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交州郁林郡,地處蒼涼的嶺南,這裏山高坡陡林密,終年風吹日曬雨襲,毒蟲猛獸遍地爬行,是千古瘴疠之地。
南越四族叛亂後,這裏就成了梁王朝權利抵達的最南方。
綿綿山林橫亘千裏,無邊無際,自高處極目遠眺,無數摩天古木交錯糾纏在一起,縱橫的水網把林木間漏出的原野撕裂成碎塊。
悶熱的瘴疠氣味從潮濕的泥土和腐爛的樹根裏飄出,沈華英吐掉嘴裏嚼爛的草根,草木的苦澀在口腔裏蔓延開,使得被這股氣味熏得犯迷糊的大腦稍稍清醒了幾分。
沈華英率領着千人步兵在山地裏蜿蜒而行,去襲擊攻打到郁林郡門口的鬼方部落,為了到達出奇不意的效果,她嚴令全軍保持安靜,除了沙沙的腳步聲,這只隊伍就像不存在于大山中一樣寂靜。
突然,沈華英看到山坡那端騰起煙塵,彌漫到高空,聚成一朵充滿壓迫性的黃雲,漸漸聽到轟鳴的馬蹄和鐵靴奔馳的巨響,赤戎人發現了他們,率領着大軍極快卷來。
“迎戰!殺!”
沈華英令下,梁軍迅速展開攻勢,左邊赤戎人身着褐色皮革戎裝,右邊梁軍身穿玄黑色戰甲,兩面相對的山坡人潮如洪水奔湧,一瀉而下,勢不可擋,在坡□□彙時,演繹出黃河扣海般壯闊的場景。
剛開始,只是兩股洪流的前端在交融,黑色和褐色的交界處,血霧慢慢彌漫開,随着激戰的持續,前方不斷有人倒下,後方不斷有人往前補齊,陣型逐漸散亂,赤戎人和梁軍在殺戮中相互靠近,相互交融。
兩側,戰馬和戰馬糾纏在一起,更加重紛亂的程度,戰場上的肅殺之氣冰凍了這片土地,鳥兒迅速飛過,不敢落下,離群的野獸悲號着,四處奔走,另尋栖身之所。
蕭珩站在不遠處的山頭,将戰鬥的盡收眼底,臉上始終挂着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
“王爺,我們不下去幫忙嗎?”蕭珩身邊的士兵問。
蕭珩笑道,“知道領兵那人是誰不,那可是梁朝開國以來唯一的女将軍,知道女将軍是啥意思不?”
“王爺的意思是?”
“女将軍的意思就是說那是個比男人還要剽悍的女人。這種小場面,這麽剽悍一女人壓得住。”
這時候,放眼望去,已是屍橫遍野,山坡在士兵的眼中消失在屍體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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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還是小場面?
蕭珩抱起雙臂,仍是氣定神閑的望進厮殺的人群裏。
人群像暴風雨前的大海,時而崩離,時而聚攏,一浪壓過一浪,沈華英所在的地方尤其如此,不過意欲壓過她的人都被她一刀一刀的砍倒在地。
一炷香過去了,蕭珩默默的數着倒在沈華英倒下的人數,整整二十七人,而他的刀也在斬殺了二十七個虎背熊腰的赤戎人後變得遲緩起來,現在,最強大的敵人不是眼前沖殺的将士,而是從她身體內流出來的強烈的疲倦。
抱起的雙臂轉換成去握腰上的馬鞭,在他的視野裏沈華英緩緩彎下腰,圍在他四周的赤戎人向被壓倒的小麥一樣,齊刷刷後退,以為她是要蓄力發動進一步的攻擊,眼看着夥伴相繼折損在他的刀下,活着的人無不小心翼翼。
但沈華英扶着刀,深深喘息了幾口,
看出她的的疲倦,四周的赤戎人欣喜若狂之下震天咆哮一聲,端平□□,口中喊着“殺!”大步沖上前。
這一幕落在蕭珩眼裏,他神色大變,一躍跳上身側的房星馬,只是在他揚起馬鞭之際卻看見被團團圍住的沈華英一蹿而起,從右手邊斬開一個缺口跑出包圍圈,而她的副官立即率着百來人合圍上去,殺了那五十來名赤戎人。
原來,是條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誘敵苦肉計。
在上百雙狐疑的目光下,蕭珩從容伸了個懶腰,往後一仰,躺在馬背上說“困了,打完了喊我。”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戰鬥結束。
沈華英站在一側看着士兵收拾戰場,有些氣喘。
猛然聽到左側傳來大片馬蹄聲,在場的人都是大驚,刀兵出鞘,嚴陣以待。
“別亂,不是敵人。”沈華英認出那是廣陵王府的軍隊,她撫定住驚慌的士兵,微微擡起下颔,看着蕭珩在自己面前下馬。
蕭珩迎上衆人探詢的目光,眉頭上挑,顯得有些邪娟狂浪,落在沈華英臉上的目光盡是桀骜。“沈華英?”
沈華英以同樣的神态,同樣的語氣反問。“廣陵王?”
廣陵王是誰?那可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弟弟,沈華英這副姿态,多多少少也是有幾分對皇家的輕視了。
副将柏千堂瞧了沈華英一眼,心說,你可悠着點!
沒想到,蕭珩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得更深,湛湛生輝的眼底肆虐着無邊的戲谑,滿滿的,張揚成海。
沈華英擡步往軍營走,蕭珩一雙眼睛帶笑,看死了她,打馬跟上去,“得,沈将軍,失禮了。”
沈華英剛剛從戰場上拼殺下來,被汗水打濕的頭發像水藻一樣黏在她的額頭,半張臉被血染了個通紅,帶狀的血跡一直纏繞到她的鎖骨邊,有種說不出的妍麗。
人敬自己一尺,沈華英便會敬他一丈,她當下在蕭珩面前躬身道,“王爺。”
“就這幾百個赤戎人,怎麽就搞得這麽狼狽?”
戰場上,梁軍士兵和赤戎人的屍體對半開,這仗勝是勝了,只不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蕭珩的語調尾音上揚,輕而飄,聽上去有種戲谑之意,但又不盡是戲谑的意思。
沈華英在嶺南的遭遇不是一兩句話說得盡的,反倒是被遺忘的疲累和困倦此刻正如山洪猛獸般奔出來,掏空着她身體中的力氣,沈華英腳觸到地面,覺得仿佛踩在了棉花上,有些虛浮。
于是她說,“回軍營後,我再與王爺細說。”
沈華英領着三萬北方士兵在七月中旬到了交州,這個時候正好是當地的雨季,陰雨霏霏,連月不開,道路多被泛濫的河流淹沒,加上叢林間瘴氣彌漫,他們這群北方的士兵深入嶺南後,還沒摸清敵人的情況,就先被天公抖落的下馬威打得個措手不及,糧草發黴的發黴,人馬生病的生病。
而北軍越是困窘失禮,敵方越是春風得意,四部落的人憑借對地形的熟稔,屢次展開偷襲,也不大舉進攻,只以數百人為一小隊,長期埋伏在密林中,只要她們稍有松懈,就伺機而動,或偷襲軍營,或洗劫民戶,令北軍防不勝防。
沈華英邊說邊動作,三兩下把臉上的血跡擦拭掉,完事了将汗巾往盆裏一扔,示意親兵康福把那盆泛紅的污水端出去倒了。
走向蕭珩的時候,沈華英利落的拆開發帶,用手指胡亂捋好蓬亂的碎發,重新束在腦後。最後一個動作時,她人就已經坐在蕭珩面前。斬釘截鐵的問,“世子這次來,帶了多少人馬?”
這軍營裏沉寂得異常,不是說它靜,相反的,遠處時常有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傳來,但入耳卻是一團化不開的綿軟,像一頭匍匐在地的老邁雄獅般萎靡不振,蕭珩打量了好久,才看明白那籠罩在整個大營上空的暮氣是從士兵們泛白的病容上聚攏起來的。
“一萬,眼下駐紮在扶綏。”蕭珩回答完沈華英的問話,定眼一看,覺得她的疲倦下也隐隐浮動着病氣,怕也是初到嶺南,水土不服,得了外來人難以抗禦的疫病。“你一個三品大将,有權調動駐地的所有守軍,怎麽不要交州刺史出兵替你們打前陣。”
這話問出的事實就沉重微妙了,只聽沈華英坦白道,“皇上沒給我這個權利,我只調得動我帶來的三萬人馬。”
她話裏話外不露半絲情緒,卻在蕭珩心裏帶起不少漣漪。沈華英以女兒身受封大将軍的過程他是知道的,當時沈華英剛剛斬殺盤庚不久,風頭正盛,蕭珩還以為自家皇兄力排衆議,打破常規推沈華英上位是不拘一格賞識人才,現在看來,卻似乎感到有些變味。
他只好将這個話題帶過,笑道。“無妨無妨,論軍職,現在還高我半截,本王又巴巴送上門來給你使喚,今後沈将軍指哪兒,我就打哪兒......”
這話沈華英聽完就抛腦後去了,她連交州一個小郡的軍馬也無權調度,又怎麽可能指揮他廣陵王。
只怕是皇帝仍舊不放心她,故意派了這廣陵王來監視她。
沈華英直奔主題,“時雄這人你了解多少?”
“啧,那根蔥?”
“交州刺史。”
“啊,時家,交州的第一豪族,自時家先祖時遜被封為交州刺史到現在,時家已經盤踞交州上百年了,早在二三十年前,時家子弟就并列郡守,雄長交州。嶺南這地方你也看到了,窮山惡水的,和中原就靠一條梅關古道勾連着,朝廷管轄松散,這麽幾代下來,時家就算是這交州的半個王了,我們定邊侯府鎮守南越時對他家也得禮讓三分。”
“這麽說,交州的事宜。包括政治,軍事,經濟基本全部掌控在時雄手裏。”
蕭珩聽出了貓膩,挑眼看着沈華英說,“你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