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求死欲
“說起來,你下午沒什麽事吧?”
褚世清已經脫了外套卷起袖子坐在程陽家的沙發上喝了一個小時了。人怕的其實不是喝酒,而是聊天。一段聊天,有目的或是沒有目的,最後都必須産生某種意義出來,不然就無法消弭捉襟見肘的人生中平白花費數小時的罪惡感。褚世清心裏其實不願意承認自己因為想要跟程陽呆在一起才這麽聊得停不下來。他想要給自己一個留下來的原因,一份情感訴求。
他和程陽都不想相信他們現在成為朋友其實符合了兩人各自心中的期待。如果是情感的選擇,就首先要有情感,而且如果是選擇,就必須自己承擔代價。
“沒事。”程陽喝了一口酒,“怎麽了?”
“就是有件事還是想跟你聊一聊——”
程陽眼裏閃過一份明白:“哦,危重病人的事。”
褚世清點了點頭:“你現在想開了吧?”
程陽沒說話,褚世清心裏一沉。
“不是,程陽——”
“這個事情,我永遠都不會想開。倒不是說我在道德上譴責自己,而是,那是我的工作,我卻背離了工作本來的目的。”
“人不是機器,總會有犯錯的時候。”
“當然。就是潑了我一盆冷水吧。工作幹久了就容易沒感覺,這事情算是對我的警醒。”
褚世清聽程陽這麽說,心裏好過了一點。他後來就沒再問過那家人的情況,因為首先,這不是他的責任,其次問了也不會有什麽意義。
“哎,喝。”褚世清低頭嘆了口氣,“其實我心裏挺難過的。病人的事情,還有姚琳。”
他主要是為姚琳難過,覺得挺可惜的吧,也覺得自己不能撫慰對方內心的痛苦,所以有些心疼。
程陽聽來這句話卻有別的意思。從他的角度來看,更像是褚世清喝酒聊開了之後終于承認了自己內心深處因分手一事而造成的痛苦。很多男人不過就那麽兩件事情,其實生活很貧乏,女人是這兩件事之一。不像他接觸過的很多女性朋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去逛街、化妝、讀書、吃東西、自拍,也許再帶上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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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來可能有些可笑,但程陽确實是本着同情心在陪褚世清喝酒,猜測褚世清找兄弟喝失戀酒會覺得丢人,他這種不近不遠的朋友正是最好選擇。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看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書,所以人生一大主題就是思考死亡。”程陽看着褚世清複雜的表情笑了起來,“你這種人從來都是那些在心裏說我腦子有病的。”
褚世清無法反駁:“那您思考出來什麽結果了嗎?”
程陽搖了搖頭:“沒有。但書看多了之後人看問題也會變複雜。我很多同事可以覺得自己的工作保障公共安全,從而找到自我價值感。但我卻沒辦法這麽想。那時候其實也挺煩的,因為很多看起來特別對的道理對我都完全沒用。”
“沒有?”
“就是說服不了我。特別沒是非觀吧。”
褚世清一臉的難以置信:“你沒是非觀?”
程陽沒說話,站起來伸了伸胳膊,在屋裏走了兩步活動活動:“其實沒有。”
“你還能讓我更驚訝一點嗎?”
程陽聽完這句話停住了,看着褚世清,笑容有點蔫兒壞:“要是我還能的話,你以後在波道裏能不能老實點?”
褚世清瞪大了雙眼:“我不老實了嗎?”
自從他和程陽“交上了朋友”,3007及其後序航班在進近管制室就成了某種梗。首先是第二天夜裏,褚世清飛另一個航班的時候趕上程陽值夜班。這次倒是很快,程陽一句“南方3223,鄭州進近,雷達看見”說完,褚世清就聽出來是他了。然後就在波道裏說了一句:“程主任是你啊。”
再之後的通話畫風就變了。
比如:“繼續下修正海壓3000米,修壓1011,南方3223這就開始,走嘞!”
程陽沒有搭理他,但後來褚世清每次過鄭州進近必帶一句“程主任,是你啊”或者“今天不是程陽啊”。
好在進近的一線管制要麽是他的朋友要麽是他的徒弟,不然他臉都丢盡了。
褚世清裝傻不承認,程陽就有了些教訓人的沖動。
他先是一口把杯子裏的酒幹了,然後把杯子穩穩地放在了桌子上。
“随你怎麽說,但是褚世清,你在我這就還沒有占過什麽上風。這個态勢會一直保持下去的。所以如果你驚訝了,就自覺點,別老在甚高頻裏丢人。”
話音一落,程陽的臉就變了。
他站的位置正好被陽臺透進來的陽光照到,但又完全沒有溫暖的感覺。褚世清一下子有點相信了程陽剛才認為自己“沒有是非觀”的說法。他吓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程陽怎麽就一秒變生無可戀了。
而且褚世清坐着,他站着,那眼神加上高度差把褚世清看得頭皮發麻。
就在褚世清站起來像走到他面前看看的時候,程陽開口了,聲音很暗淡。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程陽擡起手停在腰腹部的高度,好像要伸手抓什麽,又好像無物可抓。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争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這一套把褚世清搞得挺尴尬的,他一開始很想笑,也很想上去問問程陽犯什麽病了。但是他也知道程陽是在演,對方還很認真,而且他确實很“驚訝”,心裏也有了一些好奇,想看看程陽是不是還留了什麽後手。
結果認真看了兩眼之後,他看進去了。
程陽說完前兩句停頓了一下,突然稍微側身面向陽光,目光渙散。
“To die, to sleep —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that flesh is heir to. ”這句話說到後邊,程陽有點咬牙切齒,手也在顫抖。然後他呼吸了幾下,平靜了下來,轉過頭直視着褚世清:“'tis the consummation devoutly to be wish'd. To die, to sleep — To sleep, perchance to dream——”(死了;睡着了;什麽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許還會做夢——)
每說一句,程陽就朝褚世清走近一步,步子正好踩在語句的節奏上。
然後他突然停住了,怔怔的樣子。
“Ay, there's the rub. For 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e? ”(啊,這就麻煩了——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将要做些什麽夢呢?)
褚世清被一句臺詞給問懵了。
程陽的表情好像真的是在掏心掏肺地問他這個問題,好像這問題他已經無人可問,也無人可答,他是在問褚世清,也是在問自己。而褚世清就是他能抓住的最後一個可能性。
“When we have shuffled off this mortal coil, must give us pause; there's the respect that makes calamity of so long life: 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人們甘心久困于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
程陽突然特別冷地笑了起來,像是在嘲笑整個世界一樣。像是整個社會都讓他覺得惡心。
“Th' oppressor's wrong, the proud man's contumely, the pangs of despised love, the law's delay, the isolation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e unworthy takes. ”(那壓迫者的□□、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
程陽突然一步上前,有點絕望地抓住了褚世清的衣領。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挑釁,伴随這一種褚世清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求死欲,“with a bare bodkin. ”(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Who would fardels bear, to grunt and sweat under a weary life——but 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 the undiscovere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no traveller returns, puzzles the will, and makes us rather bear those ills we have, than fly to others that we know not of ”(誰願意負着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程陽松開了眉頭緊皺的褚世清,後退了一步。
“Thus conscience does make cowards of us all. 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 is sicklied over with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And enterprises of great pitch and moment, with this regard, their currents turn awry, ”程陽移開了視線,目光散到了褚世清旁邊的地方,“and lose the name of action. ”(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他們誰都沒說話,褚世清皺着眉,程陽慢慢出戲,兩個人安靜了一會兒。
然後程陽換上了一臉盡在掌握的笑意,說下邊兩句的時候特別調侃
“Soft you now, fair Ophelia. ”程陽專門加重了語氣,“Nymph, in thy orisons be all my sins remembered. ”(且慢!美麗的奧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禱之中,不要忘記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其實從那句“what dreams maye”之後褚世清就有點聽不懂了。畢竟是古英語,他雖然聽力好但也不習慣這些。程陽應該也知道他聽不太懂,卻絲毫沒有尴尬和遲疑,而是純靠眼神和語氣把表達的情感傳達了出來。
至于最後兩句,聽奧菲利亞的名字褚世清也明白程陽是用什麽在調戲他。
本來一切都很好玩,程陽很爽,但等他連調戲都調戲完了,卻發現褚世清還是那個受到了人生打擊一樣的臉,就有點無奈。他走過去想把褚世清拍醒,卻在走進對方之後被對方的情緒感染了。
他立刻停住了,沒敢再往前走。
褚世清見他這樣,皺着眉潤了潤有些沙啞的嗓子。
“程主任……”他語氣帶了點嘲諷,不知道是對程陽還是對他自己的,“我可是個雙性戀啊。”
這話一說,兩個人都愣了。其實褚世清見過的各種各樣的美人兒不少,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對程陽懷了一點佩服的心。但想讓他這麽一個人低頭認服太難,褚世清下意識想扳回一局,結果一不小心選了這麽一個方法。
果真,程陽臉上有了點害怕自己玩大了的後悔。
“啊?”他尴尬地笑了笑,“是嗎。其實我是個泛性戀——”
程陽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褚世清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種被打斷的不耐煩,然後去看是誰打來的。他看到來電姓名之後神情緩和了一點,然後接了電話。
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對不起曉東,我忘了。”
第二句話是:“你們現在已經都到了?你們雨萌姐非讓我過去?”
然後他笑了笑,說了第三句話:“行,我現在過去,你們先唱着。”
然後他就把電話挂了。
但這通電話産生了一個很好的作用,就是一件清零一樣把剛才屋子裏詭異的氣氛撥亂反正了。
“怎麽了?”
“我那幫徒弟叫我去唱歌。”程陽猶豫了一下,“你要一起去嗎?”
但這次就和剛才外賣的時候不一樣,程陽很明顯不希望褚世清答應。
褚世清也完全不想答應。
作者有話要說: 我。。。。。。我。。。。。。。。。。。。你們就當是作者為了自己爽吧orz
翻譯是朱生豪大大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