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皇帝陡然站起,明朗的身形輪廓有淡淡的流光浮動,卻因為浮出來的事實壓上了一分沉重。“來人!”
骧龍團教使何钺自門外走進,皇帝等不及他行禮便吩咐。“你攜這面令牌傳令随來的大軍,立刻退出郁林邊界,無令不得妄動。”
“遵旨!”何钺看出皇帝的急切,雙手接過令牌,眨眼便沒了蹤影。
皇帝轉而又向沈華英道:“你也速回營,将已經挺進蒼梧郡和合浦郡的士兵全部撤出,挂免戰牌,固守勿戰,等侯朕的旨谕。”
沈華英應聲而起,耐不住雙腿僵痛,沈華英的身子顫了顫,又跪下去,膝蓋敲在地面上敲出一聲悶響。
這聲音其實不大,但落在神經緊繃的皇帝耳朵裏卻格外尖銳難聽,他猛然看向沈華英,怒意壓着不發出卻比發出還要攝人。“你又怎麽了?”
沈華英起身到一半只好又跪下去,這來回折騰,更是疼痛難忍,慘白的額頭全是汗。“臣惶恐。”
蕭珩見狀,大步走出帷幕,跪下身行禮,“臣弟參見皇兄。”同時不着痕跡的拉了沈華英一把。
沈華英順勢拱手道:“微臣告退。”書室不大,她很快退了出去。
皇帝這才覺察到了異樣,擰眉看向蕭珩。
蕭珩躬身輕聲道:“皇兄有所不知,沈将軍雙腿受過傷,嶺南天氣濕冷,跪得久了,腿疾就會犯。”
皇帝眼底光輝閃了閃,沒說話。
皇帝禦駕親自抵達交州,蕭珩奉旨趕往荊州禦敵,而沈華英則尊遵從皇帝的命令撤回士兵,構建堅固的營壘采取守勢。
然而不過十餘日,君王的手谕到,卻是一個打字。
君王說打,沒人敢說不打。
沈華英帳下的兩萬大軍加上皇帝帶來的三萬京軍又浩浩蕩蕩的駛進蒼梧和合浦,時雄的軍隊被他們這一退一進打得個措手不及,首戰死傷過萬,然而交州軍隊人數衆多,又十分熟悉當地的地形地利,再往裏打,朝廷的軍隊就泥濘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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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英率兵攻下的蒼梧郡內兩百裏的四會縣時立刻遭遇時家軍猛烈的反攻,敵軍将領陳兵兩萬在城牆下,不分晝夜的展開攻擊。
沈華英站在城頭,身上的刀傷箭傷灌進凄風苦雨,隐隐作疼。
“皇帝是什麽意思?”左營營長黃鐵心看着城牆上密集如雲的敵軍,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沈華英也很想知道皇帝這是什麽用意,明知是夏人勾結南越設的局,還這麽不顧一切的發動戰鬥。
說曹操,曹操就到,喬保頤尖細的嗓子傳來,喊的是:“陛下駕到。”
沈華英,黃鐵心,柏千堂忙迎上前。
“陛下,城樓危險,您不該到此來。”沈華英道。
皇帝掃了他們一眼,被一群禁衛簇擁着徑直繞過他們,站在城垛後面往下看,城牆下人潮層層疊疊像漫上來的浪頭,不斷拍打着城牆,遠處則是滿山遍野的屍堆,掩蓋了青青草地,沿着丘陵的起伏靜悄悄的連綿到視線的盡頭。
皇帝耳中轟鳴,他掠會目光回頭凝目看了城頭上的那面大鼓片刻,忽而指着它對沈華英說:“朕親自為将軍擂鼓助威,将軍有把握一舉殲滅城下兩萬敵人嗎?”
用兵之道,貴在機變,以正合,以奇勝,奇正相生,靜時如處女,動時如脫兔,那有皇帝這般不顧一切往前沖的。
沈華英心頭煩悶,只覺得皇帝這種打法過于兒戲。
遲遲沒等來沈華英的回答,皇帝回頭就将沈華英的猶疑看了個透徹,他神色一沉,從鼻子中發出一聲極具威勢的單音:“嗯?”
“啓禀陛下,微臣覺得眼下就與敵軍決一死戰為時尚早,敵軍聲勢正高,我軍貿然出城,即使僥幸殲滅敵軍,死傷也是不可估量,敵軍後援趕到,城池就難以收住了。”
皇帝大怒:“将軍是真想守城,還是怕死而怯步。”
柏千堂和黃鐵心暗中悄悄交換了一下眼神,忍不住也冒着天威進言道:“城中守軍只有一萬,出城容易進城難,還望陛下三思。”
正說着,柏千堂耳邊劃過一聲刺耳的铮鳴,頓覺喉間抵着一點鋒寒,皇帝拔了身側侍衛的佩劍,架在了他的咽喉前一寸處。
劍是架在柏千堂脖子上,但皇帝看的人是沈華英,他一字一句冷冷道:“國難當頭,旁人死得,你鎮北臺的人死不得?傳令三軍,朕親臨督戰,為三軍擂鼓,殺敵有功者,重賞,而膽敢臨陣退縮者,夷族!”
鐵靴踏過地面,是咚咚咚。
木槌敲打着鼓面,也是咚咚咚。
兩種聲音踩在一個節點上,所有的節點都在沈華英心頭。
廣野洋洋,戰鼓嘭嘭。
在人群的沖擊下,連帶着地皮也仿若蒙在海面上的油布,有了起伏。
咚咚咚,
君王仍是敲鼓不停......
誰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在這肅殺的戰場上,君王鼓不停,将士死不止。
忽而,那鼓聲驟停。
好像一根被人攔腰截斷的箭束,斷在了城頭,再也沒有波瀾。
沈華英像城樓看去,連抹了兩把眼簾上的血跡也沒能看清城樓上的景象。
這時候厮殺更加激烈,悠悠沉沉的肅殺氣,忽而像是大漠刮起的風暴,籠罩四野。
入夜時,敵軍的兩萬士卒都已死盡,只有戰馬獨存,在那裏嘶鳴徘徊不去。
沈華英拖着條血淋淋的胳膊往城門走,到了一看,城門下稀稀疏疏站了一群人,連城下的三個門洞都填不滿。
她在人群裏找到柏千堂和周青臣,問他們:“我們還剩多少人?”
柏千堂将破碎的鐵衣往地上一扔,道:“你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一萬兩千人,生還不到兩千?
“那這城還怎麽守?”沈華英吶吶道,有些氣虛。
周青臣接口說:“不守了,皇帝走前留下口谕,不管剩多少人都立刻退走,蒼梧郡內所有的士兵都退走,還駐郁林。”
“皇帝?”沈華英的胸口氣悶得厲害。
柏千堂心裏有氣,只把一匹駿馬的缰繩往她手裏塞,硬聲道,“很好,只是中了一箭。”
就這樣,皇帝強令大軍挺進蒼梧郡一月後,朝廷軍隊損失了兩萬人馬,草草退守郁林。
再加之皇帝還在陣前受了箭傷,朝廷軍隊士氣低靡,龜縮一隅,處境當真是累累如喪家之犬,狼狽得很。
沈華英一個人坐在大帳裏,把眼下的局勢捋了一遍又一遍,頭昏腦漲,疲倦得一句話也不想說。
這時候帳外有人禀告。“将軍.....”
剛說了這麽兩個字,話有止住了,阻斷士兵的聲音如出谷的山泉,又清,又脆。
“去去,沒你的事。”
沈華英立刻站了起來,但卻只是靜靜地望着門簾,即沒有說話,也沒有走過去。
然後蕭珩就挑開簾子走了進來。
沈華英有些驚訝,“王爺不是被調去了荊州?”
在蕭珩那清俊的臉上忽然出現了孩提般快活的笑,甚至聲音也染上了幾分孩童的俏皮,他低聲笑了一陣,眼睛直直凝視着沈華英,眉梢眼角,帶着通透的玩味兒。“怎麽,沈将軍真以為本王就這樣離開了?”
沈華英沉吟着,很快反應過來。她和這位年輕的皇帝也算是有過一番糾葛,深知他的手段高明,城府深深,隐隐覺得在皇帝陣前一系列的愚蠢指揮背後存有更深一層的用意。
現在蕭珩的出現,正好驗證了她的猜想。“敢問王爺,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蕭珩斜視了沈華英一眼,神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議和。”
沈華英一聽,臉色也沉了起來。
因為時家的叛逆,交州局勢大亂,眼下朝廷要是壓不住時家,媾和了事,那朝廷的威嚴只怕都要敗盡,三十六州郡守官倘若有樣學樣,日後說不定将會出現上百上千個時家。
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插刀子嗎?
正思緒紛紛,沈華英就又聽見蕭珩說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只怕接下來你要受點委屈。”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沈華英一時半會而壓根反應不過來,皺眉看着蕭珩,确信他不是在開玩笑才接話,“王爺這話的意思是?”
蕭珩踟躇道,“交州動靜鬧得大,朝廷又打算跟時家議和,這爛攤子需要一個替罪羊來背。你和我既然是主将,當然是逃不掉,”說到這兒,蕭珩頓了片刻,才又接着說,“但我是皇家的人,朝廷和時家不會在我身上下文章,在我這兒就是走個過場,倒是你可就要真成那背鍋的料了。”
微寒的風送來一聲宛如大海低吟般的喟嘆,沈華英循聲看向蕭珩,之前他總是一臉嬉皮笑臉。沒個正形,面容上好多情緒都給掩蓋住了,現在再仔細看,沈華英就發現蕭珩眼底的一圈青影,又深又重,怕是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沈華英一怔,這一怔不知因何而起,無緣無由。
“我知道了。”半晌,沈華英很平靜的點點頭。
這回輪到蕭珩發愣了。
這反應未免太鎮定了。
沈華英如此鎮定當然是有她的理由的,她之前逃出皇宮時,帶走了皇後的印玺。如今天下的局勢越是動蕩,這個把柄的份量就越重,皇帝要是這個時候對她出手,那簡直是自毀江山。
篤定皇帝不敢做得太過,沈華英也就反應平平,不過這其中的緣故,當然是不能吐露給蕭珩知道的。
當下,沈華英只說,“這點委屈我還是受得的,謝過王爺的提醒。”
這種反應完全出乎蕭珩的預料,他在後腦勺連撓了幾把,才組織好措辭,“皇兄是個英明的君主,你為朝廷受的委屈,皇兄自會還你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