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籠中結六義
月上柳梢頭,晚風吹動珠簾搖起地上一片淩亂碎影,“啪啪”輕響卻未破壞夜的靜谧。貓兒湊到窗臺下那從花圃中縮作一團,慵懶打個哈欠,寶石般的眼睛舒服的眯起。
“我不同意!”
忽而房中青離拍案而起,緊接“咚”一聲竹木茶盞落地。貓兒炸了毛般驚吓跑開,靈動的身形未在夜色中發出一絲聲響,寧靜卻已被打破。
“青離。”
秦毅将茶盞拾起擺好,以一種安撫卻更帶些望得到理解的目光看住她。青離登時有些軟化,但面上仍是急惱神色,過了會兒,悶悶開口:“秦大哥嫌帶着我太麻煩麽?”
“你知道不是。”秦毅濃眉微蹙,“遇到你之後,我比從前要開心許多,但我不能再帶你走。莫說此去南疆一路艱苦,即便到了那裏,你混入軍營要兼顧掩飾身份與勞累操練,如何吃得消?若戰事吃緊怕是我都護你不了!桓羲、桓墨雖一路被歹人相纏,但他們一行人高手如林,可護你周全!而且多日相處下來我信得過他們為人,将你托付與他們,我也走得安心!”
青離握拳,一言不發,從未嘗過的挫敗感如焦油在心頭翻騰。
到底,還是她不夠強、無力獨當一面才讓秦毅為她如此費心打算!怕是在那山間小店,桓羲提出同行時他已有此醞釀了,這二十幾日,他一直在為她觀察那兩人是否值得托付。
他的用心她怎會不理解,怎會不感激?但她卻也無法抑制這種因太過脆弱而被人抛棄的不甘與失落……
“秦大娘臨終前托我照顧你……”她很想據理力争,話出口卻只是垂死掙紮的無力。
秦毅薄削的唇微微一抿,浮起淡淡卻溫暖的笑,剛毅的輪廓在燭光下暈出柔和。
“娘也對我說了許多,我告訴她,青離是我的朋友,是最寶貴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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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燭火未熄。秦毅離開後青離縮在榻上,首次徹夜難眠。
她想到了那個世界的親人與朋友,過去十八年的點點滴滴浮光掠影般在腦海交錯,最終化為浸濕軟枕的淚液。她也想到了這裏遇上的人們,最多的卻是秦毅與秦氏——她在這翻天覆地的變化中找到的一絲熟悉的溫情。
萍水相逢,他們卻對她真心以待,視同親人,而最終,還是會以不同的方式與她分離!秦毅孝順母親,卻始終無力挽回秦氏的生命;秦毅将她視作親妹,卻只能為她尋找更好的依托;她視他為兄長,卻無法再與他同行……
他的關愛是如此深沉,在過去與親人朋友的相處中她從未意識到,即便是關心一個人,也是需要力量的!
秦毅的決定是對的,甚至無意間在幫助她搜集九枚晶石,但她不願面對的是自己太過渺小力薄,便如面對皇楚的追緝她只能逃跑般,她,不夠強大,無法決定自己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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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青離頂着發腫的雙眼來到客棧門前,秦毅已收拾好行囊等在那裏。昨晚抵達籠中,休息一夜今晨分道揚镳,計劃并未改變,只是,告別的人變了。
其餘人都在,看神情便知秦毅已與桓羲達成共識。思量一晚,青離還是理智的選擇了繼續與桓羲同行,尋找回家的法子。對她而言這才是最好的路,雖然心底仍有些郁悶。
桓羲的雙眼在她紅腫的眼皮上停了停,桓墨蹙眉向她伸手,“怎麽?沙子進眼裏了?”
“沒事。”青離避開,正撞上秦毅關切的目光。
“青弟……”
“秦大哥,我們結拜吧!”青離忽而鄭重其事道,衆人均是一愣。青離拉起秦毅,一派嚴肅:“我以前看電、看過兩個人結拜為異姓兄弟,既然秦大哥視我為弟,我視你為兄,我們就做真正的兄弟,如何?”
晨起曙光刺入眼瞳,明媚的如同晶鑽碎影在閃耀。人的一生就如這光芒般,可刺傷他人,亦可照亮、溫暖他人。這個如兄長般對她百般呵護的男子,她如何能再任性傷他?
離別在即,唯一能為他做的便是讓他無一絲愧疚與牽挂的步上旅途,也是希望,當某天孑然一身的她靜靜消失後,這個世間有個親人會懷念她,也讓她懷念……
秦毅眼中的歉意漸漸被亮起的星芒所替,回握她的手,重重道出:“好!”
“你們兩個盡管自說自話,将我們一群人都當擺設不成?”一旁桓墨打趣。
青離笑道:“當然不是!有勞諸位,為我們做個見證!”
桓墨挑挑眉,故作深沉的搖頭,“見證?沒興趣,不過結拜我倒很是願意。”他滿面認真對他二人抱拳,“桓墨對秦兄亦是敬佩有加,你我意氣相投,多日來我們患難與共,實當得生死之交!你二人結義,不如我們四人結義!”
青離不由轉向始終一言未發的桓羲,只見他眸中仍是無法探尋的深邃,原以為他便會這麽沉默下去,不想他卻是點了點頭,“亦有此意。”
清晨陽光淡淡,行人零散,風聲襯得街道十分清靜閑适,卻半分也未削減他話中的鄭重。秦毅豪邁一笑,“好!我秦毅何德何能,竟可得如此三位好兄弟!青山不改水長流,即便今後天各一方,兄弟情義此生不變!”
“秦兄所言當是!”桓墨亦是豪爽笑道。
恰在此時,原本安靜的街道傳來唢吶聲,街尾處緩緩行來支龐大的送葬隊伍。
哀樂渲染了晨色,漫天冥紙飄搖,來人個個披麻戴孝,面如死寂。行人紛紛避開,似是被那不祥之氣驅逐般。
“這個時候怎會有送葬儀隊?”桓墨自語,目光緊盯正在行近的長隊。
衆人均感詭異,秦毅低聲道:“大家小心。”
一種懸迷的氣氛籠罩而來,衆人按兵不動注視那條白色長龍穿行眼前。送喪之人連餘光也未向他們看來一眼,均沉浸在哀傷之中,便如一支普通的喪隊。但不論是那曲調壓抑的哀樂,還是那環繞死亡之息的棺椁,均使人按捺不住心底的異樣之感。
便在長隊行過大半,已有人感到過于多心的時候,突聞一聲巨響,棺椁四炸,長隊暴起!
霎時刀鋒劍芒耀目,殺聲四起!來人襲至,招招狠厲,青離險險避過一擊,拔劍相擋,餘光四望同伴皆被沖散,離她最近的只有桓墨,此刻正與三人纏鬥不得脫身。
她使出一式“長虹出雲”,銀劍光電般刺中對手手臂。那晚見過桓墨的劍法後她央他傳授了幾招,閑來無事便會練習,幾日下來倒也略有他幾分神髓,只是未想到如此快已用于實戰。
原以為對方手臂受傷已無力使劍,卻不想那人面不改色力道不減,竟是絲毫不被傷勢所誤的模樣!
青離驚詫,“當”一聲那人刺來的劍被人擋開,便聞耳側桓墨大喝:“小心!”他已擺脫攻擊來了身旁,“這些不是‘五虎将’與‘六煞’能比的,他們是羅門的傀儡鬼!”
“傀儡鬼?”青離擋住又一個襲來的敵人,兩人抵背而戰。
“羅門在将死之人體內種上蠱蟲,用以操縱!傀儡鬼只會聽從傀儡師的命令,無神識無痛覺,唯有殺之!”一聲刺響,身後有熱液飛濺,青離看到時那人已被一劍貫心躺倒在地!
她驀地僵住,旁側又一聲利響,另一人也倒下。桓墨掃她一眼,平日陽光晴朗的面上是她從未見過的肅嚴峻冷,“怕什麽?他們本已将死,變成傀儡鬼便等同已死。你不殺他們便會死于他們劍下!”
日光漸盛,場面一片混亂,衆人四散八方幾乎均是以一敵數,盡管個個武功高強,也漸漸撐不下這場無休止的車輪混戰。刀來劍往,鮮血飛濺,只見有兩名桓羲的随從相繼陣亡。
“傀儡師必在附近!”桓墨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倏然俊眸一亮,喝道:“是他!”勁風掠過,青離回首只看到他已奔出數丈的背影。
随時間流逝,劣勢漸顯,就在衆人漸感力不從心時,街道兩端霍然湧出大量士兵。青離避過一擊定睛看去,一眼認出那玄甲銀襦,正是驚雲騎将士!
下意識環顧,目光猛然觸到城牆上那人!
朝陽似火,光芒萬丈,那人立于高處,白色戰甲聚光耀目映日生輝,銀色戰袍振風飛舞,揚起他神采飛揚自信傲然,俊美無俦光彩逼人,宛若一個媲美戰神的傳說!
他以一種掌控者的姿态從容俯視城中混亂的場面,眸中仍是青離見過的氣定神閑與無從窺探。似有所覺般,皇楚的目光同時向她射來,瞬間便又掠開,她似乎見到他漫上絲谲詭笑意,卻來不及去分辨其中意味。
目中深光一閃,皇楚長劍出鞘飛身而下,銀劍去勢如驚雷襲向一名華須老者。
看見與那人身側的數名傀儡鬼纏鬥的桓墨,青離頓知那老者必是傀儡師。但見那老人骨瘦如柴,面如骷髅,狡如脫兔,皇楚與他相鬥卻仍是滿面不迫,劍勢流暢如流風回雪,身形潇灑如銀龍騰翔!
青離不禁贊嘆他劍術精湛,忽的背心疾風襲至,她霍然回身以劍抵擋!
堪堪避過攻擊,她的目光始終停在對手心髒之處,或是那傀儡師見大勢已去下了狠命,此刻傀儡鬼來勢比先前更狠上三分,重于攻便疏于防,若看準時機一劍穿心并非難事!
她反身一個虛勢換取一瞬機會,一劍向那傀儡鬼心間刺去。
那人胸口洇出一片殷紅,擴散的血液卻使青離如夢初醒般手間一抖,長劍“當”的落地!她立即知道危險,但俯身撿劍已來不及,對方已一劍劈來——
這便是,若不殺他們,便要死在他們劍下麽……
——劍氣劈裂空氣臨頭而下時,她只想到這句話。
腰間驀然一緊,鼻息間是曾聞過的龍涎香,眼前銀芒流動,她聽到一聲利響,而後便是皇楚戲谑的低笑:“有點長進,下次不要婦人之仁!”
“你……”青離瞠目結舌,方才驚鴻一瞥還當他未認出她來。
皇楚緊攬她一個優雅璇身,長劍貫穿又一襲來之人。
他故意借劍式将兩人身體貼的極緊占她便宜,青離面上浮出薄惱的紅暈,正欲發作,他卻得寸進尺的順勢将唇貼在她耳畔,聽不出是譏是愠道:“那出‘大鬧益陽城門’很是精彩啊!”
青離陡想起她還是他通緝的對象,秦毅還射殺了他三名侍衛,氣焰登時被冷水撲滅般化為烏有。
遠處桓墨将傀儡師斬于劍下,上百傀儡鬼瞬間如斷線木偶阖目倒地。青離此刻卻無暇去看他們,只謹慎又不安的将皇楚看在眼中。
皇楚冷凝的雙目自戰場轉來,似有一刃噬人流光拂過青離眸底,随後他卻面色無波的松開她還劍于鞘,銀袍轉動大步走開,徒留她愣愕立于原處。
只是片刻,百人的混戰已被皇楚與他的驚雲騎控制住,這支不敗之師究竟骁勇到何種地步,這場小規模的厮殺對他們而言只是清掃殘渣的程度而已。
衆人相聚,除卻兩名随從喪命,桓羲、桓墨與秦毅均只受了些小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兩列士兵向兩旁讓開一條道路,動作整齊劃一如銀刃劃過,淳于夜一身湛藍深衣自通路中間走向這邊,無視滿地屍首,仍是清淡爾雅。
“淳于夜見過兩位公子。”
皇楚亦是見禮:“皇楚來遲,請三公子、九公子責罰!”
桓羲眸中有些深思,卻不表露,只淡淡卻頗具威嚴的說道:“免了。上将軍與淳于二公子來得正是時候,何罪之有?”
卻是桓墨看去與皇楚有些熟稔,開口問道:“你們怎知我們行蹤?”
皇楚掃過青離與秦毅,答道:“祖父傳書,命楚護送兩位公子平安返回。”桓羲與桓墨對視一眼,心中已明。
既有驚雲騎護送便不必擔心路上再遇突襲,皇楚提議在籠中停歇一日,稍作整頓再出發,桓羲沒說什麽便是同意。只是秦毅參軍一事怕有耽擱,仍是按原計劃今日啓程。
桓墨提來兩壇酒,欲行結義之禮,這時,一直旁觀的皇楚突然湊上前來。
“九公子,可還記得幼時狩獵并肩作戰,獵下那頭棕熊一事?”他眉眼一彎,青離便覺其中蘊着的算計不是好事,只見桓墨心無城府的點點頭,“當時情況兇險非常,幸而我們三人配合的天衣無縫,之後我還提議結為兄弟!”
“不知那時的提議如今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桓墨爽朗一笑,便明他之意,“皇大将軍當日以……呃,推脫,今日怎又有此興致了?”
“當年少不更事,兩位公子見諒!今日楚實乃欽佩這兩位勇士,欲與之結交!”言間,皇楚目光狡黠的轉過青離,停在秦毅身上卻是真正的激賞,“适才觀戰見秦兄英勇不凡,他日定非池中物!秦兄可願與楚結為兄弟?”
秦毅素來佩服皇楚,豪邁笑道:“鎮國上将軍之名威震八方,秦毅三生有幸!”
皇楚與他對視的眼中是男人間的欽佩,勾唇一笑,又道:“楚與夜一向焦不離孟,他便是我,我便是他,還請允夜與楚一同!”說罷向淳于夜投去個眼神,淳于夜似是對他無奈的嘆了嘆氣,舉步行來,微微一揖,仍是幽谷百合般的高雅俊美:“在下淳于夜。”
“恕秦毅冒昧,公子與左相淳于霆可是有何關系?”秦毅問道。
淳于夜淡淡答:“正是家父。”
聞言,秦毅面上敬重之色乍現:“令尊南陽公一案公正不阿、威武不屈,美譽遍布五湖四海,秦毅佩服!”
桓墨憊懶笑道:“秦兄若能再留幾日便知,淳于夜讓人佩服的不只是有個嚴肅的父親而已!”
“九公子過獎了。”淳于夜道。
“過獎與否日後自見分曉。”桓墨斟下六碗酒,“看來秦兄是無異議了,我自然樂意,三哥呢?”
桓羲正将皇楚看住的眸中有些莫名深意,皇楚卻噙着優雅俊逸的微笑,坦然回視。過了一會兒,桓羲斂去深遠神色,低聲道:“如此甚好。”
“青離呢?”桓墨問。
皇楚轉向青離,已是勝券在握的神情,“青離小兄弟,你看如何?”極為禮貌的語氣,在青離聽來卻字字是威脅,尤其是那“小兄弟”三字。
桓羲與桓墨的身份她與秦毅此刻也猜到了七八分,得鎮國上将軍親自護送,除了王都那巍峨宮宇中最為尊貴的一群人,還能有誰?
于是,那日籠中城中,六碗酒将六個人聯系在一起,或出自私心,或出自真意,在他們一同飲下那碗酒時,割不斷的命運已纏連交錯,如一張巨大的網仍會不斷将更多人籠罩其中。
雄心、壯志、欲望、深情……如漩渦濤浪在這浩茫長空下翻湧激撞。指點江山,彈指風流,注定将翻覆這片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