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方滂沱似怒的大雨越過重重山關散作如酥細雨,仿佛一層層淡青色的薄紗落下,融入江南春山碧水之間,綿綿不斷,若憂若愁。
一騎黑衣停在蕭蕭竹林前。
高大挺拔的駿馬早已在原地等的不耐煩,他低頭吃一口草,擡眼看看自己的主人,然後鄙棄般的甩甩尾巴。
似是終于下了什麽決心,傅聽涯大步向林中走去,被留在原地的駿馬鼓勵般打了聲響鼻。
然而此刻一切猶豫與糾結其實都沒有什麽意義。
因為竹屋中早已空無一人。
傅聽涯盯着桌上那張紙條,只覺眼睛發痛。
“此間事了,江湖不見……”
八個字,輕輕巧巧,卻像一場無情肆虐的烈火,燃去一切鳥語花香,和重新開始的可能,只給他留下一顆滾燙卻荒蕪的心髒,流淌出麻木全身的血液。
傅聽涯站在竹屋中,從清晨将許至暮色昏沉,濃重的頹色披在肩頭,他終于伸出手将紙條拿起,冰冷的指尖仿佛被灼痛,他似是自言自語,又飽含安慰的牽起唇角。
“師父,天下就這麽大,你還能躲到哪裏去呢。”
“我知道你在那兒。”
“我會找到你的。”
他目光偏執而堅定。
師父敬啓:
展信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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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風起,輾轉難眠,遂披衣鋪紙,提筆驚覺與君一別竟六月有餘,更不知何時得以重逢,只覺憂思甚重,恨不能即刻啓程,尋君而去。
然朝內亂局初定,北戎戰事焦灼,陛下年幼,群臣鄭重相托,實難推脫離身,故于心中定三年為期……
唯思及與君共沐一輪明月下,方覺幾許寬慰。
同宸初年八月十三
師父敬啓:
展信佳。
自京都至南三千裏,所派之人今日歸來,未得君半分音訊,得此噩耗,雖心中甚是失落,但卻并無幾分意外。
近來幾月,朝務堆積如山,皆是不知所謂之言,實應肅清官場,去盡屍位素餐之徒。
所幸江南一帶收成甚好,稍解燃眉之急,姑且算作好消息。
同宸初年十月二十
師父敬啓:
展信佳。
今日京都初雪,景致甚美。猶記當年君雪中舞劍,姿容歷歷在目,然再不能一見,甚憾悔。
天寒氣濕,更憂君之舊疾,切記添衣,近爐火。北疆寒冬難度,想來與北戎和談之機将至。代卓瑪殿下問君安。
同宸初年十二月三十
師父敬啓:
展信佳。
三年期至,此無人無處可寄之信,細數已有百餘封。宮中玉蘭正盛,似待君歸。
天地悠悠,是時啓程。
同宸三年五月廿二
窮幽谷的夏天清寂又疏落,日頭遠懸在天邊,酷烈之意被削減的只剩寡淡。
唯有層出不窮的蟬鳴聲饒人心煩,不過幾天之後也就适應了。
總而言之,是個極适合養老的地方。
葉授衣悠然坐着,膝邊很風雅的放了把琴。蟬鳴稍頓又乍起,他将手裏茶盞往地上一擱,左手指甲刷的掃過琴弦,噪音轟然而來。
樹上的蟬仿佛受到了冒犯,在短暫的靜寂之後一聲大過一聲的長鳴,葉授衣如同應和一般極有興致的跟着振弦,一人一蟲硬是把清幽山林吵出了菜市場的味道。
阮雲涯忍無可忍滾着輪椅來到前廊,待看清眼前景象後氣的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他狠狠一拍輪椅扶手,數枚銀針應聲飛出,直沖葉授衣面門而去。
葉授衣聞聲側首,手一擡輕巧接下銀針:“哎,雲涯你來了?”
“你……”
阮雲涯剛起了頭便被對方毫無悔過之心的打斷:“你可莫嫌被我擾了清淨,我就是想喚你出來……”
“我……”
葉授衣又道:“整日悶在屋中實在不妥,不如出來活動活動,對身體好。”
說完,葉授衣燦爛一笑,便迎上阮雲涯漆黑的臉色,只見他緊緊扣住輪椅扶手,一字一頓,暴怒道:“我、的、琴!”
笑容僵在臉上,葉授衣剛要說些什麽以稍稍安撫阮雲涯的憤怒,便見對方的臉上露出了扭曲又快意的表情。
葉授衣一愣,聽他冷笑道:“我說過吧,你身上的子蠱不能長久離開母蠱……醫者仁心,我怎忍你長時間忍受子蠱發狂之痛,年紀輕輕又因此喪命……”
聽到這裏,葉授衣心中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他下意識的起身想走,卻終究是來不及,黑衣的青年已經繞過了回廊,一擡眸,一對視。
葉授衣僵在原地。
傅聽涯設想過很多次自己與葉授衣重逢的畫面,在夢裏見過,也在信上寫過。
然而無論多少次猜測與模拟,也抵不過這真實一刻瘋狂湧來的情感。
他只是繞過了一道回廊,卻只覺那是銀河天塹,又如萬水千山,三年的心酸與絕望,在此刻盡數埋沒在了對方一雙清冷的眸子裏,于是心中只剩一泓甘甜水池,落滿月光。
他終又看見他,一襲青衫,笑容輕快。
“師父,找到你了。”他道。
“找我做什麽?”
“我全都知道了。兩句話同時響起,葉授衣抿了抿唇,便見傅聽涯上前一步,聲音緩緩:“我知道了師父當年為授我武功的奔走相求,知道了您為救我一命不惜舍身下嫁将把柄遞到隆元帝手中;
知道了您那夜洞房花燭曾在心裏許下的一生不棄的誓言,知道了多年縱容隐忍,知道了雪山之巅的心頭血,知道了密林奔襲時的信任相托……”
“知道了自己的愚蠢和可笑,知道了我曾犯下的錯用一輩子也贖不清……亦如知道,我早就愛上了您。”
“師父,我不想你走。”
“若非有子蠱存在,那時在雪山之上,我就已經失去。”
“師父,人生太短,變數太多,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求原諒和接受,只求一個讓我繼續陪在你身邊的可能。”
蟬鳴陣陣,微風輕拂,阮雲涯被酸的一撇嘴,滾着輪椅默默離開,葉授衣看清傅聽涯眸中深情,一時無言,措手不及。
“師父……”
“別叫我師父!”
“授衣……”
“那……”
“閉嘴!”
“什麽都別問我!我不知道!”
葉授衣後退兩步,別過頭去,就欲離開。
傅聽涯卻輕輕笑了,他已經放手了三年,所以今後的時光裏,他再不會讓對方離開自己身邊。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實在寫了太長時間,也真的辛苦追下來的天使們,是你們的評論讓我填完坑,謝謝你們包容了我不成熟的文筆和尴尬的情節。萌新作者對不起大嘎,下次開坑保證全文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