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個月後,沈華英現身于治所龍城,她為了搶回叔叔沈烆的屍首,帶着一千悍匪進入北京,千人去只得百人歸還,真真正正的九死一生。
而最終,什麽也她拿回的只是那個殺了她叔叔的夏軍将領盤庚的腦袋,而他叔叔的屍首在飛弋關上挂了七日後就被夏人扔去郊外喂了野狗。
屍骨無存。
沈華英帶着一千土匪斬殺了夏軍猛将盤庚的是事情霎時震動九州,這也使得皇帝的人在龍城将她截了個正着。
龍城的郡守帶重兵将他們歇腳的客棧圍住的時候,沈華英并不十分驚慌,鎮靜的吃完手中的半個肉包,拎着盤庚的頭顱走出客棧來到武陵郡守的面前:“走吧!”
屠百城對此相當窩火!
當日在荊州大牢因為被沈華英的英勇打動,屠百城腦袋一熱帶着一幹小弟就跟着她入了北境。如今千人去百人歸,他們雖然是些草菅人命的綠林悍匪,但這世上恐怕沒有不惜自己性命的人。
眼下見沈華英來找他們時開出的萬兩黃金一個都還沒實現人就要離開,他心底那點火苗一下子蹿到了腦門,扣住沈華英的手腕将她的骨頭捏得發出輕微的嘎吱聲,“我們之間的帳還沒算清,你想去那兒?”
沈華英任由手腕被屠百城大力的握着,骨頭在他寬厚有力的手掌裏咯咯響動,那該是很痛的,但這種疼被她一再壓抑忍受到最後竟被全部忽略。她語氣平靜道,“黃金在金陵,你們信我的話,找個地待着,我日後定會全數奉上,你們要不信我,就跟我一起去金陵。”
屠百城大怒,“老子信你祖宗!”
說着卻看見何钺隐隐将有動作,屠百城心頭一駭,惡聲道,“你給我等着!”随即招呼上同夥退回客棧,繞從後院離開。
沈華英轉而對何钺說,“他們雖然是土匪,但還算有情有義,希望何大人看在沈華英的面子上,不要派兵追拿。”
何钺沉吟了片刻,當下蕩開一個淺笑,一邊擺手讓人趕來馬車一邊道,“謹遵姑娘吩咐,那麽,請姑娘上車吧!”
三月初四,沈華英進入金陵城,三月初五,皇帝在章華殿召見她。
這兩日都是個難得的晴天,青天碧落之下,赭色的野草根部還含着綿柔的綠意,渾然不叫人覺得肅殺寒冷。水邊樓閣懸滿五彩的長幡,紅的,黃的,綠的,白的,處處迎風招展着,未聞笙歌,猶見處處長袖舞動。媚影妖紅,點燃着遠處淡若水墨背景的青山白雪,飽覺着一縷縷含蓄深邃的明媚風情。
然而沈華英的心卻是硬的,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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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金陵的路上,她把自己關在馬車,與世隔絕,不跟任何人說話,跟誰說話都不想。
她哭不出來,悲傷的情緒在體內四處沖撞,試圖尋找發洩的出口,空氣中布滿一股壓迫的沉重力量,令她疲憊至極。起初只是一種身體疼痛的感覺,她弓着身體躺在床上,感到心口撕裂的刺痛。
那種刺痛,仿佛一塊棱角尖銳的石塊填滿了她的胸腔,痛苦像夏天的潮水,不斷上漲,把她淹沒在一種幽深的黑暗中。
所以她的心老了,不是死了,只是老了,還沒有長大就老硬了。
沈華英在太監喬保頤的帶領下跨進章華殿,喬保頤這會兒不稱呼她“娘娘”了,事實上,他表現地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
走進大門,沈華英就見皇帝人斜身坐在矮榻上,拿着一本奏折在看,聽到喬保頤的通報後才将奏折擱下,擡眼看見沈華英,眼底情緒複雜得看不見底。
過了片刻,他含着未達眼底的淺笑看着沈華英走近,跪拜,起身。然後也跟是第一次見着她似的說:“沈姑娘只身奪取盤庚首級,為叔父報仇,振動九州,當真是巾帼不讓須眉啊!”
沈華英面無表情,語氣也是毫無情緒,弓着身道,“多謝陛下贊譽,這都是托了陛下的宏福。”
話外之音,隐隐浮動着憤恨。
沈華英到北境走了一遭,已經弄明白了北境如此突然淪陷的原因,果然是幽州刺史時雄在聽說沈華英頂替時千鴿為後後,勃然大怒,派人放暗箭射傷了沈烆,并揚言與沈家勢不兩立。
夏人嗅着味兒鼓盆而歌說沈烆已歸順夏國,這就更加給了時雄公報私仇的借口,他打着替朝廷清繳奸臣的名頭拉兵攻打鎮北臺,夏人趁此發難,一舉攻下飛弋關。
時雄見自己犯下如此彌天大禍,害怕之下,索性一不二不休,完完全全倒向了夏國,繼而與夏軍裏應外合,侵占了整個北境。
眼下時家已成為千夫所指,梁人凡是名字中帶“雄”字的都恥與時雄同名,紛紛改了名字。
但這一切歸根究底是誰的錯呢?
沈華英的眼睛始終不卑不亢的看着皇帝。
是這位年輕皇帝的疑心和猜忌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皇帝點點頭,嘴角似乎挂着笑痕,渾身上下卻找不出半點笑意。“朕看沈姑娘也乏了,那便退下吧!”
沈華英随即道,“臣女有事懇請陛下。”
皇帝眸子一沉,似已經壓着些不耐,冷冷淡淡的問,“何事?”
“臣女一家人皆死于夏人之手,家門如今只剩下臣女一人,臣女不敢忘卻沈家三代志願,渾渾噩噩的茍活于世.....”
“你想說什麽?”皇帝打斷她。
沈華英跪地磕了個頭,額頭觸地時聲音很大,然而再大的聲音也不及她接下來吐出的語句那般擲地有聲,回響不絕。“臣女懇請陛下允臣帶兵打仗,為國殺敵!”
一個女人,居然如此大言不慚!
可笑,實在是可笑!
可笑得皇上連佯裝的笑意都懶得去維持了。
蕭珏的目光猶在沈華英臉上逡巡,像是要剖開她的皮囊挖掘出些什麽,而最終沈華英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從自己身上挖出他想要的東西,他揮揮手,像是驅趕一只蒼蠅一樣驅趕着沈華英。“夏人自有英勇的男兒前去驅除,沈姑娘就不必憂懷了。”
這局面是沈華英早就預料到的,所以她也從不指着這麽輕易的就以女子之身讨得兵權。
只見沈華英彎腰砰砰又磕了兩個響頭,再擡起頭來時一縷殷紅蛇一樣自她額頭爬下,在鼻根處分為兩股,如一把長叉橫貫而下,隐隐顯出幾分血色機鋒。
“飛弋關因何失守,北境因何淪陷,臣女一族為何造此滅門慘禍?若是陛下不許臣女上戰場,臣女難以意平。”她一口氣連發三問,語氣巍然迫人。
皇帝陡然站起,明朗的身形輪廓有淡淡的流光浮動,卻因為沈華英話裏的要挾之意壓上了一種陰沉的氣勢。“放肆!”
說着,皇帝手一揮,掃出桌邊的茶盞。那只制工精良的青瓷茶杯在沈華英額上破碎,迸濺開的茶水沖刷了先前的血跡。但很快的就有新的血液從新的傷口流出,裹挾着茶葉汩汩流過沈華英的臉。
那看上去很狼狽,整個大殿的氣氛也緊繃得像是副蓋了蓋的棺材。
皇帝踱步來到沈華英面前,他英挺的身材擋住了窗口漏進的陽光,跪在他面前的沈華英左邊臉上染上幾分暗色,而把右邊側臉的棱角拉得越加分明。她脊梁筆直,挺立着猶如一柄頂天立永不彎折的長|槍,自有一番灼灼英氣不被她皇帝的威嚴所吞沒。
“你這是在尋死!”皇帝沉聲道,聲音很低,只是說給沈華英聽的,滿身的怒意和殺氣也是直直奔着沈華英一個人去的。
沈華英微微擡眼,心中有不平,眼中藏着倔強的對抗。她說了曾經在這大殿上對皇帝說過的那句話,“臣女大罪,只是還望陛下允許臣将這這一副身骨倒在戰場上。”頓了一下,沈華英也壓低了聲音,用只有皇帝聽得道的語調道,“您該知道的,臣女離宮時帶走了後印,若是天下因此知曉北境淪陷的原因,陛下,你當如何面對您的臣民?”
皇帝吐了,吐了好一大口血。
其實皇帝吐血的原因也并不完全是因為沈華英這膽大包天而又句句字字直戳她心窩的要挾言論。
實在是這個時候,梁朝的局面已非“嚴峻”二字可以形容。
只見沈華英彎腰砰砰又磕了兩個響頭,再擡起頭來時一縷殷紅蛇一樣自她額頭爬下,在鼻根處分為兩股,如一把長叉橫貫而下,隐隐顯出幾分血色機鋒。
攻入北境的夏人玩了一手暗度陳倉的好計謀,他們兵分兩路,一路留在北境刻意造謠生勢,使得梁軍以為胡夏軍隊正在在北境蓄力進攻關中,另一路卻已經暗中順着洮水而下,由廣漢入蜀郡,轉踺為,朱提,趁着南越定邊侯霍修北上馳援時,策反了南越四大部落,繼而聯合鬼方,赤戎,蛟鞣,陰胡四族之力,攻打益州和交州。
要說南越四族,一直是梁在南方邊境的隐患,百餘年來大動靜沒有,小動作不斷。
還是到了永寧年間,武陵王的嫡長女舜華郡主嫁入定邊侯府。舜華郡主聰穎悟絕倫,有治世□□之才。她嫁入定邊侯府後,積極倡導五族共存,同修安好。
在她的建議和影響下,霍修改變了對南方四族的見之必逐,逐之必殺的強硬姿态,轉而采取剛柔并濟的策略,殺伐與招降雙管齊下,最終收服了四族人,将千裏南越引入到一個在此之前從未抵達過的五族共存的和樂之境。
而如今時隔二十五年,四族再次倒戈,與梁為敵,其實也算不得是出人意外的事情,這些蠻夷之人長期游走于荒涼貧瘠的草原,惡劣的環境鑄就了他們不同于漢人的生存信仰,漢人認為人無信而不立,講究仁義禮智信,而對于四族人來說,他們從來只服從強力而非信義。
令梁人震驚的是胡夏人比他們更早的認識了這一點,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利用起這一點推進他們入侵的步伐。
短短一月,夏人聯結四族在南疆大範圍發動戰争,已經占領了益州西南,西北,西部和交州西部大部分地區,在益州和交州立穩腳跟,與北境的部隊伍互成掎角之勢。
于是關乎着梁王朝生死存亡的戰争眼下已經在南邊,西南,西北,北方全面爆發。
皇帝為此焦頭爛額,已經月餘沒睡好吃好,沈華英這些話算是把他積壓在心頭的一口淤血氣了出來。
但這對于皇帝和沈華英來說都不是好事。
沈華英被侍衛托下去關進了大牢,而皇帝在接下來的數日內都因這事犯着胸悶頭痛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