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井
進近和區域管制的樓出門之後左手邊是食堂,右手邊是一個活動中心。活動中心有一些簡單的體育設施,也有環境更好一些的休息室。活動中心樓後邊還有小花園和涼亭,規制都是按照廣州那邊的縮小一號來的,分局人少,也夠用。
程陽的一個“學長”,其實就是管制部的一個和他同校畢業的主任,從一線退下來之後開始在活動中心小花園裏種花花草草,涼亭旁邊擺了好幾盆,他每天親自去澆水,也算是給單位管制員改善改善工作環境。程陽有時在健身房跑步機上慢跑的時候正好可以從窗戶看見那個主任每天去澆水,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天天小心翼翼的,也挺好玩的。管制員的身體是非常重要的,混亂的作息很破壞人體健康,他們就只能有意地鍛煉。
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呗,來來回回,一架又一架載了人載了貨的飛機。
程陽快要跑完每日定額的時候,林雨萌給他打了個電話。因為林雨萌現在應該在監控席上,所以程陽一下子有點緊張。
“怎麽了雨萌?”
“沒事,你別急。”林雨萌的語氣很冷靜。她是那種一進入工作狀态就變臉的人,“我現在困得不行了得去抽根煙,你來頂一下。震震這邊流量這會兒特別大。”
“行,我現在就過去。”
程陽一路小跑到隔壁樓上管制室裏,林雨萌正盯着劉震的席位看。她右手夾了根煙一直在劉震的椅背上磕,一看就是等着程陽來就飛去外邊點了它。程陽笑着搖了搖頭。
“雨萌。”
“诶,好。”林雨萌眼睛都沒離開屏幕地走開了兩三步遠,憑餘光拍了拍程陽的胳膊,就扭頭跑出去了。
下午三點多是高峰,劉震是新人,林雨萌昨天晚上值了個大夜。
程陽沒站一會,南方3009就出來了,劉震跟3009報雷達看見之後回頭用眼神揶揄他。程陽很不認可地皺了皺眉表示責備。
當教員就得負起當教員的責任不是。
程陽做好了準備褚世清等說些什麽不太合适的話,反正他工作這麽多年遇到過各式各樣的飛行員,平常心對待吧。
“南方3009,繼續下降42後保持。目前扇區內擁堵,可能要等待。”
“南方3009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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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沒有了。
程陽的眼神當即閃了一下。說實在的,就算他那天借兩人間氛圍好而玩了一把性氣氛,把褚世清玩懵了,褚世清也不太可能真的服軟就在波道裏老實了。
主要是直覺吧。他成年累月地在波道裏聽人說話,對方聲音裏有沒有情緒、有什麽情緒,他能夠判斷地很精準。
“南方3009,減速20節。”劉震繼續發完指令突然有意地停頓了一下,“程主任就在我背後站着呢。”
程陽愣了一下,火氣一下就上來了。
褚世清依舊很冷淡,只說了一句:“減速20節,南方3009。”但程陽此時關心的事情已經不在這裏。他站在那一直等到進近低扇的流量高峰過去了,離換班還有半小時的時候,把劉震叫了出來。
劉震的副班立刻接了耳麥,林雨萌看了程陽一眼,然後坐在了副班席位。
劉震出門的時候還在笑。
“程哥,那飛行今天怪怪的——”
“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劉震個子比程陽低一些,笑臉立刻僵了。
程陽冷哼了一聲。
“你有印象當時扇區裏幾架飛機嗎。我給你數了一下,帶上飛越的,當時有19架。你空域都快不夠用了,那麽繁忙的甚高頻,你還有時間說廢話?”
“程哥,我那不是調節一下氣氛……”
“你和3009飛行員吵架了嗎,需要占用甚高頻調節氣氛?我跟南方那個飛行員的私人關系不是不可以拿來調節氣氛,但是我就是很奇怪,當時的氣氛有什麽可調節的。”程陽越想越對劉震有意見,“波道裏其他機組聽見了會對你這個管制員什麽看法,會對鄭州進近什麽看法?你就這麽指揮別人,我要是飛行員我也不服你。”
劉震明顯還想頂嘴,被程陽直接給壓了回去。
“行了,你也別想什麽來反駁我。我這麽說你,是因為你是一個新人,你看你雨萌姐工作那麽多年了敢在高峰期這麽幹嗎?飛行員說什麽我們不能控制,但是你作為一個合格的,國家給你發了執照的管制員,就不應該是這個做法。”
程陽說到這,突然覺得也沒什麽意思。年輕人浮躁是難免的,也不是一兩句可以訓出來的,得一點一點教。再說也是他一直沒有制止過其他人拿褚世清的事情調侃他,多少是給年輕人傳遞了錯誤訊息。
想到這裏,他情緒平息了不少。劉震應該能感覺到,就點頭承認了個錯誤。
“程哥,之後我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
“行,那我今天就只口頭交代你。其實如果值夜班,你手裏只有那麽一兩架飛機,你可能會困,飛行員也可能會困,所以聊兩句天反而不是壞事。總之這個事情你多想想吧。”
劉震趕緊點了點頭。
“行了,回去交班吧。”
等劉震推門走回管制室裏了,程陽就開始在心裏琢磨褚世清今天又犯什麽病。他想了半天自己哪得罪他了,最後只覺得是不是耍人耍得有點過分。直到他看見林雨萌和另一個管制說話的時候,腦子裏就像憑空亮起了一盞燈一樣,叮得一下子明白了。
褚世清還在失戀陰影,那天又跟他說了太多,估計一方面覺得面子挂不住一方面傷心呢。
其實他不是沒考慮過另外一種可能性。
但立刻又覺得,他渾身上下的魅力不就是點文化藝術氣息嗎,正是不招褚世清待見的那種,所以那種可能性實在太不合理了。
不像程陽,爸媽都是大學老師,褚世清的父母是都是一般單位的職工,所以褚世清從小就沒想過什麽複雜的問題。而且他父母生孩子晚也是有原因的,他媽早年嫁過一個渣男,後來和渣男離婚了才和一直等着她的褚逢結婚。從褚世清有了妹妹開始,他就一年比一年不在乎自己想要什麽,反正所有東西都要給他妹妹,而且還不是被迫的,是他看着他妹的小胖臉心甘情願地給的。
從十一二歲開始,褚世清就發現,放棄自己想要的比得到自己想要的更輕松愉快得多。一方面是他這個“放棄”基本等于給予他人,另一方面是褚世清在他妹出生後很快被迫适應了自己所處的新環境。
他在短暫的失落後,迅速選擇了規避一切可能引起自己失落的正面沖突。所有他妹想要的他都給,對他妹比他爸媽都好,用家人的笑臉家庭的和諧填補自己內心深處欲望的空洞。
但被掩埋和規避的,不等于永遠不會重見天日。
程陽對于他來說,就跟高雅藝術進校園一樣,是他眼裏很單純的“好東西”。
确切地說是,“卧槽這是個好東西”。
他從程陽家走的時候還沒有緩過來那個勁兒,等他回了家坐到了沙發上,突然所有想法跟井噴一樣暴漲了出來。他突然意識到他想要程陽,想要程陽那麽沒波瀾的人陪他喝酒聊人生,想要程陽用淡薄的是非觀審視他,想要程陽特別認真地撩他,想要程陽這個“泛性戀”愛他。
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那些情況,被自己索求欲的強烈吓出了一身冷汗。
這跟他以往交往着玩過的男友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褚世清連選擇女友的時候都是以褚家人為立場在考慮,姚琳就完全是這種考慮下的産物。他曾經甚至存了等姚琳走出上一段感情之後再去追求她的想法,但在他看清了自己對程陽的那種“迷”之後,就覺得姚琳這件事整個就是一笑話。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程陽的時候,推門看見一個滿臉“我要找事”卻又那麽平靜的男人,想起來他用緊急油量坑程陽的時候程陽的語氣,想起來他帶着危重病人加速往下飄的時候程陽從區域跟到進近,想起來當天晚上打電話時候程陽的聲音,然後又想起來他在酒吧唱歌、想象他畫那些畫,想起來程陽演那段莎士比亞的時候,發洩出來的那種藏得很深的“無聊”。
程陽太獨了,看誰都習慣性地冷眼旁觀,縮在腦子裏算着所有人的軌跡,其實下意識就避免了自己和他人的一切沖突。
這點來講,和自己能做上朋友也不意外。
然後褚世清做了件連他自己都特別說不上來的事情——他坐在沙發上,看着程陽的那幅畫,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就伸進內褲開始想着程陽自|慰。到最後他渾身都是興奮的,出了一頭汗,甚至比和姚琳做得最爽的那次都要盡興。
人在享受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時,産生的變化是很可怕的。褚世清知道自己目前擁有的一切都承擔不起這種變化,他不能讓程陽站到他家人的前邊,而如果他任由情感發展,早晚會不理智地将程陽放在優先位置。他同樣沒有把握自己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
會不會變成一個偏執的瘋子。
姚琳會照顧他的家人,幫助他成長,會在相處中逐漸成為一個愈發适合褚世清的人。程陽卻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自己,也沒有必要改變自己,他已經是一種褚世清承擔不起的“好”,這種“好”不是對任何人有好處的“好”,而是程陽這個人本身具有的條件。
就是在褚世清爬上高|潮,在他射的時候,褚世清明白了,程陽是他想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