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沈遲意瞧見薛老太太這般做派, 不禁想到了曾經有一回,薛素衣約她去梅林賞花,她聽說衛諺也在, 便興沖沖地去了,沒想到薛素衣不知怎麽的, 直接翻身落在了水裏,好巧不巧地也讓衛諺瞧見了這一幕, 衛諺冷冷撂下一句‘無藥可救’。
原身因為太在意衛諺了, 放下貴女的尊嚴, 邊哭着邊去尋衛諺解釋, 沒想到衛諺早就離了去。
——這薛家人還真是一屋子的白蓮學者。
她以為自己和原身是兩個人,她雖然擁有了原身的記憶和身體,但對有些事她卻可以做到冷眼旁觀,但就在此時,那幾段不堪的記憶翻湧上來,她心頭驟然生出一股恚怒和屈辱交織的情緒, 臉色也冷了下來。
她原本伸出去要扶薛老夫人的手,也收了回來,由着這老太太滑落在地。
薛老太太本以為她要把自己夫妻, 沒想到她真敢讓自己跪下, 身子不受控制地跪坐在了青石板上,眼瞧着衛諺要過來, 她幹脆把心一橫,哀凄道:“真人,算老身求你了,我攏共四個孩子,獨獨前王妃這麽一個閨女, 可憐她去世得早,而她唯一的血脈,連個後也沒有留下,老身眼瞧着也要入土,我死後該怎麽跟我那苦命的女兒交代?”
她既要跪,沈遲意幹脆讓她跪個痛快,涼涼道:“這是老夫人的家事,老夫人自己拿主意吧,求我可頂什麽事?又不是我說什麽,世子便聽什麽的。”
轉眼衛諺一行已經走近,沈遲意神色冷淡地站着,薛老太太卻跪坐于地,倒真顯得她張揚跋扈故意欺負老人一般。
這情景誰瞧了都得誤會,衛諺旁邊的幾個下人都暗露怒色。
衛諺瞧見這一幕,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他走過去扶着薛老夫人手臂,動作雖溫和,卻強勢不容人拒絕,直接把薛老夫人一把拉了起來:“外祖母,您這是幹什麽?”
薛老夫人雖然起來,卻依然一臉傷感悲恸,又對沈遲意有些畏懼的樣子:“老身本來對沈姑娘有事相求,卻不留神冒犯了沈姑娘,倒是老身的不是…”
她這話一出,更得坐實了沈遲意逼的薛老夫人向她下跪的事情,周遭陪着的幾個下人和道姑都面露不忿,覺着沈遲意仗着衛諺撐腰,也太橫行霸道了些。
沈遲意冷冷嗤了聲,不禁掃了衛諺一眼,倒想看看他是什麽反應。
衛諺倒沒有像當初那般,直接出言呵斥,他沉默片刻,眼裏不經意地掠過一絲厭煩和不悅,他淡淡道:“外祖母言重了,你是我的外祖母,是朝廷封的三品诰命,縱然你有什麽錯處,也不至于見着人就跪來跪去的,沒得失了身份。”
他這話聽着像是在勸慰薛老夫人,其實卻直接點明了實情,是啊,薛老夫人是堂堂世子外祖,三品诰命,她用得着這般畏懼沈遲意嗎?更不可能被沈遲意威逼的直接跪下了!經他這麽一說,旁邊的人才覺出不對,覺着薛老夫人這般…實在有些作态過頭了…
沈遲意沒料到衛諺是這般反應,不覺愣了愣。
衛諺待薛老夫人一向溫和孝順,還沒有這般不給她顏面的時候,難道就為了這個沈遲意?老太太神色有些緊張,怔怔喚他小名:“伯諺…”
衛諺的聲音溫和依舊,輕輕幫薛老太太拂過膝上泥塵:“外祖母不宜久曬,快別在這觀裏待着了,我令人送你回去,蜀中到底是不比廣寧清淨,委屈外祖母了。”
廣寧是薛府所在的地方,薛老夫人聽出他話中意味,她一張老臉都白了幾分。
衛諺卻不容置疑地讓人把薛老太太扶了回去,等烏央烏央一群人走了,他緩了聲音:“讓你受委屈了。”
他覺察到沈遲意神色有異,垂睫想了想,沒話找話地道:“最近西南局勢吃緊,我這幾日要去川蜀邊境一趟,不過我會把周钊留在府裏,你有什麽事,可以去找她。”
沈遲意面色冷淡,哦了聲,轉身便要走了。
衛諺心下莫名,他自覺方才對沈遲意稱得上維護,卻不知為何,沈遲意的臉色更差了。
他絞盡腦汁,蹙眉道:“這回從邊境回來,我八成要動身出征西南,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沈遲意腳步一頓,很快神色自若地背過身去:“世子縱橫多年未嘗一敗,我不通兵法,能有什麽可說的?”
衛諺方才的确在毫不猶豫地護着她,為了護着她,甚至掃了自己親外祖母的顏面。可以說在這男重女輕講究孝道的古代,就算結為了夫妻,會在長輩面前這般維護伴侶的男子都不多見,但沈遲意心頭卻更為悶堵,仿佛有什麽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原來衛諺并不是那麽的粗枝大葉,原來他也可以瞧出內宅的白蓮手段,既然如此…他當初為何會信了薛素衣漏洞百出的挑撥?
只是因為要維護喜歡的人罷了。
為了喜歡的人,讓他不喜歡的沈遲意顏面盡失又有什麽關系?
他當初可能真的很喜歡薛素衣,但中途不知出了什麽岔子,他又移情到自己身上,但說到底,這喜歡就像空中樓閣,他今兒可以給她,明兒也能給旁的人,她實在為原身感到不值當。
好吧,雖然她也喜歡不止一個,但人就是這麽雙标的動物啊!想到衛諺之前喜歡過別人,之後可能還要喜歡其他人,她心下莫名不痛快。
衛諺瞧她神色越發冷淡,覺着這女子的心思簡直比行軍打仗還難以琢磨,他忍不住拉住她的胳膊,擰眉問道:“你怎麽了?”
沈遲意沒瞧他一眼:“沒怎麽。”她不耐地抽回胳膊:“世子你好煩。”
衛諺瞧她眼風都沒往自己瞟一眼,一陣氣悶,冷冷道:“你好自為之吧。”
沈遲意沒搭理他,直接走了。
衛諺重重哼了聲,也轉身走了。
……
不知道沈遲意是替原身不值,還是出于別的什麽原因,這幾日一直心緒不寧的,連沈姑母要回保寧的日子都差點忘了。
還是沈若渝提醒,兩人這才去給沈姑母送別。
朱姨娘被沈遲意教訓了一回,這些日子已經收斂許多,再不敢掐尖冒頭,沈姑母趁機收攏家中大權,哪怕沒了夫婿愛重,她兒子出息,現在又掌着內宅,日子照樣過的風生水起。
她舍不得和姐妹倆就此分開,握着姐妹倆的手含淚道:“再過兩個月便是會試,若你們表兄僥幸能中舉,自此咱們也算有靠了,我到那時就想法把你們倆接過去,咱們姑侄三個以後就住到一處,再也別分開了。”
沈遲意忙道:“姑母說什麽呢,表哥必然能中舉的,日後必然平步青雲,前途無量。”她又一嘆:“只是今年事情不斷,眼瞧着世子可能又要出去打仗了,咱們家裏的案子也一拖再拖。”
沈姑母也只得道:“你大哥福大命大,定能平安捱過去的。”她又有些猶豫:“那位衛世子…”在沈家出事之前,她就記着自己侄女好似對他頗為上心,要是沈家沒出事,兩人說不準還是一段佳話。
沈遲意立即道:“姑母多慮,我和衛世子沒什麽。”
沈姑母欲言又止,還是跳過了這一茬,姑侄三人敘話一時,沈姑母抹着淚踏上了返程。
沈遲意和沈若渝走了幾步,她似乎遲疑了下:“阿姐,我當初…”她斟酌了一下詞句,有些難以啓齒似的:“思慕世子的時候,在旁人瞧來…是什麽樣子的?”
沈若渝沒想到她突然問起這個,微怔了下,神色猶豫。
沈遲意道:“阿姐只管說,我心裏有數。”
沈若渝輕嘆了聲:“那時候啊…世子跟你說一句話,你都能歡喜好久,哪場宴飲有世子,你必要過去,在人群中偷偷瞧他一眼,等他目光轉過來,你又做賊似的挪開眼,他之前不是送你了一個生辰禮?你留存許久,睡覺都要放在枕邊的,可惜那時候世子對你無意,如今…哎,造化弄人。”
沈遲意靜靜聽着,漸漸泛起一股不屬于她的酸澀來。
誠然,衛諺這些日子對她很好,甚至可以說到了縱容的地步,不論發生什麽事,他都無條件地袒護偏愛于她,這些确實讓她有些動容,幸好那位薛老太太的出現,讓她很快醒悟過來,回憶起曾經衛諺對她的種種不喜。
畢竟薛素衣才是衛諺官配,哪怕薛素衣如今換了芯子,衛諺曾經只怕也是喜歡過她的,而自己,八成只是男女主感情路上的一小節彎路,沒準就是兩人以後感情路上的一段鋪墊。
沈若渝猶自感嘆:“如今世子對你情重,要是沒出這些事,你們兩人現下必是一對神仙眷侶。”
沈遲意理了理思緒:“阿姐多心了,世子的良緣不在我這。”
沈若渝還想再說什麽,見沈遲意的冷淡神色,到底是把話咽了回去。
……
那日從春秋觀回來,雖然衛諺被沈遲意鬧的火冒三丈,但還是認真考慮過請外祖母先回廣寧的事兒。
他自不會被內宅女子那點手段哄住,薛老夫人想幹什麽,他心裏自然清楚,但他若是會被這等手段拿住擺布,他也不叫衛諺了。
薛老夫人對沈遲意的敵意昭然,若她不能做到接受沈遲意,那留在王府也只是讓彼此添堵,他并非不對薛老夫人盡孝,薛老夫人若回廣寧,他會送去名醫和補品,細心照料薛老夫人的身子和起居,他抽空也會去探望外祖母,唯獨在沈遲意的事情上,薛老夫人越是用這等手段逼他,他越不會退讓分毫。
他心裏已經有了章程,吩咐周钊請薛老夫人回廣寧,沒想到周钊卻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世子,老夫人起身的時候不留神跌了一跤,好像傷了腦袋和膝蓋,現在人已經昏了過去。”
衛諺臉色微變,起身去探望一番,薛老夫人果然昏迷在床,薛素衣哭哭啼啼地在一旁照料,屋裏忙亂成一團。
衛諺擰眉過問了幾句,這才退了出來。
薛老夫人既然摔傷昏迷,現在自然不可能再動身,衛諺動身在即,只得叮囑了大夫幾句,又吩咐周钊看住這邊,一有什麽動靜立馬向他回報,交代完這些,他本想去見一見沈遲意的,結果沈遲意全程對他愛答不理的,衛諺胸中揣着一股火,負氣去了邊境。
倒是薛老夫人,她這一摔就是半個月,如今還是躺在床上,總也不見好,觀主主動找沈遲意商量:“咱們…要不要去探望一下老夫人?”
她見沈遲意皺眉,忙解釋道:“非我有意勞動真人,只是咱們這春秋觀是前王妃所建,和薛家頗有淵源,如今老夫人病重,咱們居于觀中,若是不瞧上一眼,只怕說不過去。”
沈遲意倒是無所謂見不見薛老夫人,想那老白蓮總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手害她,見觀主這般言辭懇切,她靜默片刻:“觀主容我換身輕便衣裳,再備些補品。”
觀主頗是欣慰:“不急,咱們後日去瞧老夫人。”
等出發那日,沈遲意直接随觀主去了薛老夫人暫居的別院。
薛老夫人已然醒了,手裏捧着一封發黃的陳舊信紙,怔怔瞧着,薛素衣在她身畔侍奉,她一眼瞧見沈遲意,輕輕打了個招呼:“沈姐姐也來了。”
沈遲意嗯了聲,随口道:“老夫人病況如何?”
薛素衣垂淚道:“勞沈姐姐挂念,只不過祖母上回才從春秋觀回來,身子就有些不适,時不時頭暈目眩,入夜更是跌了一跤,現在還沒好全。”
從春秋觀回來那日,不就是見過沈遲意那天?這是內涵誰呢?
沈遲意本想放下手裏的補品就走,聽薛素衣這般說,她便故作憂心地道:“老夫人是不是那日跪的太狠,傷着了?”
這話一出口,薛老夫人和薛素衣的臉上齊齊一僵。
沈遲意略擠兌了一句,便道:“老夫人安心養病,我和觀主先回去了。”
薛老夫人忽的道:“真人等等。”
她轉向屋裏的一圈下人:“你們先出去。”
沈遲意見她這般,便知她有話想說,立在原地不動,等着看這祖孫倆還能作什麽妖。
屋裏只剩下薛老夫人薛素衣和沈遲意三人,薛老夫人這才長嘆了聲,遞出手裏的陳舊信紙:“這是我女兒過世之前寫給我的書信,沈姑娘瞧一眼吧。”
沈遲意根本不接,免得自找麻煩:“老夫人有話還請直說。”
薛老夫人動作一窒,緩緩收回手,愛惜地撫了撫信紙:“我們薛家并不算高門,芸娘卻生的貌美無匹,世子那般美貌便是随了她的,她自幼琴棋書畫樣樣皆精,不想名聲傳揚出去,一場詩會,王爺對她一見傾心,竟上門求娶…”
她說着說着便淌下淚來:“我本以為是天賜良緣,可誰想到,王爺竟只是貪慕她顏色,沒過幾年,夫妻倆便愛淡情馳,我那女兒也郁郁而終…”
沈遲意忍不住冷嗤了聲:“老夫人可別說這話,若你當初不想攀着王府高枝,拒了王爺,難道王爺還敢上門搶人不成?”她不耐道:“老夫人有話就直說吧,我還有事。”
不能怪她無禮,薛王妃才死那陣,衛諺正是孤苦無依的時候,那時候不見薛家人這般熱枕,如今衛諺得勢了,薛家就一意要把薛素衣塞進來,任誰都會懷疑薛家有些個貓膩。
薛老夫人和薛素衣都被諷的面色發白,她深吸了口氣:“芸娘過世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世子,然後便是我們薛家,所以…”
薛老夫人故意停頓一瞬,等沈遲意看過來,她蒼老手掌壓在那張信紙上:“她臨去之前,指了世子和素衣的婚事,此信便算契書。”
沈遲意呼吸一頓,眉頭不覺跳了跳。
薛老夫人見她終于有些反應,不覺露出笑來,這婚書是極好的東西,可惜衛諺是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就算這是亡母的遺願,一沒婚書二沒定帖,但想逼着他自己不願意幹的事,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薛老夫人便想讓薛素衣和衛諺先培養感情,若兩人真有情意,便是沒有這封婚書,兩人照樣能結為連理。
她之所以現在取出此物,并非為了逼迫衛諺,而是為了以此來強逼沈遲意,她盡管心下對沈遲意極為不喜,可也得承認,沈遲意是個有心氣的,既有心氣,這事兒就好辦了。
她小心把信紙收好,在床上向沈遲意施了一禮,老眼泛紅:“我也不與真人拐彎抹角,世子思慕真人,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只要真人還在一日,世子就不會安心和素衣成婚。還請真人避諱一二,我會為真人尋一處清淨空悠的道觀,讓真人在觀裏潛心修行,不使旁人驚擾。”
哪怕衛諺和薛素衣暫時不能成,只要沈遲意肯主動離開,日複一日的,衛諺自然會忘了她,如今衛諺不在,正是逼走沈遲意的大好時機。
她再施一禮,傷感哽咽道:“這是世子過世生母的唯一遺願,還望真人成全。”
……
沈遲意到最後也沒答應什麽,不過薛老夫人和薛素衣卻很放心,薛老夫人尤其能感覺到,沈遲意不想再呆在這兒了。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薛老夫人今夜難得睡的安穩,她甚至在心裏盤算,若是沈遲意還賴着不走,她便得再用些手段,将沈遲意攆走才行。至于衛諺那邊…他可能會震怒不悅,可也總不會為了區區女子,和她這個外祖母翻臉。
她算盤打的倒是很美,躺在帳子裏正睡的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嘈雜聲。
薛老夫人吓了一跳,顫聲高喊道:“是誰?”
外面沒人答話,不過房門很快被推開,衛諺大步邁了進來,神色有些冷峻。
他手臂上裹着繃帶,隐隐滲着血跡,應當是在邊境的時候傷到了。
薛老夫人着意打聽了衛諺的行程,卻沒想到他居然早回來了那麽多天,此時難免有些心慌,一時竟沒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傷口,她試探着問:“伯諺,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深夜來尋你外祖母,可是有什麽事?”
衛諺不言語,立在一丈遠的地方,似乎在思量什麽。
薛老夫人一顆心提了起來:“你是不是…在外聽到了什麽流言?”
衛諺默了片刻,忽然單膝跪在床前:“外孫不孝。”
薛老夫人心頭別別亂跳,有些驚慌有些哀求地道:“伯諺…”
衛諺神色冷硬,眸光漠然,分毫不為所動:“明日,外孫便會令人送外祖母和表妹回廣寧,還請外祖母見諒。”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1-08 21:19:55~2021-01-09 21:19: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白鈞寒 26瓶;滄月 5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