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險象複環生
入夜不久後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碎雨如銀,在飛檐上濺起四散水花,叮叮咚咚,如輕擊罄。
益陽城最為豪華的宅院“流芳別院”素來用以招待貴客,能入住此處之人或是有錢,或是有權,不論如何,皆昭示着他們在這個國家、甚至在這片天地舉足輕重的地位。
碧水三千,深湖清黯,白玉梁橋似銀蟒蜿蜒于湖泊上方,逶迤多姿。冰藍晶燈點綴,次第漸明,若自高空俯視,恍将此景認為銀河貫過九天。
幽燈閃耀的漢白玉石上倒映出急速前行的身影,穿過廊腰缦回進入假山林立的幽靜院落。燈火自半掩的窗扇中透出,若有似無在窗外那顆梧桐樹上投下蒙蒙光暈,映的綠葉碧若晶石。
來人停立門外問安,待半刻沉默,才聽聞室內傳來淡聲一語:“進來”。
推門而入,只見淳于夜跪坐于矮案後正自飲茶,深衣湛藍高清似秋空,意态淡雅。皇楚立于書案後執筆作畫,一襲月白便袍襯得他優雅潇灑,豐神俊朗的面容極為專注,唇際噙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但即是細看亦辨不出那笑是柔和還是冷漠。
“末将參見将軍、淳于公子!”來人跪地,“收到消息,十裏亭發現數具屍首,喪命于昨夜傍晚,皆是追擊一方。”
皇楚眉毛也未擡一下,“可查明身份?”
“據回報,斷定為羅門之人。”
冰盞翠茶翡色濃,倒映出淳于夜平靜的眸光,玉液微一傾斜,觳紋泛開。“自十裏亭回王都有七條路線,相去甚遠,但最終将彙于一處,便是籠中。最遲後日清晨出發,過争宏,我們恰好可與他們在籠中相遇。”略一思量,他淡聲道來。
“都聽明白了?”皇楚淡淡問,仍專注筆下。
“末将這便派人分六路繼續追蹤,并準備後日起行一事!”侍衛又道,“将軍,搜查軍回報并未在城中搜到那個‘奇裝異服、言行古怪’的女子,但已詢問城門守衛,确定她并未出城。”
“連個女人都抓不住,本将軍平日養你們何用?”皇楚語氣不重,卻使那侍衛頓感驚懼。
淳于夜起身步至書案前,但見皇楚手中毫鋒銳若雉,走筆流暢似水,攜了明亮燈光灑在绡紗輕柔的畫卷上,一名清婉靈黠又不失英氣的女子俏然而立。
“她叫你‘喬夜’。”皇楚忽而出聲。
淳于夜眉心微攢,平靜道:“或許她只是認錯人。”
“敢對我動手,又叫你‘喬夜’。”皇楚似笑非笑,眼中異芒噬人,“我倒想知道她來自何處,又将你認作何人。”
淳于夜不再語,只全心看他作畫。
皇楚細眸半垂,長睫掩住眼裏深思,片刻,漆眸中一星微亮,眉峰稍舒。停頓的筆鋒在畫中人眉眼處略添兩筆,霎時靈動嬌婉,活靈活現,今晚在攬月樓生事的女子躍然紙上。
帶着滿意的微笑注視筆下畫卷,皇楚置筆于雙雁比翼玄玉硯,倏地掌風推送,畫卷穩穩落至仍跪地的侍衛身前。
“仿制數幅,張貼城中各處懸賞緝拿。後日清晨前找不到人,今後不必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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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自屋檐濺下,如清光劃過暗夜,滴落鞋尖與泥濘相融為點點污漬。青離背貼牆壁抱膝坐于檐下,呆呆注視潔白的運動鞋被泥水浸染,恍惚不能思索。
在那之後又詢問了幾人,卻是相同的回答。她已确定,此刻,是真正來到陌生的世間了……
埋首膝間,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自小習武,一定程度的傷痛早無法令她流淚,此刻卻看雨看哭了。何時成了如此有情調的人啊,若她是個傷春悲秋的女孩子,喬葉是否便不會将她看做“哥們兒”了?
她自嘲勾唇,抱緊了雙臂。
手下觸感異樣,青離撩起袖口,立時愣住:她的左臂上居然有一枚綠色晶石!她确定這就是于那間內殿所見九枚晶石中的一枚。
晶石晶瑩剔透,似玉又似非玉,淡淡綠光将光暈投在白皙瑩潤的面頰上,幽幽澹澹晃動着眸心的疑惑不解。她試着将它取下,一番功夫後卻發現它竟是嵌在了手臂中!
仔細回想一遍來到這裏之前發生的事,被微光映亮的瞳孔忽而閃過清亮:莫非,她能否回家的關鍵就在這九枚晶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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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至半夜,一覺醒來已近黃昏。落日燒紅天際,雲霭似火缭繞,照亮了眼中的期望,她卻依舊在那間廢屋的房檐下,眼前的一切依舊未變。
益陽城的夜繁華而喧鬧,白日亦是叫賣不絕于耳。走在這古城街道上,路人與商販還價,食肆門前小二熱情吆喝,一幕幕是那樣逼真,又是那樣陌生。
阗阗聲響,有車馬急速駛過,泥水飛濺,驚得行人紛紛閃躲。
青離避過,向已駛遠的馬車投去個不悅的瞪視,旁側響起慈祥的呵呵笑聲,卻是位賣饅頭的老妪招呼她:“姑娘,可莫去招惹他們!那是縣令的獨生子,張呈的馬車!”
“縣令的兒子?他平日都這樣麽?”青離心下猜許是橫行霸道的惡少。
老妪擺擺手道:“你是異族人不知,往常還要更荒唐呢!當街調戲良家婦女、欺民鬥毆,簡直無惡不作!這些日子還是有大官來了才聽他老子的話收斂了些!”她笑着遞來個雪白的饅頭,“不說這些了,姑娘,餓了吧?老婦看你都沒什麽力氣了,來,這個拿去。”
經她一提才感饑餓,青離感激道謝,接過熱騰騰的饅頭,“婆婆,那個大官有多大啊?”
“那可大呢!”老妪肅然起敬,“那是我們天曌王朝的鎮國上将軍皇楚啊!”
“呃!……咳、咳咳!”青離一口噎到。
老妪仍喋喋不休:“皇楚将軍十四歲領兵上戰場,率驚雲騎殺匈奴、退龜茲,至今八年無一敗仗!上将軍博古通今、精通音律,更乃天曌第一美男子,不知虜獲了多少女兒家的芳心呢!對了,聽人說上将軍在益陽城懸賞捉人,畫像貼的到處都是,城門口還有将軍的親筆。也不知誰這般無狀冒犯了将軍……哎,姑娘,你去哪兒啊?”
老妪的叫喚聲在背後漸遠,青離早已尋着城門的方向找去。
不想皇楚那花花公子來頭竟是如此之大!少年英雄、征戰八方,也難怪輕而易舉将她制服。得罪了這樣的人,再落到他手裏還得了?盡早離開益陽才是明智!
越靠近城門指指點點的行人便越多,青離也顧不得細究,只是那守城的侍衛看到她居然執起槍便跑來,直覺不是好事,她轉身欲躲,卻聞守衛厲呵:“捉人犯!”青離大驚,一群士兵沖來,将告示板前圍繞的人群撞的七昏八散。
此時正直夜幕降臨,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青離四處躲避間目光撞上了懸于告示板的畫卷,畫中女子十七八年華,服飾特異,墨發垂胸,眉眼靈動,神采飛揚,不是她又是誰?即使身處慌亂中,她仍忍不住咬牙切齒的贊嘆畫的還真傳神!心下也頓時明了七八分。
遠處馬蹄聲近,卻是張呈的馬車正自另一方向駛來,依舊是那般橫沖直撞。青離眸光一閃,頓生計策。
大部分士兵被人群堵滞,留守城門的反而少了些。她避過追兵沖去,幾名守衛迎面襲來,她避開攻擊手刀劈至一人後頸,奪過那人手中長槍反手掃去。
在習過的各種武器中,最拿手的是長鞭,其次便是長槍。
長鞭靈活招式多變,可攻亦可守;長槍攻擊範圍大,武起虎虎生風,尤為酣暢潇灑!這兩樣兵器她是下過苦功的。這些城門守衛兵并非戰兵,自不可與常年鐵血沙場的将士相提并論,盡管以寡敵衆,一時半刻仍未被他們占去上風。
青離手下舞槍,耳中細聽,馬嘶聲愈近,眼看張呈的馬車已至。她順勢長槍一掄,掃出一圓,霎時強風如刃撲面,衆兵後退!
青離趁此刻突出重圍,借助跑之力将長槍擲出,直刺入駕馬臀部!馬兒吃痛受驚,翹蹄長嘶,失控的四處奔跑,直撞的城門處的守兵們作鳥獸散,一時嘶叫重疊四起,人仰馬翻,好不熱鬧!
便在這場混亂中青離緊随馬兒跑出了城門,還不忘在跌出馬車的張呈身上踢去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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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待終于停下喘息時,已是月上長空。疲憊四望,正身處一片寂靜樹林。
蟲鳴清晰,零零幽幽,在密林中投下幽靜的味道。月光空涼,蘊着飛浮塵埃穿透枝丫灑滿鋪于地面的落葉,反射出冷光如霜。
青離拭去額上細汗,前方一片黝黑深寂,陰風絲絲處響起些零碎腳步聲,她心下一驚,不慎踩斷一截木枝,“吱呀”一聲在沉寂的幽林中格外響亮,立即便有人自暗處沖出:“什麽人?!”
她拔腿便跑,只一眼已知這些人不是城門守兵能比的,況且她已無力再戰。來人有三名,皆是身着玄甲銀襦的持刀侍衛,不一會兒已追至。
青離咬牙相迎,拳腳之力與刀劍自不可比拟,眼見一刀劈下,躲避不及臂上被劃下一道血痕,同時腹部被另一人踢中,她重重摔倒在地!
正在這時,只聞“咻咻”幾道箭羽聲刺破空氣,伴一陣短促悶呼,竟見三名侍衛皆被長箭貫胸!
青離緊捂住口堵回沖到嘴邊的尖叫,驚駭注視三人跪地,倒下。
“姑娘,你還好吧?”
低沉的男聲響起,已有個人一躍而至,伴着沉穩的踏葉聲,一雙牛皮長靴行至面前停住。
那人屈膝蹲下,月光稀疏,照亮一張剛毅英俊的臉龐,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觀他眉宇間一派豪邁,自有股正氣凜然,青離不禁懼意稍減,“謝、謝謝……”
“不必。”男子注意到她仍在流血的手臂,撕開衣袍下擺為她包紮。
青離此時才感到傷口疼痛,咬咬牙,目光躍過男子肩頭看往地上的三名侍衛,顫聲問道:“他們……死了麽?”
“怕是如此。我平日捕獵皆是一箭致命,方才情況緊急未顧上手下留情。”那人沉默一會兒,方淡淡道。
青離暗嘆口氣,她只想躲避追緝,不想卻牽扯出了人性命。垂了垂眸,她擡眼看眼前男子:“這位大哥,你是獵人麽?”
“我叫秦毅,是這林間的獵戶。”秦毅包好傷口起身,一圈靜冷月光将他高大的身形勾勒出松柏般的挺拔。他行至那三具屍體前,眼中掠過絲異樣便一言不發抽出長箭,反手插回背上箭槽中,回身看住青離:“這三人是驚雲騎麾下士兵,姑娘得罪了鎮國上将軍皇楚?”
青離咬唇,不知如何解釋,秦毅見她踟蹰不語,也不再追問。“夜間樹林很危險,姑娘的傷口亦仍需處理,我家即在前方,若姑娘信得過秦毅,不妨到我家中暫作修養。”
青離點頭,左右無處可去,況且這個人讓她感到可以信任。她站起身,學着古人的樣子向他抱拳:“如此多謝秦大哥,叫我青離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文章中會出現許多諸如“匈奴”“龜茲”這樣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名詞,還請大家跟歷史分開來看~包括文中的地名也是如此,本文是歷史架空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