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前腳回到軍營,蕭珩後腳就闖了進來,彼時正有一名醫女在給沈華英換藥,她上身的衣服全解了開。蕭珩走進時,室內一度沉寂了片刻。
“哎呀。”蕭珩驚呼一聲,手中的馬鞭抖了落下來一截,“我不知道……”
沈華英側身轉過去,皺了皺眉:“王爺有事請到外面等一會兒。”
“哦。”蕭珩撓撓頭,跟中了箭的兔子一樣飛快轉身走出去。
不過等再進來,又變成了那個放蕩不羁的廣陵王。“沈将軍,這事你可別跟我皇兄說,不然皇兄得敲斷我的腿。”
沈華英眼底顏色微變,“這事與陛下有何關系?”
蕭珏眨了眨眼睛,顯得有些俏皮,“啧,你也不用瞞我了,你和皇兄之間......”
沈華英不等蕭珩說完就掐斷他的話,“陛下是君,我是臣,君臣之間的事無非家國社稷。王爺要是對這些感興趣,那說來可就話長了。”
什麽說來話長,分明是一個字也不願多說的樣子。
看沈華英的神态,蕭珩就知道再問下去不但問不出一個字,只怕還要徒惹不快,只好打了個哈哈把這事掀過去了。“那算了,交州的事剛剛告一段落,我還想在去西南戰場前潇灑幾天,你這受着傷酒是喝不成了,那不我們再搓一頓火鍋?”
“你已經接到凋令了?”
“這倒沒有,不過皇兄這一場鴻門宴,将時家連根拔起,再不可能連根拔起,剩下的小股勢力慢慢收拾就成了,不可能會再在交州花大力氣。眼下西南和北方連連遭遇猛攻,打得厲害,我估摸我倆年前就要調往西南或者北方。”頓了一下,蕭珩問,“你是從鎮北臺走出來的,該是要去北邊吧?”
沈華英表面不動聲色,只在心裏想:皇帝要是放心讓我回北方就不會把我指派到這最南方的交州來了。
“聽朝廷的安排,到那兒不是打仗。”沈華英不以為然的随口回了一句,把話題轉開,“陛下幾時回朝?”
蕭珩聳聳肩,“大概就這兩天吧,再不回去,金陵城的官員們只怕要哭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沈華英點點頭。她的心思是恨不得離皇帝越遠越好,畢竟皇帝不待見他,而她也其實也不怎麽願意見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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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朝廷就下發了公告,銮駕七日後啓程回京,在此之前,皇帝賜宴犒賞三軍,以示皇恩浩蕩。
沈華英實在不想在皇帝面前晃悠,想了想皇帝大概也不會喜歡見到她,就以受傷為由推卻了赴宴。
宴會那天,興安熱鬧得很,臨近晌午,皇帝如期而至,軍營大門傳來八萬将士恭迎銮駕時整齊劃一的參拜聲,渾厚響亮,沖入雲霄,那赫赫軍威直壓得人心頭發顫,又叫人熱血沸騰。
皇帝站在金光燦燦的龍辇前,身上黃袍顯得越加華貴威嚴。
而華貴威嚴中又似乎透露出幾分和善可親。
他看着衆将士,目光是溫和,語氣也是溫和的。他說:“諸位攻城拔寨,轉戰千裏,勞苦功高如此,朕甚感激。今日君臣歡聚,舉盛世之宴,慶交州太平,慶奸臣伏法。朕攜佳釀一千車與衆卿一宵同醉,酒宴之上,不分君臣,但求盡興。”
衆将士山呼萬歲,簇擁着皇帝來到大廳上坐定。
酒宴上,皇帝真還沒端着,開懷暢飲,大有一切盡在酒中的意思。
不過皇帝就是皇帝,這麽個人坐這兒,就是再溫和,誰又真的敢放得開。
好在皇帝也是個明白人。
酒過一巡,他就放下酒杯,眼角輕微上揚,是一個近乎笑的面容,看上去一團平和。“朕不勝酒力,暫且出去走走,諸位愛卿随意。”
在座的将士無不大喜,在皇帝面前喝酒實在是如鲠在喉,這大廳上的人只怕沒有那一個是不盼着皇帝快快離開的。蕭珩第一個躬身道,“恭送陛下。”
皇帝點點頭,帶上喬保頤緩步離開大廳。
也該是沈華英要命犯太歲,她托辭留在軍中養傷,本來也一直安安分分的躺在床上,看看兵書,翻閱翻閱公文,到了下午時實在躺不住才挑開簾子出軍帳溜達。
碰巧就見到幾個小士卒生氣了團火在烤紅薯吃,味兒直從冒着火焰的炭塊裏散發出來,沈華英興致勃勃的就湊了上前。
“沈将軍,皇帝設宴你不去,怎麽就饞這幾個紅薯?”士卒給沈華英讓了個位置,好笑的問。
剛從火堆裏刨出來的紅薯,表皮比炭還要黑,沈華英也不在乎,吹了幾口氣就拿起一個開始剝皮,嘴裏回那問話的士卒道,“是饞,這個更好吃。”
“是嗎,這才是将軍不赴宴的原因?”
沈華英大驚,回頭,正好對上皇帝的眼睛。
皇帝話說到一半,頓了一下,這是聲勢凝聚前的一瞬,接着,他驀然發問“沈将軍原來不是傷着了,是想要留在軍中吃更好吃的。”不急不緩的語調,更像是徐徐講述一件無關緊要的舊事,所有的威勢都只聚在眼底,他的眼睛沉靜時,淵深沉穩,而一旦情緒跌宕,瞬時鋒芒外露,宛如瞄準目标,一發中的羽箭。
短暫的驚訝後,沈華英立馬俯身行禮,“參見陛下。”
皇帝冷眼盯着她,顯然是等着她給個解釋。
沈華英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又擔心自己越抹越黑,只好裝聾作啞。她俯身頭低得快貼在地上,鬓邊的碎發被風吹得顫顫巍巍的抖着,一言不發。
好久後她聽見頭頂上落下一句冷冰冰的。“起來吧。”
皇帝說起身就要起身,可沈華英還真不敢立即就站起來,她仍舊俯身跪在那裏,只是擡起了頭,觑着皇帝面無表情的臉小心翼翼問,“陛下怎麽來了?”
這話也不知又勾起了皇帝的那份火氣,他臉色分明忽的暗沉了幾分,瞧得沈華英心頭一顫,又低下頭去。
然後就聽皇帝說,“這是朕的侍人從交州鄉野間購來的酒,系村婦所釀,朕嘗過一些,雖是鄉野俗物,難得的是這種酒酒香濃郁,入口醇綿,還有個雅致的名字,劉伶醉,想請将軍也品一品。”
皇帝不徐不疾的說着,未及沈華英應話,他就吩咐喬保頤,“喬保頤給将軍斟滿一杯。”喬保頤已經拎着酒壺來到沈華英面前。
“是。”喬保頤應道,很快命人取來一只酒杯。
在場的士兵不免大急,他們雖然從未起過那些彎彎拐拐的害人心思,但也聽過七七八八的民間話本談起過皇帝想殺皇帝時最愛賜毒酒。
性子較為莽撞的幾乎就要起身,被沈華英用目光瞪住了。
皇帝所謂的“酒”自瓷瓶中涓涓瀉出,流進喬保頤面前的青瓷酒杯中,聲音幹淨悅耳,但彌漫上來的卻不是酒香而是一陣濃郁的藥草味兒。
“沈将軍,請。”喬保頤将酒杯遞到沈華英面前,剛湊近沈華英就聞到那股直沖天靈蓋的苦味。她英騎虎難下,猶疑了片刻,謝過皇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皇帝随即問:“沈将軍覺得如何?”
古怪,說不出言不盡的古怪。
外人看來,皇帝贊不絕口的“就”,只怕會是香同甘露永春,喝了該是十分隽永爽口。
而沈華英仰脖子喝下一杯,只覺像是在嘴裏咬破了一個熊膽,難以言喻的苦味兒從舌尖灌進胃裏,劇烈的惡心感跟着湧上,沈華英猛咬了一下下唇才堪堪壓下,沒有嘔吐。
而沈華英終于也懂得了皇帝的心思。
哪裏是酒,分明是皇帝故意為難她。
沈華英答:“此酒的滋味微臣畢生不忘。”
皇帝哦了一聲,不緊不慢道:“那不知将軍可否還想飲第二杯?”
沈華英搖頭道:“多謝陛下,但微臣一個粗鄙的武将,如此佳釀,得以喝一杯,已經是終生幸事,斷不敢再飲第二杯。”
“能讓沈将軍畢生不忘,也不妄朕走這一遭,不過忘了也不要緊,這酒朕那裏有的是,沈将軍若還想喝第二杯,跟朕讨要就是。”
“是,謝主隆恩!”
皇帝直走,沈華英就吐了個昏天黑地,一口紅薯沒吃着,倒把胃裏的酸水都全吐了出來。
士卒大駭,以為那酒中真放了劇毒,扶人的扶人,找軍醫的找軍醫,一個個臉都吓白了。
蔡軍醫趕來時聽在場的士卒七嘴八舌說了一通,也是急得滿頭大汗,把過脈後這才松了口氣。
“沒事,不是毒。”
“真的不是毒,那将軍怎麽吐得這麽厲害。”
沈華英也看着蔡軍醫,等着他的回答。
蔡軍醫道,“像是治外傷的藥,不過是外敷用的,內服不得,但喝了也就是個難受惡心,要不了人命。”
在場的士卒聽完都松了口氣。“呼,那就好,哎皇上怎麽給将軍喝這個,吓死人了。”
沈華英心裏倒是想明白皇帝為什麽來這一出了,大概是被她借口受傷拒絕赴宴而惹惱了。
事兒不大,蔡軍醫便準備收拾藥箱退下了,嘴裏漫不經心道,“皇家的東西就是好,你瞅這用來罰人的東西都是上好的,這藥裏最起碼加了二十種珍貴藥材,這一滴啊怕是就要值個一兩銀子。”
說着他瞥了看向沈華英:“你是喝了一口?”
沈華英苦笑,“喝了一杯。”
“啧!”蔡軍醫搖着腦袋,無不可惜,“浪費啊浪費,将軍剛才吐了得有千兩白銀。”
沈華英:“.......”
三日後皇帝按照計劃啓程回京,蕭珩也随銮駕回京都。十一月底的時候,朝廷指派新的官員走馬上任擔任交州刺史,同時接管戍邊的軍務,沈華英則依令調出交州,至于調往那兒,凋令上卻沒具體說。
沈華英猜想,皇帝忌憚她,絕不會調她回北方,而現如今西南,西北防線所有軍務皆由定邊侯霍修負責。他位高權重,功勳不俗,在行軍打仗方面的資歷更是無人能與之匹敵,所以恐怕皇帝也不好貿然插手攪亂他戰線布局,她離開交州後将何去何從最終是要霍修來指派。
十二月,天降大雪。
雪封關塞,人馬失路。
烽煙暫歇,一場大雪把粉飾了一切,站在襄陽城下往下看,茫茫雪海沒有半點痕跡,冬日的軟陽在樹梢逶迤不去,雖是枯藤老樹昏鴉的模樣,配上遠近素白的山水做烘托,整個黃面磅礴而靜谧,高遠而輕柔,照亮了寒冬的肅殺又裝點了寒冬的肅殺,這就像是生與死這兩個極端在此彙聚,相互抵制又相互交融,蕩開一片素白,篆刻上十分的死寂,十分的生氣。
沈華英進入荊州武陵的第二天就收到霍修傳來的書函,要她除夕夜到襄陽參加軍事會議。
到場的孔璋,靳央都是四品以上的高級将領,就連遠在北方的催陵也來了,這些人個個都是獨擋一方的悍将,有勇有謀的沙場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