開口的機會,只好靜默着聽,這一聽下來,就對西南和北方戰事知道了七七八八。
催陵負責戍守北方,北方戰場上夏軍主守,梁軍主攻,夏軍據秦嶺之險,絕秦川古道,斷絕了北方守軍插入益州的可能,催陵曾示弱誘敵深入,殲滅敵軍三萬餘人,而這就是迄今為止北方戰場發生的最大的正面戰争。那一戰後,出關追擊的地方将領被斬首,而後夏軍便只顧構建堅固的堡壘,守而不戰。
梁軍展開猛攻,夏軍也只是派出小股軍隊打保守戰,擺足了只攻不守的架勢。
說到底,胡夏人集中攻擊的一直都是荊州的襄陽和江陵。
這并不奇怪,襄陽在大巴山和柏桐山之間,是一個嵌在高山之間的小缺口,這個缺口不大,附近也沒有地方可以供軍隊驅入,夏人想自蜀中南下控金陵,必須得過荊州,而襄陽不僅是荊州的關鍵,也是梁王朝的腰眼,可走水路到長江,又還可以南下抵達荊州另一個至關重要的軍事據點江陵,江陵也和長江相通,沿長江乘風而行便可插入梁朝的心髒金陵。
所以襄陽和江陵任丢一城,荊州都難保,襄陽更是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所在。
霍修的兒子霍時穆駐守江陵,孔璋佐霍修防守襄陽,據他們所講夏人沒有一開始就展開猛烈的攻勢,起先反而是梁軍主動出擊,試圖插進蜀中,直到今年六月,夏軍和四族才聯手以迅雷不及掩兒的破竹之勢發動攻擊,不但迫使梁軍退守襄陽和江陵,還四圍襄樊兩城,五度攻占白帝城和夷陵。
Advertisement
“六月的時候,正是我們和時雄打得最兇的時候,時雄的舉兵反叛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出于夏人的設計。”聽到這裏,沈華英插嘴說道:
說明交州的事宜沈華英責無旁貸,便接口道“郁林失而複得後,四族動員全部落,集結了十萬人來犯,但打了幾場後就一聲不響的退走,讓我們誤以為是時雄暗地勾結了四族,我們招兵戒備,反而使得時雄下了決心造反,後來才知道交州開戰時,遁走的四族大軍到了益州,與夏軍聯手猛攻江陵和襄陽。”
催陵幾個一時瞪圓了眼,都被夏人這缜密的心機所驚住,倒是霍修還是不為所動,大概是已經從皇帝那兒聽說了。
孔璋換了個坐姿,挑眉說:“夏人顯然不止是想殺死我們,還想引我們內耗,耗死我們。”
霍時穆補充道:“據我們掌握的情報,夏軍占領益州後立即四處搜刮百姓的糧食銀兩,這兩年下來,益州的夏軍吃穿用度花的都是我大梁百姓的血汗,而胡夏國的只需養秦嶺的那十萬人。”
催陵恍然大悟,激動之下臉色深了一度。“這樣看來秦嶺的夏軍之所以堅守不戰,不僅是試圖拖住我們,給西南的夏軍分擔壓力,還是刻意降低損耗,以便胡夏國可以打持久戰,拖垮我們。”
霍修這才有了反應,沉聲道:“看來問題都清楚了,不過問題不只是清楚了就可以,還需要解決。”
催陵道:“既然已經知道夏軍想要打持久戰,那我們就可以做好應對持久作戰的準備,荊州地廣,可以發動百姓開荒播種,屯田種糧。
霍時穆道:“田忌賽馬,勝在知常道而逆用,我想不妨将計就計,夏人想攻的地方我暫且用守勢,夏人想守的地方,我們集中力量進攻。”
霍時穆的這一席話字字句句正好言中了霍修心頭所想,黃鐵心和孔璋與霍修是一輩人,但霍修生性剛強狠癖,相比狄孔兩位老将,對外的态度上要強硬進取得多。
霍修贊揚的目光在霍時穆臉上停留了片刻,至于沈華英,霍修就沒過多在意了,他是慣于發號施令的,便不再理會他人的想法,一口氣說到底。“從今以後,改變部署,西南攻守兼用,北方主攻。孔璋駐守襄陽不變,如果敵人來犯,确保防守萬無一失,還要營造主動進擊的态勢,但絕不可深入追擊,霍時穆,你到北方和催陵連兵攻秦嶺。”
三人同時應聲。“是!”
最後霍修看向沈華英。“你随我從交州繞道攻打南越?”
南越主力早已轉移到益州,何須他們一起,霍修的語氣就像是說你過來給我打打雜,輕慢之心溢于言表。
但更令沈華英皺眉的是,霍修攻打交州的這個決定本身。“南越地形偏遠,大軍進入并不容易,又只剩下婦孺,軍侯為何要發兵攻打南越?”
霍修道:“你以為南越的婦人也像大梁的婦人這般無用,兩千名婦人一年就可以給南越軍隊提供一萬匹戰馬。”
沈華英說的是婦孺,霍修卻只說婦人,而沈華英自己不正是個女子嗎?
沈華英臉色微沉,繼續問:“軍侯的是想将南越的婦孺趕盡殺絕?”
霍修傲然道:“沒錯。”
除掉暴虐的成分,霍修的這一決策其實是很可取的,四族善牧馬,所以四族的騎兵也很骁勇難纏,從對陣上來說,趁虛而入屠滅南越四族可以有效的削減敵人的騎兵力量,而從心裏戰術上來看,這樣做還可以大大的打擊敵人的士氣,激怒四族群起報複,也就打亂了夏人蠶食鯨吞的部署。
但想到是要屠殺婦孺,沈華英還是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她這一皺眉,霍修的臉一下子變得寒如刀鋒,盯着沈華英看,眼底冷輝翻湧。
當下,霍修便用一種不屑的語氣道,“男人在外打仗,田壟空置,沈将軍殺不得人,總該拿得動鋤頭,武陵郡正好缺一個屯田校尉,你就去那兒吧。”
就這樣,沈華英被調去種田。
到達武陵郡後,沈華英先知會了郡守,就把有名望的老人,讀書人都召來,詢問開荒種田的事宜。武陵郡有武陵山脈和高原作為天然的屏障,夏人不會從此攻入,但百姓還是害怕,丢下這些田地逃走。
現在朝廷說要屯田,當地的鄉紳豪戶嗅到利益,表示願意出人耕種,不過要抽二成,地方官員一聽也想讨一杯羹,衆說紛纭争吵了小半月。眨眼到了開春,沈華英讓他們接着讨論,點了兩千士兵,自己動起了手到。
低窪處剛化開的雪水比凍結着的寒冰還要凍人膝骨,鐵打的身骨也捱不住多久,沈華英帶人把山坡上的荒地開墾好了,到了低窪處就分為四批,輪番下去翻松凍土。
今天沈華英剛卷起褲腳下去,柏千堂就來了,沈華英把兩條腿從泥潭裏拔出來,沿着田壟迎上去。柏千堂的目光觸及沈華英兩條泥腿,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将軍,你還真種田了?”
環顧四周,整理好的田地沿着山坡向四面八方排列開去,消失在閃爍着光輝的坡頂,旱地和水底交織,起伏連綿的山坡遠遠看去就像是鱗片美麗的嬌龍潛伏在這遼闊高遠的莽莽大山裏。
“真種了。”沈華英繞過柏千堂,拎了他的身後的一桶水嘩啦啦将腿上的泥沖幹淨,踢踏着鞋子走完後面一小段田壟,再等着柏千堂跟上來,問:“你查到什麽了?”
沈華英真種起了田,然而柏千堂也沒真閑着。
當下柏千堂就道:“我們在交州被夏人算計了一回,也不知道夏人是那裏弄到的情報,在我們國土內用兵跟在自家後院擺陣一樣得心應手。倒是我們對夏人情況一知半解不說,對夏人占據的蜀中的情況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不,閑着也是閑着,我想着前去摸點底。”
“你想到辦法了?”沈華英忍不住問。
“自然。”柏千堂道。
原來半月前,柏千堂就有了翻越武陵山進入蜀中的心思,他就帶人進山查看地勢,結果誤打誤撞在山裏抓了幾個悍匪。審查後才知,他們的人馬餘百,而且已經在武陵山中呆了近三年了。
這就奇怪了,早在三年前,夏軍侵入,占據了半個梁朝,武陵山下的百姓就跑了個精光,明明山下已經無人可劫為什麽還呆在蠻荒的武陵山裏,
意識到什麽,沈華英擡頭看向柏千堂,問:“你想說什麽?”
柏千堂拖着嗓子道,“武陵山南面是人煙稀少不錯,可北面不遠就是號稱天府之都的錦官城。”
這話一下子抓住了沈華英的心。她立即道,“去營裏細說。”
等到了柏千堂營裏,他命人把抓到的土匪帶上來時,兩邊一見面,沈華英第一個愣住。
十三個個土匪中她認識三個,說起來還算是一道出生入死過的。
“你是沈華英?”
“大膽!”他們一開口就遭到周青丞的呵斥,說話的那名大漢還被押解的士卒一軍棍打得撲倒在地上。
沈華英皺了下眉,擺手将沖上前壓制大漢的士兵斥退。
“将軍認識他們?”柏千堂問她。
沈華英“嗯”了一聲,走到那名倒地的大漢面前,努力回憶了好久想起這人名字好像是叫丁子,在屠百城的衆多小弟中并不起眼,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當時跟她進入益州的一千人中生還的不到一百,而這丁子就是那十分之一。
事情還要從夏軍攻進飛弋關說起。
那時候沈華英分明護送未來皇後入宮,人還在金陵,就聽說夏人攻占了北境,殺了她叔叔,即當時的鎮北臺大将軍沈烆,還将他的叔叔懸屍飛弋關上示衆。
沈華英的父兄在她兒時就相繼戰死沙場,族中最親近的就是她叔叔沈烆。沈烆的死訊傳來,沈華英憋着一口氣,盜了皇帝的令牌,放出幽州大牢裏的一千悍匪,帶着他們深入當時已被夏軍占領的北境,殺了夏軍先鋒将領盤庚,奪回了她叔叔沈烆的屍首。
這事當時令不少軍中男兒為之一震,說是轟動天下也不為過。
柏千堂看着沈華英的神情,一下子就想了起來。“這就是當年你放出來的那夥兒亡命之徒?”
丁子被那一棍打中背心,疼得嘴唇都白了,但他們這樣的土匪性子裏總是帶着一股不識時務的兇狠,揮拳就要打沈華英,被摁下後就破口大罵,蹦出的詞語粗鄙難聽得入不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