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玩物罷了
翌日清晨, 被?強制性恢複成原身的白又白終于清醒,他蜷成小小一團縮在墊着一層軟布的蒲團上,睜開眼的那瞬間?人有些發蒙。
不消片刻, 昨日裏種種糟心的經歷一齊湧入了大腦, 頭疼欲裂的白又白倏地坐起來,一雙霧蒙蒙的兔眼同床榻上半耷拉着眼皮的千重月對上視線。
兔子的視野太過局限, 他慌裏慌張化出人形,一屁股墩兒将蒲團坐得嚴嚴實實,撓着腦袋頗為不好意思。
“尊....尊主....昨日我我.....”
白又白搓着皺巴巴的舊衣裳, 小巧精致的面容上浮現起幾分?羞窘。
千重月單手支着腦袋,見?他磕磕巴巴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中原先對昨日的事便?不甚在意,現如今也用不着多費時間?來聽他狡辯。
她鳳眸微微掀起,只一個眼神, 白又白便?忽然?被?一塊軟軟的布料遮蓋住腦袋。
他手忙腳亂地将東西取下來, 定睛一看?後有些許訝異,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件嶄新的衣裳, 将之材質而成的用料是他這一等?小小兔妖這一生都難摸得着的,昂貴又奢華。
“換上。”
“要出魔宮便?出去,不會再有不長眼的攔着你。”
話?畢, 千重月合上眼眸不再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周身氣?息也冷了下來。
白又白受寵若驚地抱着衣服, 愛惜得用臉頰在上邊蹭了又蹭。
他見?千重月止了話?頭不再出聲?,便?只是小小聲?地謝過她,而後站在透着微光的高窗之前換起衣服來。
白又白無疑是清瘦的, 解了衣衫後背部清晰可見?兩塊凸起的蝴蝶骨,輕輕一動便?似是要振翅飛去。
對兩性之間?并沒有太多防範意識的小兔子, 逆着光毫無遮攔地更換衣物,腰上兩個對稱的淺淺腰窩随着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的,還怪惹人注意的。
方才還合着眼眸的人,現下正不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這只看?起來沒有多特別的小兔子。
他三兩下換好衣服,瞬間?從一個小落魄成了一個小公子,簡單束了個發,模樣看?着很?是清秀可人。
滿心歡喜的白又白轉過身來,一眼就瞧見?了絲毫不知躲閃的千重月,對方正大光明地将他看?了個徹頭徹尾,威懾力十?足的鳳眼一睜開,偏生還讓人不敢委屈控訴她。
白又白羞澀地背過手去,早已将自己視作千重月屋中人的他,心無芥蒂地朝着她甜甜一笑,轉頭跟花蝴蝶似的興沖沖地離開魔宮。
千重月已經忘記他是何時來的這裏,被?自作主張的魔宮部下關了多久她自是也不知,如今這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此處,她甚至已經開始淡忘了他的模樣。
她這數萬年?來與太多人事物分?分?合合,很?早便?學會了漠視周遭與她無甚關系的一切,短期內相見?的人她壓壓根就不曾放在心上,無論是臉或者名字,她都不會記住,而長期陪伴在她身側的黑衣女子,千重月也唯一只記得這人素來只穿黑衣。
白又白在她腦海中的形象,就等?同于一只普通的異瞳兔子,這段時日以來最大的記憶點,便?是這家夥無所顧忌的行為以及始終平穩的情緒。
所以當黑衣女子站在寝宮外頭問是否需要暗中保護白又白時,千重月并未給予肯定的答複。
她知道往日裏這群家夥為何會攔着他,不過就是因為魔界即便?被?千重月整頓過一次,但它的本質還是不變,仍舊危機四伏,一個不慎着了道,便?難以再見?天?日。
像白又白如此弱小又單純的兔妖入了魔界,便?如同将肥肉丢進?了饑餓的野狗群裏,很?快會被?撕咬成碎片的。
“尊主,當真要視他安危于無物嗎?”
即便?未曾同千重月面對面,黑衣女子也仍是一副恭敬的模樣,說話?時腰身稍低,語氣?平和。
“随他去。”
沒有睡意的千重月站起身來,慢悠悠地将外袍褪去。
她餘光瞥見?整整齊齊疊放在蒲團旁邊的舊衣物,指尖輕輕一動,轉瞬将之燒成一堆灰燼。
玩物罷了,唯一的作用不過是擁有一點情緒價值。
恰巧這點情緒她數萬年?來雖不曾有,嘗過這短短片刻卻也不稀罕。
若老老實實待着,留他當做日後的消遣也未曾不可,奈何他要的太多,那便?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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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月這數日并未外出,她刻意藏起深不可測的修為,用脆弱的軀體來同地牢裏十?惡不赦的家夥們?搏鬥。
她在牢內立了規矩,但凡有能夠僅憑借赤手空拳将她狠狠打趴下的,她可以額外給予對方一次出逃的機會。
起初有居心叵測的家夥不信邪,掙脫牢內的修為束縛,猙獰着一張鬼臉要将千重月置于死地。
關押在其餘牢房內的惡鬼們?齊齊拍打着以萬年?玄鐵鑄成的鐵欄杆,他們?緊緊盯着在牢房中央設立的格鬥場,興奮地嘶吼着殺死千重月,刺耳的尖叫聲?幾乎要穿破天?。
自始至終都是一臉平靜的千重月,以絕對壓倒性的實力将耍花招的惡鬼踩在腳下,在衆目睽睽之中,她将腳下人那顆碩大的腦袋當成踏板,硬生生在粗粝的地面上,将他的頭磨平掉半個。
日日都會被?打掃一番的格鬥場,青白色的石磚面上,全是斑斑混着腦漿的新鮮血跡。
方才還躁動不已的關押犯,齊齊靜默下來,凄厲又絕望的哭喊聲?幾乎牢牢印入了每個人的腦海,經久不衰。
站在場中央一身玄色長衫的千重月,風輕雲淡地拍了拍手,緩緩擡眸的那瞬間?,所有人都緊張地撇開頭,不敢與她對上視線。
她伸出大拇指慢慢地抹去臉頰上濺到的一滴血,從此真正成了此處說一不二的王。
今日的她從地牢內出來後,身上罕見?地帶了些血跡,修長漂亮的手上還帶着三道深可見?骨的爪痕。
“将那只虎妖放走。”
千重月低頭來回打量着被?傷到的這只手,臉上神情難辨。
黑衣女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內心掙紮許久後,還是忍不住出聲?勸。
“尊主,這只虎妖專吃剛出生的幼兒,且他生性狡猾,這一次跑了再想抓住他,怕是要費很?大一番力氣?。”
“若是就這樣任他無所顧忌地出去,一旦他有了報複之心,怕是會有更多人會——”
沒等?她說完,千重月擡起手來打斷她。
“本尊不是神界那個普度衆生的善神。”
“旁人生死,與本尊無幹。”
她向來是如此冷血薄情,将以惡制惡刻在了每一寸白骨上,教她一心向善的人早已死在了歲月長河之中,連冥界都已尋不得他的魂魄。
踏上了不歸路的她不再顧及任何人的喜怒哀樂,只遵循本心行事,唯我獨尊。
默默低下頭的黑衣女子咬牙應下千重月的命令,大步流星地進?入地牢之中,身影決絕。
然?不過幾日,專食幼兒的虎妖将要再度現世的消息被?傳得在幾界中亂飛,大批正義?之士以及虎妖的仇家紛紛聚集在魔界的入口處,不眠不休地蹲守着。
千重月得知虎妖離開幾日就被?大卸八塊的消息後也沒什麽反應,只淡淡掃了眼畢恭畢敬的黑衣女子。
她冷冷嗤笑一聲?後從她身旁路過,終是也沒說什麽。
不過此事已為後話?,現如今的千重月帶着傷回到寝宮,直直将縮在桌底下灰溜溜的一團映入眼簾。
她起先沒認出人來,一揮手便?準備将人扔出去,直到對方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頭來,露出那雙絕無僅有的漂亮異瞳和腦袋上殘缺不全的兔耳朵,她這才停了手。
白又白瑟瑟發抖地躲在桌底下,一張小臉毫無血色,遍布驚惶。
他掀開眼眸來定定地望着千重月,死死咬着顫得厲害的唇角,半天?都沒發出個響聲?來。
千重月目光冷淡地看?着他,看?他那身嶄新的玉白衣裳沾滿了肮髒的泥點子,頭上直愣愣的耳朵耷拉下來,淡粉色的耳尖像是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殘缺了好大一塊,邊沿上還沾着血。
也不知是經歷了什麽,好端端的模樣被?糟蹋成這般。
白又白許是真的驚吓過度,見?了千重月後哆哆嗦嗦半天?都不敢從桌底下鑽出來,兩只手臂沒有半點安全感地緊緊環抱住自己。
差點就被?人生吞活剝的畫面始終盤旋在腦海之中,他委實是靜不下心來。
沒什麽耐心又懶得彎腰的千重月,一擡腳直接将沉重的玄木桌踹開,居高臨下地看?着縮成一團的白又白。
猝不及防見?了光的白又白眼淚猛地就爆發出來,他這回也顧不上什麽了,撲上去死死抱着千重月的雙腿就委屈巴巴地開始哭。
“嗚嗚嗚嗚尊....尊主,我差點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嗚嗚嗚魔界好可怕,明明都知道我可以化成人,為什麽還要吃掉我.....”
“我好害怕啊尊主,我要是真的被?吃掉再也看?不見?你了該怎麽辦啊嗚嗚嗚嗚.....”
原先對萬事萬物都懷抱着美好期待的白又白,獨自出門?逛了下魔界後,徹底吓傻了。
兩條破破爛爛的兔耳朵緊緊貼在千重月身上,微微滲出的血珠子全都蹭到了她的外衫上去。
白又白身上的外傷對千重月來說可謂是微不足道,可見?他哭得這般撕心裂肺的,一時之間?又有些失語。
她彎腰拽住白又白的後衣領,硬生生将癱軟在地的人拽起來,強迫他正面看?着自己。
“你分?明知曉魔界是何狀況,為何還非要獨自一人出去?”
她起初覺着白又白心性不若外表這般單純,便?是感覺他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舉止目的性太強,即便?他想要什麽千重月并不知道,卻也并不妨礙她對他淡了心思。
奈何一見?他這哭得天?昏地暗的模樣,千重月又不禁猜疑起自己此前的想法,是否出了錯。
“我我我不知道魔界是這樣的呀,沒人跟我說魔修愛吃的兔子的呀!”
“我以為只要化為人身普普通通地走在街道上,不會有事.....”
“我也只是想要出去看?看?尊主生活過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會遇上這樣的事。”
他垂下哭得泛粉的眼皮,鼻子一抽一抽很?是可憐。
又輕又瘦的一小只被?千重月提着後衣領,晃蕩在半空中越發顯得無助脆弱起來。
千重月聞言後難得微怔了下,一言不發地将人放回去。
倒是她忘了,白又白的年?歲尚不足五百,一路走來又無人教導,缺失某些意識也情有可原。
現在在外頭受了委屈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仔細瞅瞅這雙淚水漣漣的眼,亮晶晶的光都快湮滅了。
“你是如何脫逃的?”
此話?一落,白又白莫名有些疑惑地看?向千重月。
“是言護法救了我呀!”
“言護法還說,是尊長派她暗中保護我的!”
“這回是我太任性了,我一定不會再到處亂跑了。”
“但是沒想到尊主居然?這麽關心我,我好感動嗚嗚嗚嗚....”
白又白嘤咛一聲?撲進?千重月的懷中,毛茸茸的腦袋可勁兒往她身上蹭。
被?迫占了便?宜的千重月有些無奈,她欲要出聲?解釋,深藏功與名的黑衣女子忽然?出現在寝宮外。
“尊主,外頭有人求見?。”
“來人是傷了白....白公子的魔修。”
聽到這話?千重月沒什麽反應,反倒是白又白狠狠一抖,拼命往千重月懷裏塞去。
她低頭看?着這只膽小的兔子,将其化為原型後,從容地走出了寝宮。
求見?的魔修身上黑氣?并不濃重,屬于是千重月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類型。
他一看?見?千重月抱着只耳朵殘缺的兔子出現,立即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尊主大人,尊主大人屬下錯了,屬下知錯了!!!”
“屬下平日裏并沒有做什麽無惡不赦之事,只是愛吃些野味罷了。”
“若是知曉這位小公子是您的寵侍,給屬下一百膽子屬下也不敢碰他呀!!!”
他跪在地上嘭嘭嘭瘋狂磕頭,硬生生在額頭上砸出了個血窟窿。
千重月波瀾不驚地半倚在王座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着懷中兔,感受着他隐藏在皮毛下的顫抖身軀。
見?千重月始終不說話?,魔修哭哭啼啼地從儲物袋中掏出珍藏多年?的寶貝來。
“尊主大人,為了給小公子賠罪,屬下願意将畢生收集的寶貝都悉數奉上!”
“這是用逢春山上開出的萬年?冰蓮作為藥引而制成的續骨生肌膏,抹一抹便?能治好小公子的耳朵。”
“這,這是仙界大能隕落時留下的白玉鑰匙,聽聞只要是神識夠強大的人,往白玉鑰匙裏注入神識,便?可探知得藏寶之地在何處。”
這白玉鑰匙顯然?是極為珍貴之物,看?魔修那肉痛想死的表情的便?可知。
只不過此物雖稱之為鑰匙,卻與普通鑰匙的外觀完全不相似,分?明就是一根以白玉鑄成的小圓柱,除卻上邊有繁複昳麗的雕花之外,跟搗藥杵也差不了幾分?。
擁有寶物數不勝數的千重月興致缺缺,垂着眼眸看?着抖個不消停的白又白。
待對方絮絮叨叨介紹完之後,千重月撓了撓白又白軟軟的下巴,沉着聲?音問道:“可有喜歡的?”
“若是沒有,那便?将他殺了。”
掌握着生殺大權的她就未曾将對方的話?放在心上,只百無聊賴地逗着白又白。
頭一回背上人命重擔的白又白顫了下,第一反應自然?是不願對方随随便?便?就斷送了生命。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絕望的魔修忽然?聲?色凄慘地大聲?呼喊着白又白,将他視為最後一根稻草。
“小公子,小公子!!!!”
“我将寶物都給你,都給你,求求你饒我一命吧!!”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的白又白唰一下蹿進?了千重月寬袖裏邊,圓潤的兔子屁屁半露在外頭,狀似心形的小尾巴抖個不停。
千重月手腕猛地一沉,她垂眸瞥了眼鼓鼓囊囊的袖口,無奈地拿起了黑劍。
正當魔修驚恐無比地瞪大雙眼,慘白着一張臉準備赴死之死,身子圓滾滾的兔子忽然?調轉了一下腦袋,藏在陰影之中猶猶豫豫地開口:
“要....我要那個什麽生肌膏,還有那個白玉鑰匙。”
他判斷着對方的語氣?,帶着一點點兒報複性地選中兩樣最珍貴的寶物。
心情大起大落的魔修忙将東西雙手奉上,他謹小慎微地看?了眼喜怒不形于色的千重月,得到對方一個涼飕飕的眼神後,連滾帶爬地逃離恐怖魔宮。
“就要這些?”
“他可是差點吃了你。”
千重月不太明白他的思維,無論對哪一界的生靈來說,生命都是最重中之重的東西,一旦遭受到生命的威脅,怎麽可能願意如此輕飄飄地将對方放過。
有些郁悶的白又白動了動濕漉漉的鼻子,一邊嗅着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味兒,一邊軟着聲?回答千重月。
“差點嘛,我這不是還沒被?吃掉。”
“每個人活着都不容易,若是有寬恕的機會,給他也無妨嘛。”
活得還挺與世無争。
千重月情緒不明地嗤笑了一聲?,欲抖抖袖子将膽小的兔子扔出來,手背上的抓痕卻是突然?被?舔了一口。
找到淡淡血腥味來源處的白又白,借着袖外淡淡的光線,有些心疼地舔舐着一看?就很?痛的傷口。
“尊主你痛不痛呀,你怎麽會突然?受傷。”
“我們?快快回寝宮吧,剛好拿到了那個什麽膏,我來幫你塗上!”
他将兔腦袋從衣袖裏探出來,努力地擡着頭去看?千重月。
千重月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托着沉甸甸的袖子起身往寝宮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