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路漫漫修遠
轉眼已過七八日,每日醒來老舊的房梁便映入眼簾,青離也終于接受了事實。一時半刻回不去,對這天曌王朝的人文地理也一無所知,如今只能過一日算一日,慢慢想辦法了。
清晨的陽光明媚卻不刺目,柔柔灑灑,懶洋洋鋪滿林間。遠望山黛如墨深黝,近處青松翠柏密林幽幽,粼光泛泛跳躍于清溪,流水潺潺悠揚盤伺,杳杳遠帶而去,隐入那翠綠無盡處。
晨風細細,清爽怡人,金光點點泛落草葉朝露,小院沐浴光幕中,一派柔和靜谧。
反射微光的碎石子上踩過一排小爪,青離坐在塊涼石上正托腮發呆間忽感袖下微緊,低頭看去頓時好氣又好笑:“好啊,你這家夥居然趁我想事情偷襲我?”
她掂起那只仍叼着袖口的黑毛公雞,佯裝發怒,誰知那公雞不止不松口更撲扇起翅膀,一陣風直吹得青離睜不開眼。
秦毅家的籬笆小院養了數只雞,公雞卻唯有這只阿黑,它後宮龐大平日作威作福慣了,自然高傲得很。
青離自身旁的木碟中抓了一把稻谷丢向遠處,阿黑立即拍着翅膀風風火火追去,胖胖的身子片刻便被一群母雞淹沒。
低頭檢查,衣袖竟被啄出了洞。
她搖搖頭起身,長發披散蕩出波光,一襲翠色廣袖雙繞短裾清爽,淺青下裙曳地,碧袖輕拂處帶起绡紗厮摩清風,微微揚動于晨間未盡的霧氣中,遠遠望去便似翠林薄霧後若隐若現的幻影,婉轉輕靈。
住進這裏的第二日秦毅一早入城,黃昏時帶回這身深衣,詢問之下才知居然是以獵到的一整張虎皮換來!青離為他如此破費有些不安,秦毅卻只是寬慰的笑了笑,說:“女孩子是該打扮得漂亮些。”
她不是矯情的人,便不再推脫,只是平日十分小心生怕有所破損。這身曲裾袍稍顯隆重,并非一般勞作家庭的女兒所穿,秦毅想必是首次添置女子衣物。
與之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個消息,便是皇楚在那日清晨已離開了益陽城,城中的告示也盡皆撤下。
秦毅說起此事時神色平淡,似乎毫不在意她是皇楚懸賞緝拿的通緝犯。青離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又不想欺騙他,索性什麽也未說,而秦毅卻是一句也未詢問。
偶爾她也會随他一同進城,他話不多而兩人作伴一路上倒也有趣。秦毅雖生活在這片林間,心卻是遼遠廣闊,盡管他從未表明,但每當他聊起邊疆戰事時,眼中泛起的精光都表露了他同所有熱血男兒一樣,期望為保家衛國抛灑熱血。
那晚秦毅将青離安置妥當後,又獨自回到林間埋葬了那三名驚雲騎士兵,此事他未再提起,而有一次偶然談到皇楚,秦毅一向沉穩的臉上露出了激賞的神色。
那一刻青離模糊體會到,皇楚與他的驚雲騎在天曌王朝子民眼中,是怎樣一種神話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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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攜了微風斜穿窗入,碎光細如鑽芒薄薄罩滿木案,微涼。
青離在抽屜中翻找針線,雖一向不擅女紅,但這身長裙她寶貝的很。找了一陣,她忽而拍拍頭,卻是想起這原是秦毅的卧房,男子房中又怎會有針線?
自從她來了秦毅便将房間讓了給她,每晚在客廳打地鋪。家中兩間卧房,另一間是他重病卧床的母親所用,這個時間秦氏想必還在熟睡。正在此時,隔壁房中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青離一驚,連忙趕去。
推開房門便見秦氏伏在榻上咳得喘不過氣來,青離急忙拍撫她的背心,只見她咳得愈加劇烈,最後竟是咳出血來!青離大驚失色:“秦大娘……!”
待秦氏咳嗽漸止,她扶她靠好,“藥我已煎着了,過些時候便好。秦大娘,你再睡一下?”
秦氏緩緩搖首,擡起疲憊的眼,虛弱的聲音有些嘶啞:“麻煩你了,離兒……”
“麻煩什麽?你與秦大哥都待我這麽好,我照顧你那是應該的。”青離為她倒來一杯溫水,扶她喝下。
秦氏蒼白的面容靜靜地,忽而,輕嘆口氣:“我這身子,也不知還能撐幾刻了……”
“別這麽說,秦大娘,益陽的大夫治不好這病,我們便去更大的城看更好的大夫!你會好起來的!”青離輕聲勸道。
秦氏毫無血色的唇抿出一絲淺笑,眼中是一片通透的淡然:“何苦殚精竭慮去換取幾日茍活,時候到了,便該走了……這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就這麽去了也未嘗不是解脫。放心不下的,唯有毅兒……”她忽而看住青離,“離兒,可否答應大娘一事?”
“大娘請說。”
秦氏眼中泛起蒼茫的輕柔,“毅兒這孩子看似剛毅老成,卻最是不會照顧自己。他自小無父,受盡同齡孩子的欺罵卻從未向我抱怨一句。他将事盡皆藏下,但我知他心中孤獨。還好,你來了之後毅兒比從前開朗多了,也經常笑了……”
她的目光似有深意的細細描繪眼前清姣的容顏,暗浮的眸底帶起一絲懇求:“離兒,大娘希望你能在我去了後,幫我照顧他,好麽?”
窗外朝暮如金,燦然灑下,将秦氏蒼白的面容照得幾近透明,點點粼光布上消瘦的身軀,日光虛化的邊緣使她看去顯得極不真實。
想安慰她,想告訴她終有一日她将離開,但那一瞬,青離無法說出口。
最終,她輕輕點頭:“好,只要我在這裏,一定會好好照顧秦大哥!”
晨光耀目,照亮秦氏虛弱臉龐上欣慰的微笑,她似與這光芒相融了般,明亮卻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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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人在将要離去時是有某種預感的,青離記得爺爺晚年卧病在床,忽而有一日将她叫來床邊說了許多話,第二日便發現他已在睡夢中靜靜離去,帶着安詳地微笑。
正如那時一樣,當天晚上,秦氏纏綿病榻多年,終是去了。
黃昏的時候秦毅如往常一般從城裏回來,青離在廚房為他打下手,兩人還有說有笑聊起城中趣事。晚飯時一向胃口不佳的秦氏竟是精神極好,一口氣吃下整碗粥,秦毅與青離驚喜對望。
飯後秦氏并未如平日般立即睡下,而是拉了兩人閑聊,青離古怪的笑話使她嘴角始終上揚着淺淺的弧度,秦毅靜靜坐在一旁噙着淡淡的笑,整個小屋都漾滿了溫馨的氣息。
夜色漸濃,青離留下母子兩人說些貼己話,獨自回房。喁喁話語聲持續到很晚,她不知不覺已熟睡,而夜半時分,卻被隔壁秦毅焦急的叫聲驚醒了。
秦氏咳血不止,瘦弱的身子如風中落葉,顫抖不已,秦毅跪于塌前,一向沉穩嚴肅的男兒已熱淚滿面。秦氏制止兒子去請大夫,只是不停囑咐他一些細碎瑣事,秦毅不停點頭,不停說“好”。最終,秦氏将目光轉向青離,眼中沉沉的托付已盡在不言中。
牽着兩人的手,秦氏在淡淡的微笑中離去了,她去的,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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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光線昏暗,晚風穿窗而入幾乎将幾案上一豆燈火卷去,蒙蒙躍動的光暈中,依稀可看到窗外小院裏那顆梧桐下,灑滿銀霜的一座新墳。
月光寂涼,将男子沉默深寂的身形勾勒得如同一尊孤獨的雕像,旁側一人一言不發,默然相伴,風過處裙袂摩挲出孤寂的細聲沙沙,更顯靜默。
“秦大哥,節哀順變。”沉寂許久,青離輕聲安慰。
秦毅仍是寂然,過了會兒,沉重的聲音帶絲沙啞道:“我沒事。大夫早說過,就在這幾日了。”
秦氏這些日子病情惡化,大夫早暗示過秦毅做好準備,其實他心中早已清楚。只是,清楚是一回事,真正發生了,面對起來還是會措手不及,會痛苦不已吧……
青離默默一嘆,悄悄拭去又湧出眼角的淚水。忽而,秦毅出聲:“娘讓我去參軍。”
“參軍?”
秦毅點頭,目光停留在墓碑上鋒峻的刻字:“娘知道我一直想報效從軍,她說這些年牽絆了我,讓我今後放手去做想做的事。南方南越之戰正在招兵,我已決定即日啓程前往南疆。青離,今後你有何打算?”他轉身看她,掩去悲凄的俊眸中有絲微亮。
從軍?對剛正堅韌又正氣凜然的秦毅而言或許是最好的選擇。秦氏早已為兒子打算好了一切,讓他快速走出失去母親的悲傷,走向他的夢,創造屬于他的人生。
青離思量一陣,擡眸認真的目視他:“我的命是秦大哥救的,我也答應了秦大娘照顧秦大哥,若秦大哥不嫌帶着我這個女孩子太累贅的話,就讓我跟你同路作伴吧!”
“其實我也想問你是否願與我走,只是,”秦毅濃眉微蹙,“此去南疆路途遙遠,生活艱苦,你可想清楚了?”
青離點頭:“秦大哥與秦大娘是這裏待我最好的人,我早将你們當做我的親人看待!況且,我沒有地方可去,不如陪着秦大哥,相互也有個照應。”
秦毅望她片刻,忽而拍住她肩頭,豪爽一笑:“好!此刻起青離便是我秦毅的親人、我的妹子!今後大哥會照顧你!”
星光耀亮他俊朗面容,英氣勃發,豪情逼人。
夜風拂過,枝葉摩挲,晚空漆黑,繁星如許,在這片粲然星空下,有生命結束,也有生命,即将真正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