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魏續大駭,“沈将軍,快,救駕。”
時雄大喜,“快,殺了他,皇帝一死,我們......”
剩下的話蔣淵沒能說完,因為就在他和護着他的侍衛注意力被吸引到皇帝身上的時候,沈華英攀着彩棚的橫梁蕩起,淩空一斬,摘下了時雄的項上人頭。
誰也沒有想到沈華英會舍了皇帝的安危不管在,直取時雄,直到時雄的頭顱在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幾圈,在場的人還是有些呆愣。
沈華英自時雄的屍首上收回刀,風在刀身上呼呼作響,如嬌龍回穴時的吟嘯。她把刀豎立在地上,支撐住自己籲籲喘了幾口氣,隔着血海瞪着圍在皇帝身側的人。“時雄已死,你們還要為誰賣命!”
彩棚內血流如河,目光所見無不是鮮紅一片,沈華英玄色眼睫上猶凝着血珠未擦幹淨,一絲妖嬈的血紅勾勒眼線,在眼尾拉開鋒銳的弧度,眼眸一擡,機鋒無限。
皇帝黑如鴉羽的睫毛遮住那眼底一絲半抹流轉的驚豔,薄唇微微抿着,抑住衆多洶湧澎湃的情緒。配合沈華英攻堅敵人的心防。“時家叛亂,罪該夷,但朕并非暴虐之君,何況如今天下動蕩,真是用人之際,你們如果此時悔改,替朕殺了亂臣賊子,功過相抵,朕絕不再追究。”
時雄一黨面面相觑,猶豫着,遲疑着,審視着。到底,絕大數人開始反戈。
殷紅的血從無聲的從彩棚內流出,棚內的殺戮進行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守在棚外百丈外的士卒發現的第一個證據就是那流出來的鮮血,他們下意識後退一步,那股液體在一塊石頭前稍稍停滞了一下,而後浸沒它,漂浮着無數血紅色的氣泡向他們湧來。
棚外的交州軍和官員忽的躁動起來,他們在那悄無聲息漫出的鮮血面前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而後就像被捅開了窩的蜜蜂,哄吵着向前湧。
彩棚簾子揚起,何钺當先走出,迎風亮開滴血的刀,冷然道:“不要動,誰動誰死!”
交州的官員卻也還在動,只是在抖着雙腿往後退,退到軍隊後面。
跟着皇帝與就走出了彩棚。
他的左側是魏續,右側是沈華英。周身上下連褲腳都染着鮮血,緊跟在他門身後的一名侍衛手中拎着時雄的腦袋,每走一步,便落下一攤子的紅。
皇帝走到何钺身前半步的地方立住,侍衛随即将蔣淵的頭抛到交州軍隊前,人群嘩啦一下後退,又嘩啦一下上前,想喊不能喊,敢怒不敢言。
這個時候皇帝才開口,語調出乎意外沒有半絲威脅和威懾的意思,緩緩道來,竟有十二分的真誠。“交州割據多年,州郡官員只知蔣家而不知朝堂,舉動自專,致使郁林被四族攻破,百姓慘遭屠戮者逾十萬,如今蔣家又勾結豪紳巨賈擡高糧價,使得郁林百姓典妻賣女也不足以換取一鬥碎米,家破人亡飽受饑寒之苦,朕體恤邊民苦難,不遠萬裏前來,停戰撤兵,欲修邊庭之好,還生民以太平,而蔣淵非但不肯罷兵停戰,還指使屬下射傷朕以威逼朝廷議和割地,允他自立為王,現在朕假借封王酒宴殺死了他,你們是不是想為他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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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威,何必一定是雷霆千鈞,疾風暴雨,且看這位年方二十六的年輕帝王是如何把他的威嚴像春風化雨一般送進敵對者的內心,不動聲色,卻已經四面八方滲透包圍,将他們折服。
事已至此,誰敢不從?
不過猶疑了片刻,交州将士便整齊劃一的俯首告罪稱臣。“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面上淡開一抹笑容,高傲道 “很好!”接着道,“傳朕口谕,蔣氏一族犯上作亂,誅九族,交州之亂就此告終,不再另行追究。”。
聞聲,交州官員士卒無不松了口氣。
這個時候沈華英再也撐不住,身體軟軟的滑到下去,血液正從沈華英體內汩汩流出,許多時候,人不是死于要害受傷,而是失血過多。
大量的流血會帶走體溫,意識,以及心跳。
“沈将軍,來人宣太醫。”沈華英聽見有人在耳邊大喊。
房裏點的燭火不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見亮。
只不過徐太醫卻覺得坐在明亮的燭光裏的皇帝遠比站在陰影裏的侍衛還要不可直視。
“微臣參見陛下。”
“平身。”
皇帝看着徐太醫,臉色算不上嚴厲也不算溫和。“人怎麽樣了?”
說道病人的情況,這事徐太醫在行,甭管要死要活,實情上粉飾三分好話,絕對得罪不了人。但徐太醫此刻卻完全亂了手腳,皇帝這會子都還不睡,守着等消息顯然是想救人,但這語氣神态又是如此不以為然,仿佛那人的是生是死都不要緊。
“嗯?”
徐太醫忙跪下身,迅速按實際情況回答。“回禀陛下,已無性命之尤,只是傷得重了,還需得仔細照料,謹防感染,否則輕則手臂殘廢,重則危及性命。”
“依你看她的傷勢幾日可好轉?”
“回禀陛下,沈将軍底子好,好生将養五日即可。”
皇帝點了點頭,道:“你仔細照料着,需要什麽就跟喬保頤說,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燭影深深,皇帝扶着腦袋靠在案上,靜立不動。
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性子就不得不在長期的争鬥和壓力下發展,從而變得多面隐匿,成為一面精致細膩的面具,永遠套在他的臉上,越是到了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越能感覺到那面具的重量。
白天時沈華英舍了他的安危不顧,斷然奔去殺時雄的畫面始終在皇帝心頭盤旋,要他忍不住去揣摩沈華英那一刻的心思。
她是自信自己一定可以斬掉時雄的腦袋,鎮住敵人,還是在她看來,天子的安危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這裏,皇帝眸子一寒,猛然站起身。
喬保頤被唬了一跳,忙問:“陛下,這麽晚了,您還要出去?”
皇帝擡頭,面具嚴絲合縫的覆蓋上他冷峻的臉,他淡然道:“随朕去看看沈華英。”
徐太醫特意調了幾名醫女來輪流侍候沈華英,這會兒床榻邊還候着兩名醫女。
皇帝招手把她們全打發出去。
沈華英後背上也受了傷,是面朝下躺在床榻上的,為了方便換藥,她身上沒穿衣服,只蓋了條薄被。
“退下。”皇帝進了門就出聲屏退在場的所有人。
喬保頤心頭不無奇怪,但那裏會敢問什麽,忙領着人全部退了出去。
皇帝獨自一人在床邊站了許久,伸出一只手捏起一角,慢慢将被子往下拉,顯露出來的是脖子,然後是雙肩,其次是肩胛骨,背......
當被子掀到腰際線下時,皇帝停住,轉而從腳往上拉,腳,腳踝,小腿,大腿,再停住。
除了不可冒犯的隐秘之處,沈華英的的寸寸肌膚一一展現在皇帝眼中,與之同時展現的還有她一身的累累傷痕。
仿佛是配合着生命成長的節奏,每一個節奏上踩着一簇清晰的傷痕,密密的,有多少是踩在生死之間那一線薄如剃刀邊緣的間隙上。
皇帝靜靜的站在那裏,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可是燈光閃爍下,堆在他高挺鼻梁上的陰影卻像是不停的變換,幾乎已将人最真實的感情變換出來。
久到一個記憶力不錯的人已經可以把那些傷痕的位置全部記住後,皇帝微微彎下腰,将堆在一起的被子一點點整理好,他做這些的時候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動作卻又偏偏顯得極其耐心和仔細。
沈華英沒真的在床上躺足五天,第三天中午她就趁着徐太醫不在的時候自己穿鞋下了床。
皇帝的銮駕在外,還是有大量的政務要處理,桌案上堆的是從金陵城送來的各州郡的各級官員遞上來的折子,摞起來有兩尺高,還沿着桌案摞起了六堆,他将手中的折子丢到右手邊批閱好的一堆折子上面,示意太監搬走,才從那個缺口看向跪在桌前的人。
說好的五天才能好轉,沒成想過了兩天就下床蹦跶了,可真是個皮糙肉厚的。
“你們先退下。”屏退了喬保頤等人,皇帝才正眼去瞧沈華英,“傷好了?”
兩寸深的傷口,是這麽容易好的,說好那就是欺君。“沒好全,但已經無礙。”
皇帝飛快批閱完手中的折子,将它放下,擡頭瞥了沈華英一眼,拿起新的折子,看得心不在焉,說得漫不經心。“沒好就養着。”
沈華英答:“軍務緊急,将士疾苦,臣怎麽好一個人享受悠閑。”
“想回軍營?”
“是。”
忠心為國皇帝沒聽出來,沈華英的這番話他只聽出了一點,她不想再在他眼前多待。“不想待在朕跟前?”
即使不是很聰明的成年人也知道說話是一門精致的技藝,像皇帝這種身份地位的人更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們說話就像畫水墨,七分寫意,三分寫實,言外還要大片留白,讓聽者自己去體悟含義,只有孩子才會直言不諱的與人交流。
所以皇帝如此直白卻又似乎別有深意的一番話,沈華英完全愣住了。等到反應過來後,沈華英心底的弦被一個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的念頭重重撥動了一下,五十根弦齊響,在她的心底奏開一片繁音。
她真是怕極了皇帝提以前的事,咬牙道,“臣是軍人,自是要為陛下征戰沙場的。”
皇帝忽而勾唇笑了,那笑好像是清風拂過滄海吹起的一圈細紋,可是誰又能知道水面下到底洶湧着多少暗潮。
笑意消散後,他譏诮道,“後印在你手中,朕又能奈你何?你這般惴惴不安的樣子,朕一直在想是真的順從,還是假的忠誠?”
沈華英跪地磕了個頭,額頭觸地時聲音很大,額頭都給碰裂了道血口子。“臣惶恐。”
“別在朕面前裝樣子。朕問你,那日宴會,你是篤定了自己可以一擊擊殺蔣淵鎮住在場的亂賊才毅然而然置朕的安危于不顧,還是在你心裏,朕的安危根本不值一提。”
“陛下硬要如此想,臣說什麽又還重要嗎?”
皇帝陡然站起,明朗的身形輪廓有淡淡的流光浮動,卻因為沈華英話裏的要挾之意壓上了一種陰沉的氣勢。“放肆!”
說着,皇帝手一揮,掃出桌邊的茶盞。那只制工精良的青瓷茶杯在沈華英額上破碎,迸濺開的茶水沖刷了先前的血跡。但很快的就有新的血液從新的傷口流出,裹挾着茶葉汩汩流過沈華英的臉。
那看上去很狼狽,整個大殿的氣氛也緊繃得像是副蓋了蓋的棺材。
皇帝踱步來到沈華英面前,他英挺的身材擋住了窗口漏進的陽光,跪在他面前的沈華英左邊臉上染上幾分暗色,而把右邊側臉的棱角拉得越加分明。她脊梁筆直,挺立着猶如一柄頂天立永不彎折的長|槍,自有一番灼灼英氣不被她皇帝的威嚴所吞沒。
“不管你心底作何打算,你最好知道一點,朕能給你什麽就能拿回什麽。就是你叔叔沈烆,朕也可以再讓他死千百次。”皇帝沉聲道,聲音很低,只是說給沈華英聽的,滿身的怒意也是直直奔着沈華英一個人去的。
沈華英猛然擡眼,心中有不平,眼中藏着倔強的對抗,也壓低了聲音,用只有皇帝聽得道的語調道,“陛下的手段,臣自然是清楚的。”
“你......”
不等皇帝說完,沈華英彎腰砰砰又磕了兩個響頭,再擡起頭來時一縷殷紅蛇一樣自她額頭爬下,在鼻根處分為兩股,如一把長叉橫貫而下,隐隐顯出幾分血色機鋒。“請陛下允許微臣告退。”
皇帝的眼底的顏色徹底寒了下去,那寒意很快順着他的狹長的眼角蔓延到整張臉,直到他的眉宇也染上令人戰栗的冷峻。
但他身為皇子時在群狼環伺的深宮中蟄伏多年,性子早就打磨成了,隐忍的能耐遠遠超乎超人。
別人會氣急敗壞,但他這樣的性子,反而越是生氣越是沉得住氣。
很快的皇帝就斂住了所有的情緒,漠然的神情就好像戴了張精致的面具。“如此,沈将軍便回營好好休息吧!”
沈華英呆了一下,心裏對皇帝這種變臉似的轉變感到慌亂,但也不敢多說,只順從的叩恩謝罪一番後,就迅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