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華英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卷地圖在蕭珩面前展開,指給他看說“圓圈是我們駐紮的地方,三角是交州時家軍駐紮的地方。”
“奇怪的是,每次四部落的人來襲時,時家軍都能幸免,現在看來大大小小的偷襲差不多有上百回,他們的營帳卻只有五次遭遇襲擊,倒像是誤傷。”沈華英從地圖上收回目光看着蕭珩說“據我所知,南越臣服梁後,赤戎,鬼方,陰胡,蛟鞣和漢族多有通婚,而交州和南越相鄰,這種現象更為普遍,時家子弟中也不乏納四族女子為內室的。”
蕭珩一下子聽明白了,“你懷疑時家人通敵?”
沈華英落回座位,靜靜的看着蕭珩,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委婉的說:“就我到交州後看到的,交州的軍隊從未主動回擊過四部落的侵擾。”
蕭珩聽完,一伸手撈過桌邊的筆墨,邊動作邊說。“本王這就傳信宋銳,要他先隐匿大軍行蹤,按兵不動。”
沈華英點點頭,這也正是她打算的。
這麽大的事情,蕭珩不可能不查探清楚,而沒料到他們這剛有點動作,時家嗅着味兒先出了手,派出刺客刺殺蕭珩。
為什麽只刺殺蕭珩呢?
這實在是條一石二鳥的計謀。皇帝原本就對沈華英心存芥蒂,倘若皇帝的胞弟在交州被刺殺身亡,而沈華英卻毫毛無傷的話,不用蔣家再出手,沈華英的處境也會十分危險。
好在蕭珩身邊帶了不少密衛,時家的刺殺以失敗告終。
但這之後,時雄出的招卻是更加陰損了,他勾結交州的富商巨賈囤積糧食,操控糧價。僅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将郁林的糧食價格提高了二十三倍,到了四月份的時候,大街小巷都橫躺着着因為買不起糧食而餓得脫力的人。
這個時候,時雄轉運糧食到郁林,合浦救濟饑餓的人,可是半個月後,他就聲稱轉運的糧食被南北軍營的人劫走了,成功激起郁林百姓對沈華英和蕭珩的怨恨。
饑餓的百姓們不斷從四面八方湧來,他們圍在軍營外,一聲聲的哭饑,一聲聲的喊餓,令人頭皮發麻的磨牙聲不分晝夜的響起。
沈華英和蕭珩站在哨樓極目看過去,陰雨蒙蒙中蓬頭垢面的腦袋密密排列開,沉沉的黝黑蓋在冷冷的綠場上,從他們的眼裏跳進他們的心底,永無止息。
前排的人肩上扛着木匾,向着軍營的一面上畫着坐在大米倉上的彌勒佛,一手數佛珠,一手捏緊口袋,笑裏浮動着油油的亮光,難民們在下面苦吟:我佛本慈悲,米貴袋不開,百姓饑餓苦,只顧自己肥。
“宣戰吧!”說這話的時候,蕭珩的手搭在了面前的圍欄上,因為太過用力,手背顯出五條清晰的青筋。
Advertisement
沈華英抿了一下皲裂的口唇,憂心更重。“只怕時雄和南越四族就等着我們這樣做。”
“現在開戰,我們的敵人還是時雄和四族,再拖下去,郁林的百姓也要和我們為敵了。”
沈華英想了想先點頭,再搖頭:“不宣戰,直接派軍攻進蒼梧郡,交州的糧食大部分都在蒼梧的商賈中,先搶占幾個糧倉。”
夏初,空氣中還浮着美人蕉的淡香,這個時候蕭珩主動發兵攻打蒼梧,首戰告捷,只不過次戰就碰到了根硬骨頭,兩軍僵持不下。沈華英原本駐守在郁林南邊,修兵以備四族人侵襲,聽到消息不得不抽調一萬士卒前去支援。
沈華英和蕭珩都親臨陣前,指揮三軍作戰,南北軍和交州軍的形勢已不相稱,軍隊力量更加懸殊,士卒夜不釋弓,晨不離鞍,晝夜不得休息,疲兵一再迎戰,一人要敵十人。
一夜激戰,東方現白時,陣亡與受傷的士兵遍地都是,蕭珩身邊剩下的還不足百人,而且已經疲憊到了極點,難以持穩兵器。
蕭珩也覺得頭目眩暈的厲害,但仍然帶傷忍痛,振臂鼓舞士卒奮勇回擊,重傷和輕傷的士兵也都跟着一躍而起,端着□□殺向敵人,迫使敵騎後退。
等陽光從雲端漏出來也沒照透彌漫的硝煙,反而使得狼藉的戰場暴露無遺,橫七豎八的屍首,帶血懸肉的兵器陡然被陽光照出一副恐怖荒涼的面目。
蕭珩緩緩轉身,就發現身後居然也還站着二三十人,他們的兵器折斷了,箭也射完,手無寸鐵,初升的陽光在他們腳下拉開一條狹長的影子,影子看起來卻也還比人健壯些。
“走,回營!”
等蕭珩領着稀稀拉拉的二十六人回到營中。
營帳裏已經有一個人在等他。
一個蕭珩沒見到一定想不到,見到了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的人。
喬保頤!
“老奴見過王爺。”
蕭珩忙問,“喬公公怎麽來了?”
“陛下銮駕已抵達興安,在下特來傳達聖谕,請王爺前去一見。”
蕭珩心頭一跳,心跳聲正好與穆弋的尾音重疊,一齊敲在他的耳膜上,敲得他的腦袋轟鳴一聲。
皇帝居然親自來了嶺南!
古橋流水,老巷幽深,一塊塊年代久遠的青石板在蒙蒙細雨的潤洗下就像剛從石頭裏剖出的青玉,銜接着的青灰色牆角,那兒攀着一層層細密的苔痕,好像一灘青色的顏料打翻後在雨水裏慢慢暈開。
沿着這樣的路穿過三進五進的暗宅院落,喬保頤将蕭珩帶到一扇古拙的木門前,兩旁二十四名健壯的便衣禁衛,手中執着長戟,腰上挂着腰刀,般雁翅分列,蕭珩當先出現時,他們一瞬間投來警惕的審視,那目光比刀劍還要撼動人心,等看到喬保頤,他們又瞬間收拾起情緒,面上如石人般滴水不漏。
也只有那普天之下的至尊者,才擔得起如此森嚴的門禁。
蕭珩進去看,屋子是向陽的一間書室,窗幾明淨,室內左邊供着一個古銅香爐,爐上香煙馥郁,用的是上好的龍涎香。沿窗一只桌案上,擺列着文房四寶,皇帝就坐在那張桌後,正在訓斥沈華英:“五萬将士,十萬石糧食,三百萬兩白銀,你們就給了朕這樣一個結果。”
聽了這話,蕭珩多多少少有些替沈華英擔心,想要上前在自家皇兄面前替她說幾句公道話,但被喬保頤攔住了,“王爺,陛下稍後又要事吩咐你,請您稍安勿躁!”
蕭珩只好等在帷幕後。
此時,沈華英跪在桌前,回道:“臣有罪!”
皇帝凝目看向桌前,從眼底瞥着沈華英,道“你當然是有罪,比起這個,朕更想知道你打算如何來贖罪?”
“是!”沈華英俯首一磕頭後才微微直起身道:“微臣以為,現在的局面尚且有扭轉的餘地。第一是撥糧安撫郁林饑民,先穩定民間的□□,然後還請陛下降尊出面,責令交州商賈開倉放糧,若是他們不肯依從就會成為衆矢之的。若是他們肯依從就徹底解決了交州的糧食緊缺問題,我軍再趁勢猛攻,民心思安,時家必然難以持久。”
“你預料需要多久?”
“禀陛下,短則一年半,長則.....”
皇帝皺着眉似是不耐,更是沒等沈華英說完就開口打斷了她。“不行,交州內戰事務必在三月內結束。六月底以來,夏人和四族人的聯軍不斷對荊州,司牧展開迅猛的攻勢,我軍損傷慘重。如果交州的戰事還這般膠着不決,西南和北方軍戰線的供應就會受到影響,且像這樣打下去,一兩年後交州收回來也只剩下個空殼子,朝廷還得出錢出糧養兵駐守交州,其他地方的仗還怎麽打?”
“您說什麽?”沈華英猛一擡頭,她面色有些蒼白,在聽到這句話後,她蒼白的臉上現出兩抹異樣的紅。
蕭珩偷眼看向她,本是奇怪她怎麽會在帝王面前如此失态,卻在對上她的眼睛後心頭咯噔一下,他們同袍而戰,自有一份默契,加上對交州的局勢了若指掌,這一眼就洞察到了些什麽。
在這一瞬間,皇帝的也繃緊了心弦。“怎麽?”
“禀陛下,臣和王爺駐守交州時,四族曾全員全部落人大舉來犯,不久後便無疾而終,臣等一直以為是時雄暗中與四族交易,勸退了他們,好養虎以圖他用。可如今交州內戰如火如荼,四族人非但沒有趁勢攻打交州,反而是聯結夏人猛攻荊州,司牧。微臣鬥膽猜想,自臣等掌控郁林後,時家與四族的聯盟就已經瓦解了,後來的這一切或許從頭開始都是敵人安排的一個局。”
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天一變,沈華英的雙腿就開始痛,加上皇帝現在也沒讓她們起身,久跪在濕冷的地板上,那種痛被凍僵後,凝在骨髓中,散不掉,化不開,像是兩把生鏽的尖刀卡在那裏。
沈華英難受得很,皇帝和蕭珩也是一陣不能消受的目眩。
順着沈華英的猜想捋一捋前因後果,南越集結男女老少開到郁林邊界擺出一副血債血償的架勢,讓守軍信以為真他們必然要複仇到底,然而不久就一聲不響的收兵離開,前後如此大的對比由不得沈華英和蕭珩不去猜想背後的隐情。而在時雄這邊,他眼見南越軍撤走後沈華英和蕭珩還加緊練兵,加緊對蒼梧郡的監控,皇帝又在這個時候出手籠絡時傑,試圖打破交州的權利平衡,也由不得他不铤而走險,揭杆與朝廷為敵。
好一盤坐山觀虎鬥的局,設局的人已經離開而這局中人卻是厮殺正酣。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