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颠簸
一般一周裏,褚世清會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廣州過的。這個所謂“過”也就是過夜,真說呆在哪裏的時間的話,飛行員呆在駕駛艙裏的時間更多。難得有一個假期的時候,公司會要求他們去接受培訓、開會,等等一系列的事情。所以飛行員其實很難有一個像樣的“生活”。
周五的時候,褚世清得在廣州總部開培訓會,所以每周五的廣州-鄭州航線是另一個機長帶着劉鵬飛的。
等到褚世清帶着劉鵬從廣州飛回去的時候,一路上劉鵬的嘴就沒停過。
從做checklist開始。
“啓動前檢查單線下部分。”褚世清依照手冊喊話。
“完成。”
褚世清點了點頭,把一發的啓動按鈕按了下去:“啓動一號發動機。”
劉鵬盯着發動機狀态顯示器,冷哼了一聲。
“他媽的,鄭州進近真不是東西。”他看着顯示器上一切正常,朝褚世清示意了一下,“滑油壓力上升。”
“又怎麽了?啓動二號發動機。”
劉鵬搖了搖頭:“滑油壓力上升。周五我們去的時候趕上天氣不好,CDM給的時隙明明只延誤十五分鐘的,但他們非說有軍方活動,一下子讓我們多繞了半個小時。——起動機脫開。”
“說不定真有軍方活動呢……不過你說的也是,軍方什麽時候有活動從來都只跟他們通報,他們當然想說什麽是什麽。”褚世清想起自己被迫道歉的時候,就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啓動後檢查單。”
“電氣。”
“發電機接通。”
“加溫電門。”
“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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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冰。”
“關。”
“空調增壓。”
“Set. ”
“隔離活門。”
“AUTO. ”
“啓動手柄。”
褚世清推了推啓動手柄,确認卡好:“慢車卡位。”
“地面設備。”
“撤除。”
“安全帶肩帶。”
劉鵬說完,自己也摸了摸安全帶和肩帶的搭扣。
“扣好。”褚世清挪了挪重心,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好,“想想上次就他媽咽不下這口氣。”
“上次那也是沒辦法。咱們以後也不能再那麽幹了,出問題了怎麽辦。”
褚世清側了側頭:“也是。”
倆人做完一堆檢查單之後也沒辦法走,因為要等簽派過來送資料。等的時間有點久了,褚世清就很煩。劉鵬幹脆在一旁玩起了手機,褚世清是想回去會姚琳的,所以心情不比劉副駕那麽閑适。等了一會兒之後,褚世清打開跟簽派的通話頻道就開始找事。
“我們已經跟管制申請推出了啊,你們再不來時隙就要浪費了。”
“送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回答他的是個女聲,在波道裏刺刺拉拉的,“再等等吧,十幾分鐘之前就出去了。”
“操,你們工作怎麽做的。”
“您別急,”其實簽派員的語氣也并不好,“這會兒太忙了,很多延誤。之前是機務那邊說要再核查一個什麽東西,所以我們只能先把文件送回去。”
正說着的時候,乘務長敲開了駕駛艙門,一個看着比較年輕的簽派跑得氣喘籲籲的,額頭還冒了汗,一把把東西遞了過去。
“對不起,剛才在路上耽誤了點——”
褚世清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行了行了趕緊下去吧。”
簽派小哥的臉色變了變,但還是沒說什麽就下去了。
南航總部運控大廳裏,簽派楊莉莉看着那邊給她發的短信說東西送到了,就在心裏罵了褚世清和劉鵬一句傻逼。
然後她一個沒忍住,在大學幾個好朋友的群裏吐槽了一句。結果馬上迎來一連串的附和,說很多飛行員實在是根本沒法共事。說到最後,楊莉莉覺得心情平複了,就說了句“也不是所有飛行都這樣,見過特別好的”來緩和氣氛。
群裏一向不怎麽說話的程陽回了一個“是”。
她這才想起來程陽在鄭州空管,3007飛的也是鄭州,就半開玩笑的要求程陽多讓3007兜兩圈。程陽的反應是先問了一句“是3007的飛行嗎”,楊莉莉确認了之後,他過了一會兒才又回了一句“現在都是CDM說了算,我們說了不算的”。
楊莉莉反正氣也出了,也不再在意,手機扔在桌子上就開始盯飛行計劃了。
程陽做了教員之後,相應的管制席的班就會少一些。如果不是今天區調人不夠,叫他去幫忙,他其實應該在家裏安着心畫畫的。
管制員的工資确實不高,但程陽是真心覺得錢并不是生活中的全部。小康水平下,他有自信比絕大多數人過得要好——主要是從精神上,和生活質量上。這一點在單位也算有名,程陽這兩個字在管制部加上機關方面兩百多個人眼裏,基本等于全能。
2012年開始,鄭州的高空管制區域進一步收歸北京。這樣一來,7800米以上的高空區域,北京和上海就接上了,從華北飛到華東的飛機上了高空之後,就不需要再一架一架、一個小區域一個小區域地移交。
“東方2546,可以聯系進近119.15,再見。”
“聯系進近119.15,東方2546。”
程陽最後看了一眼2546的标牌信息,确認沒問題後右鍵release掉了,然後低頭把2546的紙質進程單抽出來一半,扔在一邊,表示這架飛機已經不在自己的管制範圍內。
飛機一架一架來了又走,其實區域管制就是做點迎來送往的工作。迎來送往的過程當中,流量大了,就會有沖突。區域管制員要在一片看了能讓人密恐的飛機标牌中準确地預測沖突,并将其解脫,那種觀察力是靠長年累月訓練出來的,常人所不具備的。
鄭州區域的流量很大,但工作難度系數相對進近低一些,程陽這種成熟管制員,拿下這些很輕松。他一邊再次掃視了整個雷達屏幕,一邊伸手接過了副班遞來的下一架航空器的進程單。
CSN3007。
程陽只是眼神稍微變了一下,腦子裏冒出了一個聯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在拿話筒的時候,他也沒工夫想什麽其他的。又處理了兩架航空器之後,3007出現在了程陽眼前的屏幕上。
他把3007的進程單扒拉了過來,看了一眼高度。
“南方3007,鄭州區域,雷達看見。保持當前高度,減速。”
“保持當前高度,減速,南方3007。”
旁邊坐着的,一直很安靜的副班,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這飛行員聲音挺好聽的。”
程陽連頭都沒回:“好聽嗎。就是音比較低,聲線比較舒服。以後在席位上不要聊天。”
“我就是有點聲控。”
程陽本來想趕緊把3007送走,話也不想跟多說,怕褚世清聽出來了自己的聲音要折騰。那天ktv說的話他也後悔,雖說是實話,可畢竟是對別人心靈造成了傷害。結果沒一會進近那邊打來了電話,一下子遂不了程陽的心願了。
電話的意思是現在機場有點小面積延誤,想讓區調壓一下飛機,争取五分鐘放進去一架。
程陽沒辦法,只能一連串地開始發指令。
“海南5606,左轉直飛LKN按标準等待程序等待,高度72。西部4110,左轉直飛LKN按标準等待程序等待,高度75。機場現在小面積延誤。”
“左轉直飛LKN等待,高度72,海南5606。”
“左轉直飛LKN等待,高度75,西部4110。”
“南方3007申請改變高度層,現在這個太颠了,報告輕度颠簸。”
從褚世清的語氣就可以聽出來,他大概發現是程陽了。
3007當前的高度7800米,往上是北京高空,往下是西部4110。其實西部4110和南方3007之間的間隔有小20公裏,遠得很,之前還在同一條航路上,現在連同一條航路都不是。而且4110在一個固定等待點等待,所以現在讓3007下到7500米并沒有什麽問題。
程陽多少猶豫了一會兒。
“南方3007,保持當前高度,7500米高度層有沖突。”
“那我申請下72。”
“7200米也有沖突。”
波道裏安靜了一會兒。
“可是78實在太颠了。或者讓我上8100。”
“8100米是北京高空的高度層,我沒辦法讓你上8100。”
“那……大不了把我移交給北京?”
“對不起,沒辦法。”
程陽心裏知道這會駕駛艙裏肯定早就罵開了。
但這還只是開始。
“南方3007,右轉直飛ZHO點按标準等待程序等待,保持當前高度。預計進場時間1010,延誤40分鐘。”
褚世清壓根沒有複述,但程陽看着屏幕,3007的航向已經開始右偏了。
副班有點看不明白,多嘴問了一句:“程主任,您這是?”
程陽再次猶豫了一會兒。他和褚世清從一開始就不是私人恩怨。
“我教他做人。”
“我|操|他|媽的!”
褚世清一邊罵着,一邊調整了航向,直飛ZHO。
“別呀世清!”劉鵬也在一旁鬼叫,“越是這種時候越得反應不滿。媽的,要不我們下來舉報他。”
“舉報他?就他那種人,不是有把握自己做得沒問題絕對不會發這種指令。你剛才也聽見了,是機場小面積延誤,我們能說什麽?現在我就想趕緊回去,我敢再多說一句,他就敢讓我多轉一圈。”褚世清實在覺得自己之前對程陽看法的微妙好轉是眼瞎了,“都他媽什麽人啊!就這種素質?就這種職業道德?”
劉鵬趕忙附和着罵了幾句。
這種被動狼狽的局面激發了褚世清的一點黑暗面,他下意識地就想找辦法把這一局搬回來,所以腦子裏一下子蹦出來了一個特別損的辦法。
“我們油還剩多少?”
劉鵬伸手查了一下剩餘油量:“應該還夠。”
說話間,飛機又颠了一陣,惹來了兩個人的一陣罵。褚世清心一狠,擡手調整了一點襟翼角度。飛機一下子要往上飄,他又做了些構性調整,把飛機穩住了。這樣做之後,颠起來其實比剛才更厲害,但燃油消耗率會比剛才高兩三成。
這樣一來,半小時之後,油肯定會掉到褚世清想要的位置。
劉鵬有點懵,沒想到褚世清會下這麽大的血本。
“我|操,世清,節油獎你不要了?”
褚世清咬了咬牙:“不差這十萬塊錢。”
3007就在ZHO點一圈一圈地繞着,後來也不怎麽颠了,褚世清面帶着笑意看着燃油一點一點掉到最低油量。民航局規定,能保證航空器在着陸機場上空4500英尺處盤旋30分鐘的燃油量為最低油量,到達最低油量之後,在這種7800米的高空,他們其實再盤旋一小時都沒事。但到達最低油量之後,飛行員就可以拒絕接受任何延誤了。
不過褚世清的目的不在于此,比這個更損些。
他按下甚高頻通話按鈕,控制不住地想笑。
“南方3007申請直飛EDULA點進近。”
果真程陽拒絕了他。
“南方3007,你的時隙還沒到。”
褚世清挑了挑眉:“PANPAN,PANPAN,PANPAN。南方3007宣告燃油緊急情況。”
波道裏迎來一陣沉默。他試着想象了一下程陽懵逼的臉,覺得特別痛快。民航局對最低油量雖然有明确規定,但對燃油緊急情況卻沒有明确規定,所以,當飛機到達最低油量時,理論上講飛行員可以“認為飛機剩餘油量緊急”而宣告緊急油量。
一旦有飛行員宣告緊急油量,當班管制員直接就算一次嚴重差錯。
而且宣告燃油緊急情況的飛機具有絕對的管制優先權。說白了,這個“緊急狀态”的意思就是“我再不降就要摔下來了”。
不然也不至于三呼PANPAN啊。
程陽肯定心裏清楚3007的油量并不危險,但他無能為力。褚世清得意忘形,也不用等程陽給他發直飛EDULA的指令直接就轉了航向。不過程陽總要指揮其他飛機騰開高度層吧,所以他還是能聽見程陽那種克制憤怒的語氣。
劉鵬在一旁叫好壞笑,程陽開始在波道裏說話了,與此同時,還發生了第三件事情。
乘務長突然推門進來了。
“有個乘客,”她喘了口氣,“有個乘客心梗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希望有人看的話。。。看的人可以給點反饋什麽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