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且以膽魄償
是夜,微風起,月半斂,月光穿過木窗投下花影搖搖,清芳淡淡掩不住室內微苦藥香。
秦毅半臂衣袖褪去,強健臂膀上纏繞了厚厚的繃帶。青離小心揭下,深可見骨的刀痕乍現,她不由蹙眉,着手換藥。
那夜在樹林中遭陰陽宗襲擊,秦毅被人刺傷,青離與桓墨皆感不可思議,對此秦毅本人卻只淡淡笑言四字:“技不如人。”
他既不願多說,自無人多問。然而令青離意外的是,陰陽宗既是為奪取她持有之物而來,為何在成功将她與衆人分散開後仍對其他人緊追不舍?思來想去得出結論:桓家兄弟身上也有陰陽宗欲得之物。
這一猜想令她振奮。
蘭子音所指那件“唯她知道在何處之物”想來必是那枚綠色晶石,若陰陽宗的目的是集齊九枚晶石,便意味着桓家兄弟也與其相關,日後或許能得到線索,返回從前的世界便是指日可待了!
來到這陌生的世界,一直如在茫茫大海中飄搖,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盡頭,茫然無助,而曙光突然從天而降,些微光亮已足以照亮心底那片黑暗。
“青離。”
秦毅低喚。青離才發現手下工夫不知何時已停下,她道聲“對不住”繼續清理傷口。拭盡殘存的藥膏,外翻的皮肉顯露出來使傷痕更顯猙獰,心下暗恨那人下手太重。傷筋動骨想必極是疼痛,秦毅卻面色無波。
“秦大哥,”青離忍不住問:“你不介意麽?你無端被牽連受了如此重傷,而桓大哥與桓墨卻連身份也不曾向我們透露。”
一路同行,他二人不說卻不代表絲毫未覺。
桓羲與桓墨衣着簡單,用料做工卻是上乘極品;他們儀态雍容、談吐尊貴,随行護衛個個訓練有素、武藝高強;而這一路不斷被人追纏,點點滴滴都暗示了他們來歷不凡,身份必是極其顯赫,或是,極其危險。
“你介意麽?”秦毅不答反問。
青離一愣,沒想到秦毅會将問題抛回。沉吟半刻,還是說出內心想法:“秦大哥還不是從不問我來歷,待我如至親?我雖說不上毫不介意,但他們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只是萍水相逢,很快亦會天各一方。而且,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是真心相待,這便夠了。”
秦毅英眸中蘊起些贊許之意,“這便是我的想法。一個人對他人有所隐瞞因由甚多,并不只出自不信任,有些時候亦是一種保護。我只認為這兩人是值得結交的朋友,自當鼎力相護,即便日後分道揚镳再不重逢又如何?”
他豪爽而笑,剛毅的輪廓俊偉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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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毅房中離開後青離獨自走在木廊,若有所思。
月光在長廊鋪就下一片霜白,廊架被拉扯出傾斜的影子靜靜投射在木板上,樹影婆娑,院中金桂開的正好,空氣中郁香淡繞,風穿回廊,帶起點點金瓣飄落腳前,轉首望去,便見庭院中灑然舞劍的俊挺身影。
一式擊出,風尖乍破如長虹貫日。連擊回掃,葉落渦旋似火舞旋風。
銀光飒然連劍無影,男子揮劍如虹,潇灑淋漓,步伐登雲踏月,身形徜徉如風,來勢滔滔如駭浪,罷勢潺潺如清波。
風細輕柔,落花紛舞,草香淡淡,月華清清。
回廊處傳來聲喝彩:“好劍法!”銀鋒立上直指月空,桓墨長劍入鞘,揚起快意一笑。
青離快步邁下木階,贊不絕口:“我想起兩句話,身若驚鴻莺穿柳,劍似追魂不離人!如此劍術,大開眼界!”
“你若見過三哥與我七哥的劍術,便不會這麽說了!”桓墨笑道,複而眉宇間又湧起絲驕傲,“不過,如今兄弟中我的劍術也能排個第三,假以時日,我必要勝上他們一回!”
少年壯志淩青天,爽朗豪情,映照月輝,一時滿目生華繁星璨璨。
“當真那麽厲害?”青離疑道。
桓墨見她不盡信,重重點首,“我诓你作何?三哥就在這兒,得閑你盡可找他耍兩招看看,至于七哥……”神色驀然遺憾,“七哥的劍術那叫真正的出神入化,只可惜,你怕是無緣欣賞了。幾日後抵達籠中,大家就要風流雲散了吧……”
青離面上也清愁淡淡,“是啊……但也不是再見不到,說不定你日後也會來南疆呢?”
桓墨眼中有些思量,似有深意的笑道:“說不得不久後我當真會去南疆!”他一手鄭重拍住她肩頭,“這路上能遇到你與秦兄實是始料未及,卻是此行最大的收獲!我知道你們有許多疑惑,但我們的确有難言之隐,我兄弟二人真心将你們當做朋友!分別在即,在此,桓墨謝你們一路仗義相助,日後有緣再遇,若有需要盡管開口,我們兄弟義不容辭!”
青離被他認真的氣勢怔住,一句“不必在意”已到嘴邊,卻轉瞬心生一念。她在他心口一錘:“好啊!若日後我當真有求于你,你務必要答應!”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桓墨看進她眸心,豪邁而堅定無比。
他答得爽快,卻不知青離回視一笑下心底卻已百轉千回。她不敢去想那九枚晶石對他們是否意義深重,只是,她卻十分需要它們!
但她絕不做那只知索取之人,既要自他身上有所得,她也有覺悟付出相應的回報。
暗自沉下心神,她斂去目中深沉,“可是,桓大哥呢?你能代他許這承諾麽?”
桓墨“呵”的一笑,彈她額頭:“你這小子好生貪心,有了本少爺的承諾不夠,還想從我三哥那兒讨一個?”劍眉一挑,“這個承諾,你向他本人要好了!”
青離不明,捂着被他彈痛的地方瞅他,卻聞身後有腳步聲,有人疑惑問道:“什麽承諾?”
“桓大哥?”
“三哥。”
青離回首,只見桓羲正自回廊走來,月色聚斂于華袍,明輝肅峻,高貴成熟。
桓墨笑着向青離遞去個眼神,似是說“讨到與否就看你的本事了!”,繼而收劍于腰間:“練劍出了一身汗,我回去更衣,你們聊。”
目送桓墨的身影被幾株娉婷并立的金桂樹隐于廊彎處,桓羲問道:“你們方才聊的什麽?”淡淡而随意的語氣,卻帶有種自然而然的不容隐瞞。青離踟蹰一陣,将方才與桓墨的談話道了出來。
桓羲默默聽完,深邃的雙眸陷入沉默,就在青離耐不住這安靜欲開口說只是說笑時,他忽而道:“我許你一個承諾。”
青離一時未反應過來,桓羲對她淡淡一笑:“我也答應你,日後定允你一個請求,不論為何。”
風過樹梢掠起一片沙沙碎響,彌漫夜色的芬芳更盛,落蕊映于月華似金光銀芒,飄零肩頭,桓羲伸手為她拂去,青離方才如夢初醒般回想起他适才所言。
他們都是言出必行之人,這便意味着,不論他兄弟二人哪個持有那些晶石,她至少能得到一枚了?
“那……我先謝過桓大哥!”青離鄭重抱拳,眸中深遠落入桓羲眼中,他卻不多問,只是遞去包東西。青離打開,卻是一雙足履,軟厚舒适,正是她穿的尺寸。
驚訝交織着感動,将心頭的沉重牽扯為一種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她聽到桓羲的聲音:“方才你不在房中。”
“我去為秦大哥換藥了。”青離心不在焉的輕聲道。
“這幾日皆是你在為秦兄換藥?”桓羲的神色略有驚訝,見青離點頭,他微一沉吟,“以後這些事讓乘風去做。”仍是帶有習慣性的命令。青離沒說什麽,她手藝不好,也就秦毅這種耐性極好的才受得住。
“這次連累秦兄受傷,你也身處險境,是我的責任。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生。”桓羲沉聲道。
青離有些心虛,不知如何解釋其實她也有責任。迷霧林中被蘭子音所救一事她并未告訴任何人,一則不想談及臂上那枚晶石,二則直覺蘭子音本人也不想其他人知道他曾出現。
“我與秦大哥都不這麽認為,桓大哥也不要自責,要怪自然是怪那些緊追不舍的賊人。桓大哥……他們處心積慮搶奪的東西,對你很重要麽?”她試探性輕詢,桓羲看了她半刻,似乎有着判究,她卻無法确定。
“是。”過了很長時間,他才低聲回答:“很重要,不只是對我。”
“即便它危及到你們的性命?”
“即便如此,它能帶給我的,我絕不拱手相讓!”桓羲堅毅的面龐被月光籠罩,附上一層冷峻的寒涼。
青離靜靜注視這個負手立于月下的白衣男子,身形挺俊,衣袂臨風,點點金蕊委婉揚伺處反射去淡淡耀芒,似連同整個世間的月華斂入他與生俱來的尊貴威嚴中,耀目逼人,卻又是那般的清冷孤獨。
那一瞬,她似看到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王者,卻是,高處不勝寒!
“桓大哥……”她輕輕拉住他臂上衣袖,忽而聽到自己的聲音有絲顫動:“如果,我有什麽能幫助你,你也要開口!青離,亦必将赴湯蹈火!”
桓羲靜默凝注她的眸心,半晌,緩緩問:“為什麽?”
“因為,我想幫你。我一定會幫你。”
她一字一句,誠摯而認真。她在心中做下決定,如若有一日要奪去他重視之物,那麽在她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裏,便要盡她所能去幫他得到更重要的!
不是虧欠,亦非補償,只是她需付出的代價。
桓羲的目光似吸入了整個夜空的漆黑停在她的眼中,想自其中找出一絲被企圖染出的複雜與渾濁。
樹影蒙蒙,月色幽幽,她的眸光深似無盡,卻也深的清澈,深的明亮而純粹,如晶石琉璃,清泉流光,直直映照心底無暇的堅定。
恍惚間,有種重新認識她的感覺。
初遇時,她仗義相助;多日朝夕相處,她清新爽朗;她坦率,偶爾也會耍些小聰明。于是他以為她會永遠如此簡單下去,仿佛永遠不谙外界的複雜,永遠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自得其樂,而此刻她眼中深深的覺悟與堅毅卻讓他震驚,也讓他震動。
深寂如海的眸底有波濤湧動,如漆黑夜空悄悄綻起了熠熠繁星的光輝。
他慢慢張口,道出一字:“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