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府
江蓠第一感覺,仍然是冷,後背有細密的汗,濡濕了衣衫。她的情緒仍停留在清岚那悲情的一笑裏,忍不住急喘。
馬車另一邊坐着個梳丫鬟髻的少女,少女被江蓠的那一聲喚驚醒,揉着眼睛,圓圓的臉上有兩分不耐煩,“怎麽了,大姑娘?”
江蓠轉頭望過去,不由心驚。那是她的婢女春杏,确切地說,是面容更加稚嫩的春杏。
她分明已經死了,春杏也早已另投他處,為何現在,她卻和春杏一起,坐在了馬車裏?
江蓠擰了擰秀麗的眉心,沒有回答春杏的話,轉頭掀開了馬車的車簾,凜冽的寒風頓時夾裹着玉白的碎雪灌入。
春杏不耐地大叫,“我的姑奶奶,寒冬臘月,又下着雪,你開車簾作什麽?”
江蓠的思緒猛地回到了兩年前。兩年前的那個雪天,她由春杏接着,從遙遠的鄉下,來到了紙醉金迷的帝都。當時的春杏也是這般姿态,不甘不願,滿心不耐。
江蓠掐了掐手心,痛感襲來——所以,這不是做夢?
春杏見自己問了幾句,江蓠就是不吭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嘀咕,“上不了臺面!”嘀咕完,她又心疼起自己來。這數九寒冬的時節,她被分配去接威遠侯爺的女兒,當真是命苦。
若這女兒是個有身份的也便罷了,偏偏是侯爺早年跟随聖上打天下時,與鄉間女子私下所生,沒名沒分地長在鄉間,也無財無勢。春杏覺得自己跟着這個鄉野丫頭,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江蓠沉在自己的思緒中,一時顧不得她,猶疑半晌,問,“如今是元隆哪一年?”
春杏的神情更輕蔑了些,只覺得果然鄉下丫頭粗鄙無知,輕慢答道,“元隆十一年。”
江蓠瞳孔一顫,緊接着身子松軟下來,靠在了車壁上,眼裏湧出了熱淚。
臨死前她還想過,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她絕望,她死心,她以為一切已成了定局。可老天,竟然把她送回了兩年前,這是要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嗎?
若是,那她絕不死心,絕不認命!
重來一次,她必然不讓自己所托非人,白白付出,白白死去。重來一次,她必然不再忍讓,不再怯懦,而要敢愛敢恨,讓膽敢欺負她的人,付出代價。
Advertisement
重來一次,她不要清岚為了她,以那樣的方式結局!
重來一次,她甚至可以有更大的布局,讓她和清岚,成為最後的贏家!
春杏見江蓠不是不理人,就是莫名其妙地哭,眼中嫌棄更甚,低罵,“晦氣!”
江蓠整理好情緒,擦去眼角淚痕,轉頭看向春杏。明明是青春年少女子的眼睛,明淨如三月的春水,秀美如三月的桃花,卻偏偏有着不屬于青春年少女子的冰冷,冰冷而冷靜,令春杏心裏一個咯噔。
江蓠便用那冰冷而冷靜的姿态問,“你一個下人,如何進了馬車與主人同乘?”
春杏心裏一虛,但這一路行來,江蓠從不擺小姐的架子,反而待她帶着三分讨好的意味,仿佛想透過她,了解并逐步融入威遠侯府。
想到江蓠有求于自己,春杏心裏又踏實了些,理所當然回答,“外面雪下得緊呢,我凍得慌,就進馬車來避一避,也沒擠着大姑娘你。”
江蓠沉靜道,“擠着我了,出去。”語氣并不嚴厲,卻別有一股威儀。
春杏一愣,驚疑地上下打量着江蓠,江蓠就那樣沉靜地同她對視。
意識到江蓠不是玩笑,春杏急了,“外邊這麽冷,他們大男人都受不住,姑娘你怎麽忍心讓我……”
江蓠打斷她,“忍心。”
春杏的尾音含在舌頭上,目瞪口呆,一時顯得有些滑稽。呆了半刻,她頭一扭,氣洶洶地鑽出了馬車,坐在車轅上,同趕車的馬夫抱怨,“這個鄉下來的大小姐,不得了呢!”
江蓠從馬車隔板下拿出一盒凍得發硬的糕點,從中拿出一顆,用力對着春杏的方向砸了過去。
春杏只覺得肩膀被砸,意識到江蓠動真格了。一個動起手來毫不猶豫的主子……
江蓠淡聲警告,“再敢放肆,舌頭就別要了。”
春杏終于被這一番敲打鎮住了,不敢再說什麽,縮着脖子狀如鹌鹑。江蓠耳邊清淨了,靠在車壁上,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過往。她的娘親是翰州西南的一個鄉下女子,獨自一人将她養到八歲,然後溘然長逝。逝去之前,她把年幼的江蓠送到了附近的山上,懇求山上的老大夫收養。
都說醫者仁心,老大夫果然答應。然後一年後,她見到了清岚。
那也是個雪天,山上白茫茫一片。風雪中,師父訪友回來,身邊跟着個男童。
八.九歲的男童,身形瘦弱,小臉是蒼白的,眼神卻輕佻,放肆地打量着她的同時,見她的第一句話是,“不錯,是個小美人,看在這份上,我便勉為其難留下了。”
也不知哪裏學來的語氣。
當時江蓠便有些怵他,後來……後來更是發現他一身的毛病,裝腔作勢,華而不實,表裏不一,陰晴不定,心狠手辣……
卻也是這樣一個一身毛病的他,明裏暗裏護着她,從生,到死。
其實最後他本可以不用死的。清岚天資極高,身上又帶着不知從哪來的本子。每日清晨,她鼓着腮幫子,一本正經練八段錦的時候,他卻拿着木劍對着本子比比劃劃。
不過幾年時間,少年已是武藝超群。他可以有無數的辦法來報仇,然後全身而退,可他選了最慘烈的一種方式。
他最後的眼神告訴她,他不願意茍活在沒有她的世界。
江蓠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樣深重的情意,這樣情深似海的他。
她不知道他入山前的經歷,不知是何原因養成了他那樣的性格,既然可以重來,這輩子她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理解他。
睜開眼,江蓠再度掀開車簾,透過白茫茫的風雪,她隐約看到了帝都鱗次栉比的屋檐。
離帝都越來越近,江蓠有些迫不及待。那段血色記憶的最後,是清岚身中數箭,血流披衣,倒在夕陽裏。即便現在已經重生,時間都不一樣了,江蓠仍然想去看一看,确認清岚是不是安好無事。
馬車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江蓠正心裏急躁,忽然想到了紅衣女子那句未說完的話:
“加之後來你坦言與國師爺有舊,瑾辰哥哥想……”越瑾辰想什麽?想利用她和清岚的關系,牽制清岚,還是拉攏清岚?
帝都形勢複雜,清岚游走在各方勢力當中,着實危險,說不定時刻被人盯着。現在,她和清岚的關系無人知道,倒是可以順勢隐瞞下來,做一張底牌,方便以後布局。
事宜緩不宜急。江蓠重新坐定。
雪越下越大。玉白的碎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整個帝都都籠罩在了清洌洌又白茫茫的境地。
馬車車輪骨碌碌轉着,碾過一地雪白,最後在威嚴的威遠侯府門前停下。江蓠微微起身,伸手掀開了車簾。
先下馬車的春杏伸出手來扶她,“雪天路滑,大姑娘當心。”非是她殷勤,而是做做樣子罷了。
江蓠瞥瞥她凍紅的臉,也伸出了手。那手不似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那般柔嫩,卻也白皙瑩潤,竟将潔白的雪光也壓了下去。
江蓠沒有去就春杏的手,而是微微一提裙擺,擡腳,自行輕輕跳下。動作并不粗魯,反而有一股靈動好看的味道。
春杏被她無視,一時有些尴尬,也不知心裏又罵了什麽。
江蓠沒理會這個小喽啰,徑直朝府門走去。威遠侯爺江宏由幾個下人陪着,早已等在了府門前,見江蓠過來,激動地走上前,“蓠兒,父親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江宏看着江蓠。他是第一次見這個女兒,但看着女兒與自己頗為相像的面貌,一股深厚的血脈親情湧出心頭。
江蓠亦看着江宏。江宏不惑之年,容貌周正,昂藏身材,一身英武之氣,的确有幾分讓當年的母親飛蛾撲火的資本。
江宏不似文人那般注重繁文缛節,激動之下就要去拉江蓠的手,江蓠不着痕跡地避開,表情淡淡的,“父親。”
江宏也沒細想,只當她認生,想着她這麽多年都在鄉下吃苦,十分心疼,“蓠兒不必怕生,以後這威遠侯府就是你的家。可惜父親沒有早早找到你将你接回,還有你娘親……都怪為父事務繁忙……”
提到江蓠的娘親,江宏一時有些哽咽。當年情投意合,奈何打仗多有不便,只能約定日後重聚。他告別伊人時并不知她有了身孕,此後兩年血裏來火裏闖,終于換得天下一統,然而百廢待興,再半年後又受到皇帝賜婚,然後便是嫡女出世……
事情一樁又一樁,他終究是耽擱了,後來再去,已經物是人非。
江蓠在江宏看不見的地方,淺淺勾出一個冷笑。何必裝出情深義重的樣子,若心裏真有她娘親,又怎會真的忙到抽不出一點時間?若心裏真有她娘親,為何還要娶了公主?
甚至,他在她被另一個女兒毒死的時候,一言不發的樣子,她還記得呢。
重來一次,她不會再期待這座侯府,任何一個人的,一絲一毫的情義。
江宏領着江蓠往內宅走,“外面冷,你快随為父進屋暖暖。”
轉頭又呵斥,“你們這些蠢奴才,怎麽連個手爐都不知道給姑娘拿?”
春杏欺軟怕硬,被江宏罵的臉色發白。江蓠冷眼旁觀。
進得大堂,江蓠一眼看見了,高坐主座的長公主越英,和站在她身後的侯府嫡女,上輩子執意置她于死地的妹妹,江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