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華英終于轉過來頭來,她看着皇帝,站在黑暗裏,眸色顯得更深。“臣女的祖父十七歲随侍武泰帝北征,自此一輩子都在邊境打仗,殺敵逾百萬,開地千裏,閉眼的那一刻身上還穿着染血的盔甲,他老人家生前總說,從沈家大門跨出去的人,要生,就得像衛青霍去病那般的人物一樣生,要死,就得像關羽張飛那般人物一樣死。”頓了一下,沈華英的語氣凝重而嚴肅起來。她道:“微臣以下犯上,該殺,只是還望陛下允許臣将這這一副身骨倒在戰場上。”
皇帝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語氣譏诮而冰冷。“你沈家人的罪朕還治得嗎?”
“您是君王,這份胸懷應當要有。”沈華英不無威脅之意的接着道,“飛弋關告破,北境岌岌可危,若是夏軍因此侵入中原。您又該如何面對您的臣民?”
皇帝的臉色忽然變得像是嚴冬,浮動的寒氣像是可以凍死人。
他看着沈華英,那種表情是任何語言都沒辦法形容的。
站在榻邊的沈華英甚至都能感覺到皇帝臉上的寒氣。
皇帝幾乎想要大喝出聲,因為極度的憤恨,他額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壓着怒火似乎把兩只眼睛都燒紅了:“沈華英,你放肆!”
沈華英只道。“請陛下閉上眼睛。”
皇帝一下子警覺起來,“你想幹什麽?”
“臣女只是希望陛下小憩片刻。”
“你!”
沈華英已然探身進去,伸手搭在皇帝的後頸上,不論何人,脖子給人拿住都一定會驚慌和不适,何況是堂堂的九五之尊。皇帝的神情微微變了,冷酷無情的面容裂開了幾道縫隙,有一些被他一直刻意壓在心底的情緒流淌了出來。
他要動作,猛覺喉間的一痛,心頭大駭,然而這只是一瞬,因為下一刻,他的憤怒,不甘都和意識一起沉進了無邊的寂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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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英已經出了金陵城,不敢走官道,向着郊外的山林走去,一口氣奔到山腰再回望來路時,隐隐可見燈火浮動,構建出一副波瀾壯闊的畫卷,夜色漸漸沉進那萬家燈火的交彙處,昭示着今夜注定會是一個無以成眠的多事之夜。
最後的一刻,沈華英還是選擇将皇後的印綏拿了出來,她在皇宮裏時就注意到,只有極少一部分的人知道她是沈華英而非皇帝昭告天下冊封的為後的時千鴿,這也就說明對于皇帝還未向天下昭告他這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戲,或許只是加油添醋的告知了時雄,以借此挑起沈家與時家的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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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後印就是這一出荒唐戲目的證據,若是利用得好了,在未來便很有可能成為她沈家與皇帝博弈的砝碼和取得一線生機的救命稻草。
風吹樹木聲聲悲戚,人煙稀少的荒涼羊腸坂路依着山勢一曲九折,回旋盤繞,形成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拐角,越往前走,青山越顯得高險幽深,常有虎豹熊罴蹲在路旁的樹叢裏嚎鳴,聽得人從頭皮麻到腳底。
在這樣的道路上行走,沈華英一直風餐露宿,不敢生火,饑餓時就差要茹毛飲血,日夜兼程走了半月,她才敢帶離開深山來到平坦的路上。
半月來,她一直在古木森森的山林裏穿行,與外界近乎隔絕,四天時光眨眼流逝,北境現在是個什麽情況,誰也說不清楚,想回到鎮北臺的迫切感雖然與日俱增。但沈華英還是理智的壓制住了這種難耐的急迫,打算先休息半日,備好幹糧,喬裝一番後再趕路。
萬萬沒想到,在這距離北境千裏之遙的路邊酒館裏,沈華英居然遇到了一個熟人——徐老頭。
他怎麽會在這兒?
沈華英心頭咯噔一下,直覺不好,壓低了帽檐走到徐老頭身邊低聲喊了一聲,“徐老頭。”
誰知蹲在路邊嚼着個幹面饅頭的徐老頭擡眼瞧見是他,居然跟見了鬼似的,饅頭也不吃了,鬼嚎着跳起來就往路那邊的山坡跑。
沈華英掉頭急追徐老頭,他發現沈華英追過來後,怕得臉色慘白,但還是不肯束手就擒,拼了死命逃,沿着陡峭的山路跑得歪歪扭扭的,跟個小腳老太太似的。
沈華英加快步子追上去,沉着臉揪住他。“是我,你跑什麽?”
徐老頭跑得太急,胸口被一口氣堵着,上氣不接下氣的籲籲喘着,話說得一抽一抽的,“你,你,你?”
“沈華英!”
“我知道你是沈華英,你是死的沈華英,還是活得沈華英。”
“當然是活的。”
“可你不是死了嗎?”
“誰跟你說我死了?”
“你沒死,大半年過去了,你怎麽一點音信都沒有?”
沈華英沒心思跟他解釋,直截了當的問出自己心頭急切想要知道的事情,“我的事一會兒說,我先問你,我聽說飛弋關失守了,現在北境是個什麽情況。”
沒料到這話一出口,徐老頭的臉色霎時難看得就像馬上就要死的病秧子似的,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眼淚不停的向外湧哽住了喘不過氣似的。
沈華英瞧得越加焦急。“到底怎麽樣了,說話!”
徐老頭被吼得一愣,擡起枯松般的手抹了把鼻涕眼淚,紅着脖子大吼,“屁的北境,那裏還有什麽北境,鎮北臺的士兵全部戰死,五十萬百姓被屠,平樂城裏全是屍體,方圓百裏也是屍橫遍野,不見半點人煙,人間煉獄也就那樣了。”
沈華英的下颔一直墜着一滴熱汗,那滴渾濁的汗珠越聚越大,越聚越大,終于不堪重負,從她略微發青的下颔上滑落。
它落下時,周遭映在裏面的的景物也跟着墜落,并且顫了兩顫,然後粉碎。
“那,那.....那我叔叔他現在在那裏?”
“你叔叔他,他還在北境。夏人把他的屍首懸挂在飛弋關上,現在已經挂了快十日了。”
聽到這話時下意識要吞下去的一口氣還是沒能收住,極快的墜回肚中,只是在滑落到一半時就被“他的屍身”這六個字打成了一柄尖銳的利刃,沿着她的喉道一路劃拉。
沈華英的臉頰一點點白下去,白到無以複加後,一團血氣從她的胸口湧上來在臉上爆開,瞬間浸透她慘白的皮膚。她不可置信的後退了一步,緩慢的搖了搖頭,眉頭緊皺,好像全天下的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身上,令她難以承受。
“沈華英.....”
沈華英望向喊她的徐老頭,只是眼前罩着漫天亂飛的黑點,讓她并不看得很清他的神情。
沈華英提步要走,被徐老頭握住手腕抓住,他使得力道其實很小,但沈華英現下腳步虛浮,一下子被拽了個踉跄。“沈華英,你嬸嬸和兩個堂弟也沒能,沒能逃出來。你沈家可就只剩你這麽一棵苗苗了,你可別犯渾。”
這種時刻,這樣的變故,沈華英怎麽會不犯渾,她一把推開徐老頭,大步奔向馬匹。
威嚴的關卡,靜默的高山,還有馬蹄每次落下揚起的漫天黃沙,這些都被一一告別。沈華英揚鞭催馬的速度如此之快,目之所及全都變成刀片般的光。
北境與幽州的交接處有一座不見天日的死牢,裏面關押的犯人都是些江洋大盜,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北境淪陷後,幽州成為了第一戰場,形勢十分嚴峻,幽州的守軍下令幽州百姓內遷五十裏,派重兵連成防線,嚴防敵人異動。
幽州西南部的百姓都卷起鋪蓋帶着父母妻兒走了。沈華英一路策馬,來到這座赫赫有名的死獄。監獄內目光所及之處亦是不見半個人影,到處都是空蕩蕩的。
大牢裏只還剩下一胖一瘦兩個獄差把守,沈華英給他們看了從皇宮拿來的令牌,胖獄差直接将鑰匙丢給了她,沒太大反應。
沈華英自己開門進去,門有十八道,按瘦獄差的警告,門打開一道進去了先得關上才能打開下一道。
于是沈華英也就一道道打開,一道道關上,牢獄構造得十分森嚴,再怎麽強悍得賊匪落進了這牢裏必然也是如同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絕不能翻身的了。
監獄裏的囚徒見到有人的進來,趴着栅欄沖着沈華英他們咆哮,各式各樣的口音混合着各種不堪入目的咒罵聲從上千張口裏湧出來,震得人五髒六腑都難受起來。
沈華英面不改色,沉着目光橫掃了那些粗莽的大漢一圈,大聲問,“誰是這兒的頭?”
大牢深處傳來一個厚重冷峻的聲音“是我!”
應聲的人四十歲上下,穿着囚犯統一穿着的褐赭色服裝,國字臉,濃眉大眼,身材十分健碩,強而有勁的肌肉透過衣服,顯露出凹凸有致的輪廓。他背靠着鐵護欄,雙手懷抱于胸前,偏頭漫不經心的看着沈華英走過來,真像個高高在上的霸王。
“你找我?”他問道,嘴角的線條宛如兩條堅硬的鐵絲。
“我來找你做一筆交易,但是首先我得确定這牢裏的人都會聽你的話。”
“不聽話的殺掉就可以,我向你保證,這牢裏活着的人都會乖乖聽我的話,所以你的交易是......”
“飛弋關上懸着鎮北臺大将軍的屍身,沈将軍于我有恩,我一定要接回他的遺體,你們如果能助我做成此事,我自奉上黃金千兩,而且你們也可以走出這座死牢,重得自由。”
“不是到了萬不得已你們不會想到啓用我們這些階下囚,呵,你是想讓我們去給你當替死鬼。”
沈華英盯着屠百城看了一會兒,吐出一句感嘆似的語句。“這不是國事,只是我個人的私事,但你說得對,這或許是一條九死一生的不歸路,你們若是應下我參戰有九成的可能會死。但你們本來就會死,區別是在陽光下死,或者在陰暗污穢的牢房裏死,怎麽選擇,全在你。”
說完沈華英等了片刻,見屠百城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看不吭聲,便轉身就走,屠百城神色一變,喝問道:“這就是你請人的誠意。”
沈華英道:“請人赴死要什麽誠意,敢死的就來,要是怕死,我多說又有何益。”
眼看只見得着沈華英的一片背影了,屠百城再也按捺不住,沉聲道。“幹!老子應了。”
沈華英緩慢轉過身正面對着屠百城。“有一件事,你們得知道,荊州已經戒嚴,沒有我的通關令牌,你們絕對過不了一個關口。”
語畢,沈華英不再多說什麽,找出屠百城所在牢獄的鑰匙丢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