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暴雨自暗色蒼穹傾瀉而下,幽白的水霧蒸騰着仿佛要将天地淹沒,這巨大的雨聲卻未能将狹窄的議事堂中不斷的争吵聲壓下。
深錦袍色在燭火中揉開不詳的光,邊州牧守扯着嗓子一邊邊強調:“我不管那些借口,朝廷根本不允許出兵!你若是敢動,那便是私自調兵,謀反二字根本逃不掉——
你悍不畏死,我到時候跟你一起連坐!我家中妻兒老小——”
“你跑了,百姓呢!?他們賦稅納糧養着你們這些敗類到底是為了什麽?!你今日走了,日後面對滿洲累累白骨可能心安!?”
将軍聞言猙獰一笑,一個跨步沖前抽出腰間長劍直接摁在牧守脖子上:“昔年我在葉帥麾下做副官,一身傷痕具是為保家衛國,後來升遷入朝,方才知人心險惡……百姓對你們這些人來說,究竟算是什麽?”
牧守顫抖着,卻咽了口水:“你……你敢……”
“聖賢之書無數,所言皆是忠君……你懂什麽!?你所說的皆是歪理——若是誤了朝廷大計……”
驚雷炸開,一片亮白之下襯得将軍臉色猶如惡鬼,懷中一角玉佩露出,閃着幽綠的光:“我以為你只是膽小,卻不想竟然是沒腦子!”
他手上剛要發力,就在即将鮮血飛濺的前一瞬,牧守驟然擡頭——
“老師那邊消息全無,朝中局勢晦暗不明,你今日出兵,卻不知是做了誰的棋子!”
“你的老師是誰!?”
宮中
落紅塵立在廊前,被風裹挾着撲來的水汽沾上她披着的紅色鬥篷,如血般暈染開來。
她側首,看向被禁衛牢牢控制住的老者,笑問:“你那學生會如何選擇呢?左相……”
老者激憤的神情漸漸退卻,他堅定道:“他會出兵。”
“是你小瞧了那位王爺……在北戎與你之間,他從未猶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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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堂
牧守以左手緊緊抓住劍鋒,他道:“我的老師是當朝左相。”
“你既是葉帥的人,那我且信你這一次。”
沒有看将軍僵硬的神色,牧守直直望着那枚玉佩,堅定問道:“那位王爺,是要清君側,對嗎?”
江南。
水珠自竹葉尖端落下,清脆一聲,黑子放入棋盤,整局形勢倒轉,白子回天乏術。
葉授衣收手攏袖,坐在他對面的人正是倚雲,此刻正連聲道着認輸。
“常人看來,擺在你家主上面前的确是一盤死局。若是先解北戎之患,軍隊消磨大半,回過頭來勢必不能再與朝廷抗衡;
而若是先安朝廷之亂,北疆陷于北戎之手,且不說萬千百姓性命難全,沒了險關長河護佑,中原也很難保下。”
倚雲聞言沉默片刻,終于還是試探問道:“那在您看來呢?”
葉授衣瞥他一眼,見他眸中憂色,終于忍不住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
然而很快便消失不見:“在我看來,你家主上會直接掀了棋盤。”
眼見倚雲滿臉困惑,葉授衣解釋道:“棋盤之上,為何只能有黑白二色?又為何不能将白子變成黑子?下棋要講規則,打仗可不必。”
“他從未因此猶豫過,因為在他看來,北疆與朝廷離心後,自會組織軍隊抗擊北戎;
滿朝文武大臣,又豈會甘心為一女子控制?所以自始至終,他需要做的,就是處理禍亂之源。”
說到這兒,葉授衣在心裏攢了句話——更何況,你家主上手裏根本就沒有那麽多人。
攪亂一個京都憑借奇謀險計還有可能,打北戎……那就是去送。
“朝中先不論,主上怎麽能保證北疆敢自發調兵,又或者說,他們能擋住北戎來勢洶洶的攻打。”
“因為在你們主上眼中,北疆是我的人。”
“當他們不再一次次被來自內部的敵人暗算,定與北戎軍隊有着一戰之力。”
倚雲看着眼前一片淡然,捧起茶來的男人,發自內心的道了句:“夫人,您真是太厲害了。”
一口茶堵在喉間,葉授衣靜止一瞬,而後垂眸,将茶杯輕輕擱于桌上,只覺甘香盈滿口腔,而舌根盡是苦澀。
他沒有問倚雲是如何知道的,只緩聲道:“這等荒唐事,今後不必再說了。”
倚雲愣住“可是主上他真的……”
“所以呢?”葉授衣擡眼。
倚雲讷讷閉嘴。
陰謀詭計,玩弄心機,終究是比不過真刀真劍,鐵蹄碾壓。
宮門被打開的時候,落紅塵心中只有這一個想法。
其實她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在得到葉授衣竟然真的又救了傅聽涯一命的時候,就料到了。
傅聽涯持劍而來,望着踞于高臺之上的女人,冷聲道:“被你困在宮中的群臣,都已經被我放回家了。”
“怎麽?你很意外我沒有用他們的性命威脅你嗎?”落紅塵一步步走下臺階:“那姿态也太難看了。”
“更像是垂死掙紮。”
“我想要的結局,至少有個正正經經的戰場,就像現在這般。”
繁複厚重的宮裙層層疊疊拖曳開來,精致的刺繡迤逦光華,落紅塵手腕一翻,一柄長鞭出現在她手中,往地上一甩,便擊出道道裂痕。
傅聽涯出劍卻比她想象中要快的多,森然如長星,憤怒如雷霆,快到劈裂蒼穹燃起如龍的火光,如此煌煌一劍,逼得她直接用出自己最神妙的身法,自空中極盡靈巧精絕的一旋身,長鞭如蛇飛起,勾住宮殿的頂梁用盡全部氣力蕩起!
脫下的華麗宮裙瞬間被火焰燒成灰燼,被斬斷的長發鋪了滿地,落紅塵自半空翻轉,一滴冷汗滑落額角。
這與她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傅聽涯比她以為的要厲害太多。
落紅塵飛速後撤,然而傅聽涯攻勢卻太過迅疾,長劍與蛇鞭連續相擊,脆裂聲響不停,炸開滿地碎磚,寒意破開熾烈絲絲升騰而起,被氣勁鎖住的落紅塵狼狽躲閃,不甘心的大喊:“你何時有了這般武功——”
傅聽涯并未回答,他滿身凜冽如自冰川荒谷而來,手中長劍揮落光華如雪,落紅塵身上的衣裙片片散落,如被寒風掃過的火焰紅花,長鞭舞的再急,也擋不住一道道幾近入骨的劍痕,落紅塵能感受到那劍上的恨意和決絕,她瘋狂躲閃,終于明白這不是一場對決,這是一場複仇。
她不甘心自己失敗得這樣迅速凄慘,還想找到可以作為籌碼的東西,卻在這半個分神之間,被一劍點上喉間。
對上傅聽涯不含一絲情感的眼神,落紅塵絕望的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問什麽。
然而對方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長劍穿頸而出,疼痛與冰冷飛速襲來,滿目血紅綻開。
“他不會恨你。”
“他只會後悔,自己曾經愛上了你這樣的人。”
傅聽涯收劍回鞘,看見一滴淚光從屍體的眼角落下。
他擡手,看見自己在顫抖。
因為太恨,恨到死亡也不能消解,恨到他在最後說出那誅心之語。
恨落紅塵的詭計,也恨自己的愚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隆元帝并沒有死。
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動,不能言。
于是比起治好他,太子繼位成了所有人更關注的事情。
自那日分別,至傅聽涯終于處理好宮中亂局,為北疆送去糧草援軍,已經過去三月有餘。
于是很快就有人發現,他們三個月來兢兢業業、不眠不休處理政務,整治叛黨的新任攝政王不見了。
被衆臣委以重任來勸攝政王保重身體的奏事官面無表情。
傅聽涯在沖往江南的路上。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見葉授衣一面。
想将他帶到自己身邊來。
想去讨一句誇獎。
想要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