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蘇棋直接把手機扔到了牆角,躺在沙發上。
整整三個月,他心裏沒有表面上那麽平靜。
不當回事?他還沒坐化成神。
也掙紮過,也想過放棄。但就這麽灰溜溜地逃走,不是他蘇棋的作風。
不甘心!
付出了八年,最終結果卻是這樣,他有太多的不甘心。
回來兩天時間,全是些讓他糟心的人。
瞧不起他的新人,奚落無視他的舊人,厚臉皮說我知道你是個人才的方天奇以及----一張和某人相似的臉。
那段記憶他已經封存了許久,又為何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喚醒。
那可不是什麽好的回憶啊!
安駿----蘇棋回想着那人的眉眼,就連一個低頭的動作一絲愛笑不笑的表情,都如出一轍。
很會演嘛,安駿,那就讓我看看,你會裝到什麽程度吧!
☆、新人
培訓課沒開始幾分鐘,Joe就進來通知了安駿待會去片場試鏡的事。
剩下的人無一不驚掉下巴,這才培訓多久,他安駿就能上戲了?都說爛船也有三千釘,曾經的天星一把手真不是蓋的。有人後悔,有人嫉妒,有人埋怨不該聽那三人組合的。
一臉平靜的安駿不理會身邊的驚濤駭浪,在Joe的帶領下離開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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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棋見了人也沒多說,直接領着去了片場。
路上蘇棋也沒說演的什麽角色,安駿也不問。相對無言的情況持續到片場。
趕上休息,蘇棋抓緊時間把人推上前,“鐵導,這是安駿,人看着年輕,演過一兩個小角色,有經驗,您放心。”張嘴說胡話,是每個經紀人必修的課程。
老鐵聞言擡頭瞅了一眼,光這外形,就能讓人在心裏打個高分。再加上少年身上随性淡然又帶點疏離的氣質,嗯,有點意思。
不過,老鐵現在更感興趣的不是什麽沒出道的新人,反而是有如喪家犬般為了一兩個小角色東奔西跑的蘇棋。
“喲,這是幹嘛呢,小蘇,真把人帶來了。一個群演而已,至于嗎?”
蘇棋靠近鐵導,彎下腰,用不大不小卻讓安駿聽得非常清楚的音量說:“唉,這些新人哪個不想出頭,成天纏着我要角色,我手底下多少人,哪有這麽多角色分!這不是糊弄糊弄嘛,您看着給一兩個鏡頭就行。”
鐵導笑,手指颠颠指向他,“你是嫌還不夠黑啊,傳出去你蘇棋的價碼可掉光了。連群演都做,怎麽着,這臉,幹脆不要了?”
蘇棋混這麽多年也不是吃素的,“這同樣的話得看人怎麽理解了,我蘇棋自掉身價,不在乎臉面,帶着新人從頭做起,把基礎紮牢,不比那些一上來就演個男二男三卻連怎麽哭都不會的強,您說是不?”
鐵導搖搖頭,“你啊,這張嘴,到死了都閉不上。不過,別怪我駁你面子,你看看你帶來這人,像個電線杆子一樣,這麽大個,彎腰撿個破爛都快趕上女二號高了,讓我怎麽用啊!抱歉了,老弟,下次吧!”
安駿一米八八,女二號是個嬌小玲珑的妹子,蘇棋瞟了一眼,再好的忍耐到這也是極限了。
他又被人涮了。
“鐵導,我以前,沒得罪過您吧!”
鐵導的笑裏滿是張狂,“蘇棋,蘇棋,你到今天也不知道你當初有多嚣張吧!手裏攥着幾個半紅不紅的小明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要不是窮困潦倒了,你會來找我?怎麽樣,被一個你曾經不放在眼裏的人擺了一道是什麽滋味?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來,要群演嘛,我可以給你,你拿什麽來換?今天的蘇棋,有什麽拿得出手的?”
老鐵的話就像一個重重的巴掌扇在蘇棋臉上,片場的人不約而同的停下手中活看過來,蘇棋心裏火燒火燒的,面子上卻不能表現出來。
好話和孬話一樣,聽聽就算了,認真?你就輸了。
蘇棋嘴角輕揚,勾起一個不服輸的笑,“鐵導,真抱歉,我手上随随便便一個就這樣的,還真找不出什麽适合在這撿破爛的,下次有機會再合作。”
死,也要死得好看點,蘇棋挺直了腰杆,轉身在衆人或鄙夷輕蔑或純粹看熱鬧的眼神中走出片場。
他不是個王者,卻也不會做個懦夫,這點打擊在預料之中,他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安駿一言不發走在他身後,看着他背影的目光失了以往的淡然。
沒走幾步,助理從外面匆匆跑來,通知導演有個群演不願意幹了。
一場打鬥戲,男一把幾個群演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個被一腳踹進糞坑。
說是糞坑,也不可能是真的糞坑,和了泥巴的水,為求真實,多少會有些馬尿馬糞摻在裏面。
找好的群演看了看散發着惡臭的糞坑,說什麽都不願幹了。
本來就沒幾個錢,這大熱天的,這氣味,真能把人熏過去。
在跟前又問了幾個,嫌錢加得少,都沒人願意演。這助導又是個小心謹慎的性子,不敢加高碼,于是跑過來和導演商量下。
老鐵剛想臭罵人一頓,回頭看見還未走遠的蘇棋,笑了,“嘿,小蘇,先別走,這有角色了,露臉的,要演嗎?”
助理還是認識蘇棋的,一臉尴尬的把事情給他說了。
蘇棋本來也不抱期望,這會兒更不會有什麽大反應,連問詢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回了話,“行,他演。不過,一小時五十,成嗎?”
助理忙點頭,蘇棋的痛快讓老鐵都有幾分詫異。
這新人是哪得罪他了,這麽整人?!
連群演都不幹的事,讓他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子來,蘇棋果然如傳聞一般,狠到骨子裏。
蘇棋偏了偏頭,連正眼都沒瞧一下安駿,丢下一句“好好演,結束了自己回去”便離開了片場。
S市九月的太陽仍舊毒辣,蘇棋身上的衣服幹了濕濕了幹,折騰了一整天,也沒幾個願意見他的。
喪家犬,不過如此吧!
這讓他想起了剛出來幹那會,和現在一樣四處碰壁,指着鼻子讓他滾都是好的,趕上過激的被揮拳頭的事也不是沒有。
那時候又怎能想到,八年後他會再一次體會世态炎涼四個字的含義。
從和光商場出來,蘇棋不知道這是走了什麽狗屎運,幾天來連着碰見最不想見到的熟人。
老天爺這麽關照他,回頭他真要去燒柱香了。
鄭娜和童展宣各自從車上下來,童展宣還是那副花花公子樣,一臉痞笑來到鄭娜面前攀談。鄭娜自改簽景輝後接了個大女主的戲,形象朝着幹練女強人方向走,妝容上偏冷硬,穿着L家的新款,這是景輝才拿得到的代言。
這會再裝看不見就沒意思了,他大方走上前,童展宣先發現了他,驚喜叫道,“這是誰啊,蘇棋?”
鄭娜的目光移過來,蘇棋對上後微微點頭。
童展宣誇張地“哇”了一聲,“士別三日 ,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怎麽着,這一場娛樂風暴,把你從身到心黑徹底了。”
鄭娜臉上的不自然轉瞬即逝,蘇棋也真佩服,只有那人才可以這樣毫無顧忌的口無遮攔。
背景真是個好東西,可惜他沒有。
“出去旅游了一趟,放心,兩三個月就白回來。”從身到心。
童展宣點點頭,“那是,我們花美男也不是白叫的。”他上前一手攬着蘇棋的肩,“回來有什麽打算啊?還幹老本行?你呀,也別在那小破公司窩着了,跟我幹吧!”
童展宣是豪派當家童其輝的孫子,标準的富三代,成天正事不幹,花錢的本領與生俱來,娛樂雜志的常客,花邊新聞數不勝數。
兩天內,蘇棋第二次聽到有人要他跟着自己幹,意志不堅定的,真要以為自己有通天的本領了。
方天奇是對手,這童展宣嘛,他太了解了,就是個玩家。
方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跟着你,我恐怕就被秒成渣了,好意心領,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童展宣放開手,朝着他的背影擺了擺,“別這麽倔,哪天吃不上飯了,再來找我,同學一場,能幫的我一定幫。”
童展宣很不巧的,是他大學校友,關系嘛,也就那樣。
蘇棋在路邊買了杯冰水,坐回車上,一口氣喝了,透心涼。
看來,他要好好做個計劃,從頭來起嘛,不怕,八年抗戰都打下來了,再來一次,總用不了這麽長時間吧!
首先,他得瞄準幾個有看頭的新人,好好培養,首炮一定要打響,才能談以後。
打了心靈雞血,他瞬覺力量充沛,插了鑰匙正準備發動車子時,手機響了。
是Joe打來的,安駿的手機關機了,她想問問安駿的戲幾點結束,缺了一下午的課,晚上的課還上不上?
一下午?
蘇棋是上午帶着安駿去的片場,一場幾分鐘的戲,一兩個小時綽綽有餘了,怎麽會缺一下午,這小子又溜哪去了?!
他掏出手機,翻了兩下想起來了,自己壓根就沒存他的號!
幹了八年,還能犯這低級錯誤,可見,自己到底有多不待見他!
電話打回給Joe,問了安駿的號碼(被嫌棄)他連打了兩個過去都是關機後,罵了一句調轉車頭往片場開去。
到了片場,正好助理正在外圍接剛剛到場的男二,蘇棋問了他一句安駿什麽時候走的。
“沒走呢,裏面正拍着。”
蘇棋一愣,這不上午的戲嗎,拍到現在?
助理也挺不好意思,“推遲了,祥哥上午有活動來得晚,就拍了別的。這才剛開始,要不,蘇哥你進去看看,估計還沒完呢!”
推遲了?
安駿怎麽也沒跟他說一聲,蘇棋想起他可能也沒記自己的號,就更想罵娘了。
蘇棋跟着男二往攝影地走去,遠遠就飄着一股惡臭,男二捂起了鼻子,旁邊幾個小助理小聲抱怨着。
還沒走到跟前,就聽老鐵扯着嗓子一通亂吼:“打滾你不會啊!你是豬啊!誰他媽掉糞坑裏不掙紮的!你還當泡糞澡呢……表情、表情,你怎麽學的表演,你當你男主角啊,裝什麽痛苦。憤恨你懂不懂,地痞流氓都不會演,給我在這搗什麽亂。”
蘇棋擠到人前,終于看見了在糞坑裏掙紮的安駿。
一米八八的大個陷在惡臭污濁的尿糞堆裏,從頭到腳全都沾上了污物,白淨的臉龐肮髒不堪,雙手擺動,作出掙紮的樣子,好容易站起來,還要假裝滑倒,以達到喜劇效果。
本來就是幾秒的劇情,老鐵不知是精益求精還是存心為難,一次次喊CUT,一次比一次罵得難聽。
三十多度的高溫天,室外戲,頂着烈日工作,周圍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多,挨了訓的安駿卻一聲不吭,像尊雕像般坐在糞坑裏。
“這都拍多長時間了,到底怎麽回事,哪找的群演,這麽垃圾。”
“不是群演,是新人。”
“不是吧,新人?新人拍這個?”
“蘇棋知道吧,他帶來的。”
“難怪,這也太坑了吧!新人不是人啊,他可真變态。”
從劇務、場記、助理到攝影師、演員,幾乎人人戴起了口罩,再撐下去,他們真受不了了,只求這個笨蛋能突然開竅,別再折騰他們了。
坐在遮陽傘下的男一不耐煩了,摘下口罩出聲問導演,還得等多久,他還要趕下一個通告。
導演比他還煩,又罵了幾句,通知各部門準備,再來一遍。
安駿重新躺回糞堆裏,一句Action,立刻動起來。重複着掙紮、憤恨、站起、滑倒的過程,糞水濺出來,旁邊湊近拍照片想發博裝個逼的女三號吓得猛一躲并尖叫了一聲。
“cut!誰喊的?!誰?!”
糞水其實根本沒濺到她身上,她是條件反射的一叫,這會被導演一吼,是真吓着了,眼淚馬上又要出來。
又是一場雞飛狗跳。
蘇棋站在人群裏,默默看着坐起來的安駿,糞水濺到眼皮,他擡起手背抹了一下,卻是越擦越髒。
整個劇組幾十口子,卻連一個遞上紙巾的人都沒有。
所謂露臉,只不過是被男主踢時露上那麽一秒,緊接着被糞水糊滿的臉,還有誰會想看?
安駿,承受着非議和冷眼的安駿始終垂着頭,說不出是委屈還是漠然。不懂掙紮不會反抗,像一個被人丢在那裏的破布娃娃。直到導演再次喊準備,才擡起頭,木然的雙眼被強光一照,泛着水光。
蘇棋腦中一閃而逝的片段裏有個一模一樣的男孩用同樣的眼神看着他,倔強的,委屈的,乞求的,哀怨的。
心裏猛然被紮了一下,說不上疼,就是不舒服,很不舒服。
“Action!”
場記打板撤離,蘇棋推開人群,走進鏡頭,走到在糞水裏打滾的安駿面前。
“Cut!這又是誰!蘇棋!你他媽搞什麽鬼!”
“起來。”蘇棋伸出手,對着躺在糞水裏的安駿說。
安駿愣了一下,老鐵在身後氣得跳腳,就差沖出來揮拳揍人了。
“起來。”蘇棋重複一遍,安駿看了看他,猶豫着伸出手。
蘇棋抓住他污穢不堪的手,一把将人拉了起來,“走吧!”
蘇棋轉過身,安駿出了糞坑,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老鐵作勢要沖上來,助理忙攔住他,“姓蘇的,你最好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我叫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混這個圈子,滾你媽的,廢物帶個廢物,吃屎去吧!”
蘇棋回過頭,目光冰冷,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老鐵,你一輩子也就只能拍這些沒思想沒內涵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的爛片,你請不起他。因為,我要讓你看看,我這個廢物是如何把一個廢物送上影帝寶座的。”
蘇棋不再回頭,不再去聽老鐵嘲弄的笑聲和謾罵,他自有決心,自有計劃,他早晚要帶出人中龍鳳,早晚要登頂最高的山峰。
那裏的風景,是他對自己許下的,一生的目标。
洗了澡,換上自己的衣服,安駿又變回那個白淨冷漠的小王子。
他走到蘇棋身邊,蘇棋下意識皺了皺眉,嫌棄地說:“你有沒有好好洗?”
安駿扯起衣領聞了聞,好像,還是有那麽點味道,委屈地低聲說:“我都洗了三次了。”
蘇棋瞪了他一眼,轉過身,“走吧!”
上了車,蘇棋邊開車邊不忘自己經紀人的身份,把安駿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遍。
“你腦子是裝飾用的,人叫你幹嘛你就幹嘛……你是沒手還是沒腳,我看你就是沒腦子……群演都不願意幹的事,你還挺起勁……你連道都沒出,你怕他個熊啊!摞挑子走人啊!他是不是讓你吃屎你也得吃啊!”
縮在副駕頭靠着車窗雙手插在口袋裏,又委屈又不滿又不敢反抗的安小新人:“不是你讓我好好演的嘛!”
蘇棋:“……”
蘇棋的打算是直接送他回培訓中心,新人的培訓都是緊鑼密鼓的,以早日将他們推出市場。
車行不到幾分鐘,傳來一陣不和諧的聲音。
“咕……”
蘇棋不滿地瞟了他一眼,“你中午沒吃飯?”
安駿手插在口袋裏,“吃了。”
豬!
這才六點,蘇棋瞧了瞧附近,想着還是先給他喂點食,“想吃什麽?”
安駿,“牛肉面。”
蘇棋眸光一動,轉過頭神色複雜地瞧了他一眼。
離公司兩站地有一家牛肉面,蘇棋來吃過幾回,味道還算不錯。
店裏坐滿了人,他們等了幾分鐘才騰出兩個位子。等面的時候,蘇棋問他手機怎麽回事?
安駿掏出手機看了看,“沒電了。”
蘇棋:“你出門都不知道充滿電的,多大的人了,這點事還要我教嗎?電不多也不說一聲,在我車上也能充一會啊!”
安駿垂下眼,似乎不太滿意被他唠叨,“我充滿的。”
“充滿還能這麽快就關機了,你幹什麽呢!”
“玩游戲。”
“玩什麽游戲!!!”
“連連看。”
“……”
蘇棋真要暴走了。
會認真回答他氣話的人只有安駿,答案不是王者榮耀而是連連看的人也只有安駿!
蘇棋勸自己:他是小孩,別跟他計較。
兩碗面端上來,蘇棋剛拿起筷子,安駿用勺子把他碗裏的蔥花都撇出來,倒進了自己碗裏。
蘇棋眉間一緊,盯着他的目光不再友好。
撇完蔥花,安駿又把自己碗裏為數不多的牛肉夾進了他碗裏。
蘇棋拿筷子的手開始抖了。
對面的男孩卻無知無覺,夾起一筷子面大口吃起來。
他吃得很快,像是餓極了,不時端起碗喝湯,喝完發出很滿足的聲音。
旁邊有女孩竊竊私語,拿着手機對安駿拍了幾張照,繼續湊在一起咬耳朵。
長相是優勢,安駿總會在不經意間散發這種魅力。
一碗面見了底,安駿放下筷子,拿手背抹了抹嘴,“我吃好了。”
蘇棋碗裏的面沒動兩口,“那就走吧!”
安駿看看他,“你的面還沒吃完。”
“我不餓。”
安駿眨眨眼,“那我吃了可以嗎,我還沒飽。”
蘇棋沒有說話,安駿不敢亂動,只呆呆地看着他,像一只等待主人命令的小犬。
“吃吧!”
安駿得了令,嘴角牽起微微的笑,端過碗,大口吃起來。
因為一碗面,而兩眼放光的安駿,還有幾分可愛。
而且,沒有潔癖。
吃完面,離公司也不遠了,蘇棋提議走着去,讓安駿消消食。
還偶像呢,食量大得驚人,照這樣吃下去,可以朝諧星發展了。
九月,傍晚七點,陽光收斂了鋒芒,緩緩向西沉去。S市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街對面的巨型廣告屏上放着眼花缭亂的廣告,鱗次栉比的商鋪裏傳出聒噪的音樂。整個世界都在喧嚣。
安駿走在前面,蘇棋刻章放緩了腳步,不遠的距離,注視着那人的背影。
世界上真的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不管相貌,身高,眼神,背影,走路姿勢還是----
十七歲的少年最愛的食物是牛肉面。
十七歲的少年每次都會幫他挑去碗裏的蔥花,再把牛肉片全部夾給他。
十七歲的少年有潔癖,絕不會和別人吃一個盤子裏的菜,卻會毫不猶豫地吃光他剩下的面。
十七歲的少年看他的眼神,和安駿一模一樣。
“金世宇。”
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他出聲喚住眼前的人。
少年停下了腳步,頓了一會緩緩轉過身來。
被夕陽染成桔紅色的短發貼在耳邊,灰色的寬松衛衣包裹住修長的身形,雙手插在口袋裏的男孩回過頭,白晳的皮膚上染了溫暖的顏色,有了幾分人氣。
男孩臉上始終沒什麽表情,但那雙眼,泡在深泉裏的黑曈卻像有着千萬年化不開的哀傷。
那是他不曾在十七歲男孩眼裏見過的,哀傷。
“是你吧,金世宇,我們,還是見面了。”
☆、秦導
九月開學季,校園裏枝繁葉茂的老桂花樹将積攢了一年的能量釋放出來,沁人心脾的清香飄滿整個校園,仿若一場盛世繁花。
道路兩旁加裝了新的指示牌,重新粉刷過的教學樓再現莊嚴肅穆,朝氣蓬勃的學子們互相打着招呼走過幹淨整潔的校區,開始新的一天。
銘文中學的老校長為難地看着新轉來學生的資料,低嘆一聲吩咐秘書請來了高二(三)班的班主任。
金世宇初入校園時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女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這個花美男,男生們在背後學着他走路的樣子,捏着嗓子酸氣十足地說:”滾開。”
跩什麽!
班主任從一開始就采取了放任态度,遲到、早退、上課睡覺、和同學不和,那都是他家的事,和她沒半毛錢關系。
半個月後,神秘面紗被揭開的金世宇同學不再受同學追捧,重做回他的獨行俠。
看他不順眼的,想找碴的在積攢了半個月後終于在一次大課間逮住了人。
教室外的走廊上,五六個高年級男生推搡着他的肩膀,讓他學得低調點、識趣點。
金世宇臉上的表情未變,眼神卻透着不屑,便生出輕狂。
高年級的被惹怒,揮出的拳頭下一秒就要打到他臉上。
金世宇閉起眼,想結結實實挨下這一拳。
走廊外的窗戶開着,九月的微風吹進來,吹起他的短發,撩人的清香持續了整整半個月,逐漸衰退。
那一秒,金世宇卻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
“啊!”
“啊!”
“啊!”
耳邊傳來慘叫聲、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女生們的尖叫響起,片刻後,他聽到有人在說:“那是江晟,三(一)班的江晟。”
金世宇緩緩睜開眼,一個穿着白色短袖校服的男孩背對着他,叫嚣過的五六個男生全倒在他前面,捂着痛處哼哼唧唧。
男孩的頭動了動,應該是在确認敵情,突然,他轉了過來。
金世宇眼睛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
男孩嘴角咧開,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揚了揚頭,“哎,你沒事吧!”
那是金世宇第一次見到江晟,他不知道的是,正如這盈滿了整個校園的香氣一般,他生命中的花也開了很久,很久。
充盈他無趣、乏味卻又刺激、驚豔、絕望、哀傷的一生。
“是你吧,金世宇,我們,還是見面了。”
這句話說出來,其實挺可笑的。
他今年31,金世宇比他小一歲,也該30了,再怎麽注重保養,也不可能還是當年十七八歲的樣子,這也是他為什麽初見安駿時雖震驚卻不會貿然質問的原因。
對着鏡子,他已經能看出臉上的細紋,摸一摸,經歷過風霜雨雪的皮膚早就粗糙不堪,還有點----松弛的跡象。
歲月不饒人啊!不過他是男人,倒并不介意這些。
可面前的男孩,說是男孩一點也不為過,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膚如凝脂一般,完全找不出歲月留下的蛛絲馬跡。
十年滄桑,一回首,那人仍站在初見時的地方,金桂飄香的校園,灑滿陽光的走廊,意味不明地凝望着他。
朝氣蓬勃、青澀懵懂的感覺,是演技再高明的影帝也裝不出來的。
蘇棋抹掉自己的幻覺,誰能真正凍結時間,現在的整形術還沒發展到那種程度。
嘈雜的大街突然安靜下來,幾步之遙的男孩回過頭,“我是安駿。”
蘇棋眯起眼,憤怒占據了身體,“你怎麽知道我不吃蔥花?為什麽把牛肉都夾給我?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一樣的兩個人,對我了解得這麽透徹,你到底是誰?”
金世宇是獨生子,就算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差了這麽多歲,也不可能分毫不差。
安駿垂下眼,沉默維持在兩人之間。
半晌後,男孩仍固執地說:“我是安駿。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沒有理由。”
蘇棋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拳頭緊握在身側,他真想狠狠撕碎眼前這張裝着無辜的臉。
金世宇!!!
十年了,還是不能放手嗎?!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驀地響起,終止了蘇棋的沖動。
這裏是大街,他想幹嘛,娛樂頭條還沒上夠嗎?
他放開拳頭,整理好情緒,冷冷地瞧了瞧一動不動的安駿,擡腳走過他身邊。
第二天醍來,老朱打來電話,哈哈笑着把他狠誇了一通。
蘇棋一腦袋漿糊,半天才聽清老朱的意思。
昨天片場中的某個人錄了他和老鐵吵架的過程,沒敢放網上,只發了朋友圈,沒想到轉發的挺厲害,圈子裏大半人都知道了。
蘇棋的腦子短路了。
他翻出手機,翻到朋友圈,更新的清一色是昨兒吵架的視頻。
蘇棋一腦袋冷汗,随手點開一個,聽到了自己的豪言壯語。
“老鐵,你一輩子也就只能拍這些沒思想沒內涵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的爛片,你請不起他。因為,我要讓你看看,我這個廢物是如何把一個廢物送上影帝寶座的。”
蘇棋的老臉臊紅了。
人在氣頭上什麽話都說得出來,那種氣氛一烘托,他就魔怔了。
現在大半個娛樂圈的人都知道他蘇棋是個只會吹牛的大NB。
他的事業,怎麽辦,要栽在那小子手上了?
那小子……
一想到那張如出一轍的臉,蘇棋的頭又開始疼起來。
來到公司,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只當沒看見。
就連翟世偉都拍着大腿笑到不行,蘇棋頓時覺得他家老板是不是一夜之間魂被人換了,得罪了導演,不是應該指着他的鼻子把他罵到體無完膚嗎?
沉寂了兩天的手機突然就響了,看着上面的號碼,蘇棋真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認識的人開始接他的電話,雖調侃居多,蘇棋也滿意了,能拉近點關系總是好的。
也有問起他手下那個“影帝”的事,蘇棋笑着打趣,別人也會客套地說一句放心,以後有好事會想着你,“影帝”嘛!
這樣的電話接到手麻,蘇棋也分不清哪句是好哪句是壞了。
娛樂圈人對這件事的褒貶不一,有說老鐵不地道,落井下石,惡意欺淩新人……也有說蘇棋是狗急跳牆,拿新人來炒作,真本事沒有,NB吹得哄哄。
本來就是一段小插曲,熱鬧了兩天漸漸沉寂下去,就在蘇棋以為故事過氣了時,突然打來的一個電話像一枚小型□□投入他心湖,呯的響聲後,泛起一圈漣漪。
秦導是這個圈子份量十足的大腕。
早年因執導一部抗戰大片一炮而紅,之後接二連三的作品都有不錯的票房和口碑,國內外的獎項拿到手軟,最重要的是凡在他劇中擔任角色的人物都有不錯的發展。
就像陸嘯,因在秦導的《奇遇記》裏擔任主角而大紅大紫,去年的一部《國家安危》更是把他推上了影帝的寶座。
秦導就像這個圈子裏的珍寶,人人敬之奉之仰之,卻難求之。
秦導這兩年身體欠佳,作品少了,但仍是部部精品。
蘇棋曾帶着鄭娜去拜見過秦老,那時候他正在籌拍《暗箭難防》而鄭娜剛紅起來,人氣挺高,蘇棋不貪心,演個女三便可。
沒想,卻被秦導笑着拒絕了。
秦導拍戲不看人氣,只看人。
鄭娜身上沒有他要的靈氣,不适合他的劇。
即使這樣,蘇棋也對這位人人景仰的大腕沒有絲毫怨言。
在真正的導演面前,作品是神聖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作品的靈魂,他不會為了人氣、人情、金錢這些東西毀了他理想中的完美。
蘇棋很快忘了這事,他沒想到的是,在兩年後的一個傍晚,他會從手機裏聽到秦導和藹可親的聲音。
小蘇嗎?我是秦皓,有時間,聊一聊嗎?
秦導最新籌拍的電影叫《畫》講述一個窮困卻偉大的畫家的一生。
秦導早年醉心工作,忽略了家庭,搞得差點妻離女散。這幾年借病收斂了許多,工作結束回到家,知道抽出時間多陪陪老伴。
秦導的女兒秦素蓉也在圈裏,是個頗有名氣的編劇,偏向電視劇這方面,和秦導電影的風格差了很多。
周末女兒一家來吃飯,飯後秦老坐在沙發上陪小孫子玩游戲,秦素蓉坐在一邊刷手機。
刷到有趣的地方禁不住笑起來,秦導好奇地問了一句。
秦素蓉把手機拿給父親看,秦導便也看到了大言不慚的蘇棋。
不同的是,秦導看到的是完整版,裏面包括了安駿在糞堆裏打滾、被老鐵痛罵後呆坐在那裏以及後來擡起髒手擦眼的畫面。
秦導看着看着也笑起來,眼睛裏閃着意味不明的光。
蘇棋握着電話的手都在顫抖,這麽多年,他第一次這麽激動。
挂了電話,他就直奔培訓中心。
安駿還是在校大學生,培訓課只能擠在他下課的時候,蘇棋問清他在哪間屋後,便直接殺了過去。
不顧他還在上課,一把拉開教室門,向老師致個歉後,沖到安駿面前抓着他衣領,情緒激動地連表情也控制不好了,“你小子走大運了。”
到現在蘇棋的手還在抖着,這輩子他就沒這麽激動過。
他在這行混了八年,手下無數藝人,很多也都拿到過男一女一的角色,而這次卻只是個出鏡兩分鐘只有兩句臺詞的小角色,他是過激了。
可沒辦法,誰讓這次是秦導,是那個人人崇拜景仰的圈內神級大腕,是他連想都不敢再想的秦導。
安駿,如果不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曠世奇才,那就是走了一個大大的狗屎運!
不管是哪種,都夠蘇棋樂上好幾年的。
教室裏還有不少學員,一看他這表情這語氣,全都起了八卦之心。難道,這小子又有好事了
蘇棋勾住他脖子,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用一種讓周圍兩人能聽個大概的耳語說:“是秦導,秦導,MD,你這是走了什麽狗屎運。”
話音剛落,一八八的大個子就被他野蠻地拖出了教室。
秦導,秦導……
秦導兩個字在學員中傳開了,是那個拍《國家安危》的秦導?不是吧……
學員們一個個紅了眼,他安駿憑什麽呀!同樣起步的新人,才培訓一個月,就因為跟對了經紀人,他又是試鏡又是秦導……
瞪着兩人離去的身影,當初跟着三人組合出來的其它幾人,更是腸子都悔青了。
三人組合臉都黑了,他們本來也可以有這種好運,就因為其中一人……自此漸生罅隙。
出了培訓中心,蘇棋把人帶到了必勝客,點了一堆吃的,以犒勞他生命中的貴人。
因為秦導這一出,他現在越看這小子越順眼。
中國人口13億,保不齊就有兩個相同的基因撞上了。要不然,就是金世宇他爹的小兒子,不是說他連親爹是誰都不知道嗎?
越想越有這種可能,巧的是,兄弟兩都讓他碰上了。
他蘇棋是豁出去了,哪怕安駿告訴他他是金世宇派來卧底好報複他的中國好兄弟,他也不在乎。
安駿是他翻身的絕佳機會,這輩子也就這一次機會,他絕對不會讓它溜走。
“吃吧!你們小孩不是都愛吃這些嗎?”披薩、意面、雞翅、牛排、冰淇淋,大學生的安駿沒有理由不喜歡這些。
按理說試鏡之前不該吃這些,蘇棋也無所謂了,吃完他再拉着人去健身房運動兩小時就妥妥的了。重要的是,安駿這小子自此是平步青雲了,退休之前是沒機會再吃這種東西了。
就當最後的晚餐吧!
安駿看了看擺了滿桌的洋快餐,興致缺缺。
蘇棋在對面滔滔不絕地講述後天下午試鏡的事。
是個只有兩分鐘,兩句臺詞的小角色,重要的是----露臉啊!
新人在秦導的戲裏露臉,那就不是誰都辦得到的小事。
試鏡是走個過場,基本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安駿雖然學的時間短,但貴在精,培訓中心的老師也說這一批學員中表現最好的就是安駿,別看平時三腳踹不出一個屁成天擺着死了爹的倒黴臉,但上了場,他就能把角色演活了。
應該說,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人。
蘇棋相信老師的評價還是很中肯的。
拿下了這個角色,等于給安駿開了個天大的好頭。
秦導就是權威,被他看上等于肯定了安駿的演技,以後還怕拿不到好的角色嗎?
他已經能看到不久的将來,金光閃閃的安駿,以及站在安駿身後數錢數到手軟的自己。
蘇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想多了。
拉回思緒,卻看對面這小子挑挑這個,揀揀那個,卻總共沒往嘴裏塞幾口。
“我吃好了。”
蘇棋:“……”
“怎麽了,不愛吃這些?”
安駿點點頭。
蘇棋:“那你想吃什麽,今兒我都滿足你。”
安駿想了想,“牛肉面。”
蘇棋的白眼翻到了天上。
非要和他作對是吧,長得像就算了,連口味都像!
出了必勝客,安駿直接把人拉去了祈東的酒吧!
牛肉面滿大街都有,口味各不相同,但要說美味,貨真價實,還真得是自己做的。
當然,他不會做。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