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起初的震驚過後,沈華英冷靜了下來。
此刻沈華英的心裏反而有一種釋然感,罩在眼前的迷霧散開,現出的天空不管是晴空萬裏還是陰雲密布,都是真實的,而不可扭轉的事實不管好壞總會叫人學會更快的接受。
沈華英決定逃出宮,這念頭不是第一次在沈華英心裏浮現,之前是有心沒膽,現在看來,她沈家早就成了皇帝欲除之而後快眼中釘,再造次點也沒什麽差別。
沈華英是在午夜的時候順着柱子爬上房梁,然後掀開了五片琉璃瓦爬出鳳儀殿的。
憑着從宮女那裏打探來的方位,沈華英借着夜色的掩護,悄無聲息的在屋頂上爬行,她現在做的事但凡出一點差錯就可能會被當成刺客亂箭射死。
說不怕是假的,說很怕也不精确,對于沈華英這種從小在軍營長大,親身經歷過屍山血海的人來說,當下定決心要做成一件事時,便會有一股子不管不顧的勁兒。
所以此刻沈華英的心裏其實什麽情緒都沒有,是空的,也是滿的,她只是死死的盯着前方可見的方寸天地,以确保自己的行動不會發出半點聲響。
沈華英的目的地的是章華殿,她了解到章華殿裏放着通行令牌,有了那令牌,即使是宵禁的時間,宮門和城門也都會放行。
二更漏完,已至三更,這個時候皇帝居然還在處理公務,章華殿裏外站着不少等候使喚的侍人。沈華英蹲在章華殿偏殿的房頂上,目光穿過房門的縫隙觀察着殿內的動靜。
懸在大殿上的六邊雕花燈籠,吐出柔和的琥珀色光輝,頃灑在青磚地面上和銀色月光相交融,正如某個絢爛的黃昏,倒映着斑斓彩霞的千頃碧波。
金漆盤龍寶座上的皇帝身子斜歪,頭發先在頭頂绾了個髻,由镂空白玉簪和白玉環別着,而後一瀉而下,散開如半張扇面,貼着雲紋廣袖一道垂在寶座邊沿,顯得有些疲倦。因這份疲倦,帝王威嚴減去了不少。彼時,他的節骨明晰的手指不斷的翻動着桌上的一沓奏折,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沈華英猜出那些大概都是關于邊境戰事的折子。
她蹲在屋頂,耐心的等待着,宮牆邊樹木的葉子在夜風裏發出沙沙的聲響,和遠處夜巡衛士的腳步聲相交響。
一直等到三更将近,皇帝終于起身開始更衣,在內殿的燈都熄滅後,沈華英又耐着性子等了半個鐘頭。
而後她才沿着屋脊從側殿爬到主殿。掀開房頂瓦片,攀着柱子滑進殿內。
沈華英站在大殿的一角,一片漆黑裏,床榻只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就在他的正前方,床幔裏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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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的凝視了那團不成形的黑影許久,才提步往桌案邊走去,離桌案五步的地方挂着一卷帷幕,她走到這兒猛地停住了,因為她覺察到穿榻上的人的呼吸異常的急促起來。
接着床榻上的皇帝猛然在黑暗裏坐起了身。
幾乎是在皇帝掀開床幔的那一瞬,沈華英堪堪躲進了桌案後。
“喬保頤!”
皇帝的額頭還有從噩夢中驚醒的冷汗,聲音卻是與之不符的冷漠孤傲。聲音之後,殿門洞開,喬保頤帶着兩名侍人迅速走進。
“陛下,老奴在!”
“朕折子看久了,頭暈沉得很,叫令妃來,給朕捏捏。”
令妃入宮前是一名醫女,很懂得如何舒緩諸如頭痛腦熱的不适,喬保頤不敢怠慢立即去找了令妃來。
內殿霎時又亮起了燈,沈華英蜷縮在桌案後面,耳邊聽着令妃的溫聲細語,心卻一點點冷下去,離天亮已經不久了,再拖下去她非但跑不了,事情還會暴露。
好在咬牙又等了半刻鐘頭,這一帝一妃總算有了睡意,熄了燈,雙雙上了榻。
這一刻沈華英是真的有些心急了,她本該等人睡熟了再動手,可是她迫不及待的立即伸手去開啓擱置令牌的抽屜。
結果,記挂着皇帝的令妃一下子警覺了起來。她沒驚動重新入睡的皇帝,卻下榻往桌案邊走了過來。
一步,
兩步,
......
九步。
不,沒有第九步。
就在令妃邁出第九步的時候,沈華英伸手将人一攔,另一只手在她後脖上一捏,不重,但人的後脖上有致人昏睡的穴道,令妃一下子就昏睡了過去。
然而情況卻似乎不受控制的往糟糕的方向滑去。
這邊沈華英剛剛放下令妃,那邊,皇帝又醒了過來,見枕邊沒人,便喚了聲,“令妃。”
驚雷貫耳,大殿仿佛都跟着顫了顫。沈華英的心卻都已經跳到了嘴邊。
他這一嗓子,令妃聽不到,殿外的喬保頤卻聽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殿上,皇帝已經起了疑心,正要下榻尋人。殿外,喬保頤的腳步慢慢走近。“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要命!
膽子這東西不到萬不得已的一步果真不能說清它能變多大,沈華英自己也決然想不到這一刻自己居然敢走向皇帝。
“你,”
皇帝被沈華英推回床榻,大驚。他愣了一下,這是聲勢凝聚前的一瞬,接着,他驀然瞪向沈華英,眼底瞬時鋒芒外露,宛如瞄準目标,一發中的羽箭。
“沈華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不急不緩的語調,沒有想象中的雷霆大怒,然而所有的威勢都聚在眼底,他的目光巍然迫人。
沈華英卻沒有精力回複皇帝的逼問。
嗒,嗒,嗒,喬保頤的腳步聲在沈華英的大腦裏響動着,靴子不止是踏在大殿的地磚上,更是踏在她的天靈蓋上。
那聲音每響一下,她便有種大腦被木棍敲擊了一下的感覺。
嗒,嗒,嗒......
一顆冷汗滑進沈華英的後脖,在第二顆冷汗聚成前,她鉗制住皇帝的穴道不放,蹬掉鞋子,提身爬上了床。對上皇帝驚訝的眸子,她解衣的動作微微停了一下。
“你要做什麽?”
這雙眼睛,真是......
“臣女只是想出宮,縱是死罪,也請陛下在宮外讓臣女死得明白。請陛下閉上眼睛。”她伏在皇帝耳邊說。
“沈華英,你若不想你沈家滅門滅族的話,就趕緊給朕滾下去。”
沈華英索性不再多說,抓起解下的腰帶蓋住皇帝的眼睛,然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和皇帝從衣物中剝出,褪下的衣服一起被随意的丢到床邊。
嘎吱一聲,大殿門開了,喬保頤的腳步卻停在了那裏。
因為他看到龍床上兩具白花花的身子上下交/疊着,滿殿春光,僅僅瞥上一眼便足以令人血脈噴張。
.......
到了殿外,喬保頤還沒能從剛才的香豔畫面裏走出,站立了片刻,只覺得那琉璃瓦上的燭光也滿是玫瑰色的暧昧。
喬保頤瞧見的歡愛的場面當然只是僞裝出來。
緊急關頭,沈華英來不及想太多,下狠手把自己和皇帝都剝了個精光。等殿裏靜下來時,她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些微無措,忙從皇帝身上下來。
這一動作帶走了搭在皇帝眼上的布帶,兩相對視,兩人都是未着寸縷。沈華英來不及遮掩,而皇帝看得坦蕩而從容。
那坦蕩從容裏是睜着眼睛可以被清楚看到,閉上眼睛可以被深刻體會到的嘲弄和譏諷。
以對女子的審美來說,沈華英臉生得英氣有餘而柔美不足,在軍營摸爬打滾了十餘年,身上更是随處可見拇指長短的傷疤。那些深入血肉的傷痕,仿佛葉片的脈絡密密爬滿淡褐色的皮膚,那看起來又像是翠柏裸露在岩石上錯綜複雜的根須。
總之是不好看的。
沈華英橫臂擋在胸前,卻沒有立即回轉身,靜靜的看着皇帝,眸子裏透出一種磐石般堅韌的凝重氣勢,一雙眼睛深得好像沒有底。
皇帝被她用這樣的眼神久久盯着,表明不動聲色,但心裏還是忐忑了起來。當下收斂了幾分倨傲,問,“你想這樣多久?”
沈華英反問,“陛下看夠了嗎?”
皇帝眉頭一皺,倒也沒有發作,只出口譏諷道,“自薦枕席這種事,你做來可難看得很。”
沈華英這才掀開床幔走出,皇帝擡眼看着沈華英的動作,見他面色沉靜,不慌不忙地一層層穿上衣服,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簡直像是不把他當個男人,也不把看做君王,皇帝一時間心頭火更是燒得旺。
但他身為皇子時在群狼環伺的深宮中蟄伏多年,性子早就打磨成了,隐忍的能耐遠遠超乎超人。
別人會氣急敗壞,但他這樣的性子,反而越是生氣越是沉得住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離開皇宮與否還有意義嗎?”皇帝在她身後問,語調平穩,而言外之意是幾句壓迫性的威脅——你就是能離開皇宮又能怎樣,天之涯海之角,那處山河不是屬于朕的。
沈華英依舊背對着皇帝,分明有什麽情緒在沈華英臉上飛快掠過,她微微垂下眼簾看着手中的系了一半的腰帶,不知想到什麽出了會兒神,但只是一瞬,然後簡短的吐出一句話。“您不會。”
“呵!”皇帝傲然道:“為什麽?”
“臣女因何在這兒,飛弋關因何失守,夏軍入關時幽州軍馳援了嗎?這些,陛下您不是很清楚嗎?”沈華英道。
這不是回答,但卻是最好的答案。尤其是她和皇帝都是聰明人。
皇帝心神一顫,沈華英的話就像神箭手射出的利箭,一擊命中他心中的此刻最大的病竈。
沒有那個帝王喜歡被人窺探到內心,尤其是這份心思産生的後果還是錯誤的時。
皇帝沒有立即說話,只是緩緩移動臉龐,銳利的目光慢慢的,慢慢的掃過沈華英的背影。
那目光就像是兩把刀,殺人的刀,剔骨的刀,誅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