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
還未入夜,但密室裏陰暗無光。
隐約有細微的腳步聲自外面響起,被困在密室裏的上官紫楚吃力地眯了眯眼,想要透過暗門上唯一一道隙縫望出去,才邁出一小步,“哐啷……”腳踝上的鐵鏈子發出刺耳的碰撞聲,三日前被迫服下的“髅骨散”的毒性重又發作,一陣陣齧噬的痛楚穿透四肢百骸。
“呵……”上官紫楚自嘲地笑出聲,定是錯覺吧,他竟以為……來的人會是她?!
“轟隆——”密室的機關暗門竟被來人輕松開啓,迎面而來一陣幽蘭的香風,而等上官紫楚擡頭去看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寶?”
“噓——”蘇瞳若趕緊封住他的口,輕輕咬着他的耳朵道,“我是毒癱了李宓才取來密室鑰匙的,他的人興許就快發現了。你……怕不怕?”不等他回答,她的手指已經撫摸上他的臉頰,露出會心的笑容,“真好,我又看到你了。看到你……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聽起來好像不是為了救他才來,而是為了看他一面。
上官紫楚的心頭微微一悸,隐約覺得今晚的她不同尋常,“阿寶……”他輕柔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一片冰涼,像是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寒意,“怎麽了?”
“紫楚想知道我是怎麽治李宓的嗎?”蘇瞳若嫣然一笑,袅袅後退幾步,“是因為龍魇香。李宓用它來存屍,卻不知道,當龍魇香遇上中冷泉之水與碧螺春之後,便會生成特殊的效果——吸噬功力。”她眨眨眼說得輕巧,眸中清光流轉,“所以我只是邀他喝了一杯茶,便讓他武功盡失形同廢人。誰叫他癡迷于我的美貌而疏了防範?呵——”
她笑出聲,幽幽的語氣更令人覺得凄然,那種好似快要哭出來的笑容——“紫楚你道,我是不是個狐貍精呢?”
上官紫楚錯愕地望着她,說不出話來。
“唔……是真的,姐姐從前便也這樣說過我呢。”蘇瞳若的眼裏泛起迷離的霧光,卻連自己都有些疑惑,姐姐那些犀刻的句子竟沒有傷到她分毫,甚至還會因此而變本加厲起來,“姐姐曾經喜歡過一個道士,但并不是愛,或許只是一些好感,因為姐姐喜歡過的人有很多——”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可那個道士說的話我不愛聽——他說我是紅顏禍水,命克雙親,且十五歲會是大兇之年。”她頓了頓,些許自嘲的笑意浮出嘴角,“只是因為這張臉——明明是上天給的,為何卻讓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背負?這不公平——”
那年她不過九歲,卻先被那個初出茅廬的道士否定了生命的全局,而她只是看不慣他的狂妄自負,所以耍了些手段,讓他破了道家的戒律,自此無臉見人。
“你偏生得一副狐貍精的容貌,傷人害己!”是姐姐冷然離去前丢給她的話。
“但現在,那個道士的預言竟然成真了。”蘇瞳若突然又笑,明媚妖嬈,“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狐貍精,只能憑美色去勾引別人——”
“阿寶!”上官紫楚激動地打斷了她,将她拉近身前,“阿寶……”他喚得小心翼翼,擡手覆上她的眼睛,沾到一片濡濕,“你害怕了,是不是?”
是啊,她方才說:看到你……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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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她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到現在都沒有消散,所以想要從他身上尋找慰藉。是啊,她不過是個孩子,卻要學着去下毒,去害人,甚至是用自己最不甘承認的美色去引誘別人……
他怎會不知道?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恨這副妖精般的容貌,所以她博學多識無所不精,想要憑借滿腹的才情蓋過自己的外表,摒棄世人的粗鄙之見,不料到最後卻還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應付險境——那是她最無奈的抉擇,也最迫不得已,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救他——
“阿寶,”上官紫楚柔聲在她耳邊呢喃,“我小時候,聽祖父講過狐仙的故事……”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他的聲音很輕,夾雜一絲不可捉摸的嘆息:“天賜紅顏,世間尤物。我若是那傳奇故事裏的漁女,也會心甘情願被那狐仙迷惑。用自己的發絲為他做一件羽衣,讓他成仙——”
如同對于這個狐媚天下的少女,那顆心,在許久以前便已沉淪,三生不悔。
“阿寶,我其實沒那麽确定,是否還能活着從這裏出去。但如果——咳,”上官紫楚猝然咳出一口血,“如果我們真能逃過此劫——”
“紫楚!”蘇瞳若驚呼一聲,慌忙用衣袖為他擦拭唇角,“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說那些話的,我馬上救你出去……”她俯身為他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手指不停地顫抖,“我只是想……”只是想從他口中聽到一聲“不介意”,哪怕她曾通過卑鄙的手段對付自己的敵人——她可以不顧世人的眼光,但她需要他的認可——她真正害怕的是,他會因此而疏遠她。
“我怎麽會,不介意……”上官紫楚分明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笑得促狹,“你将我與他們相提并論,我可是介意得很吶……”他緩緩俯下身來,深深望進她的眼睛裏,“但我更介意的是,你會因此對我心生嫌隙,因為我才是迫使你去做那些事的罪魁禍首,咳咳……”
血腥的味道又濃了些,嗆得眼淚快要落下,“不要說了,紫楚,我們都是庸人自擾……我們一定可以出去的,可以的!”蘇瞳若努力咽回啜泣聲,“你聽我說,其實這密室裏面還有機關,除了李宓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只要我們從那裏出去,他的屬下不會發現我們——”
上官紫楚微微點頭,“我也看出來了,是用九宮數拼成的方格,但我夠不着它的機關……”只因雙腳被鐵鏈鎖住,稍微動一步都極其艱難。
“可現在有我在啊。”蘇瞳若含淚而笑,“喀”的一聲,鐵鏈解開的同時她只覺得肩上一沉——
“紫楚?!”
野徑荊棘叢生,隐約自樹縫裏望見一點零星的天光。
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于聽見潺潺的水聲,蘇瞳若欣喜地扶着上官紫楚循着聲源走去,直至看見前面一灣月牙狀的古潭,穿林而過的微風撩撥水面縠紋層疊,不知是誰遺落的珠玉沉在池底,月夜下搖漾着粼粼的波光。
“紫楚,我們先歇息一下。”蘇瞳若将他扶到青石上坐下,“渴了吧,我去弄些水來。”
她剛要轉身卻被上官紫楚拉住——
“阿寶,”他勉力喘了口氣,“這裏有點冷……”
“冷?”蘇瞳若擡手去撫他的額頭,比自己的手心還要燙一些,“怎麽會冷呢?”
上光紫楚握住她的手緊貼在胸口,仿佛這樣才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很冷……你不要走,我想多靠着你一會兒。”他輕輕将額頭靠在她的腰際,眼皮逐漸沉得睜不開,說出的每個字都顯得尤其吃力,“你不要走,我靠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怎麽辦,要怎樣才能取暖……”正當蘇瞳若急得不知所措時,腦中陡然閃過一個冒險的念頭——
生火!
蘇瞳若咬咬牙,“你等我一會兒。”便直接轉身去尋火石。
體內分明有一股異樣的寒流到處游蹿,漸而涼徹筋骨,上官紫楚抱着雙臂微微蜷縮起來,朦胧間聽到耳邊有連續不斷的“噼啪”聲響,夾雜着少女吃痛的輕呼聲,下意識地想要出聲阻止,腦中卻斷斷續續浮現虛無的空白,發不出聲音……
直至蘇瞳若驚喜的喊聲似從天涯那端傳來——
“紫楚快看!火生起來了!”
蘇瞳若飛快地将雙手從水裏浸過之後便跑回去攙他,卻被上官紫楚眼尖地捉住手腕,“你的手……”他翻開她的衣袖,心疼地看着她手指上遍布的灼傷,“你明明不能碰火的……”
“不妨事的。”蘇瞳若笑着搖搖頭,雙手溫柔地捧住他的臉頰,“燙在我手上,總好過冷在你身上啊。何況這裏陰氣太重,生些火壯壯膽子也是好的——”她突然把臉一沉,轉身朝着無垠的天際叱道:“你們這些孤魂野鬼,再也不許接近我的紫楚,否則休怪我不客氣!我連道士都治得了,何況是一群無家可歸的亡魂!”她冷笑一聲,似明月濯然,“我活着是妖精,死了也會成為厲鬼,踏紅塵走黃泉,誰敢與我作對?”
那最後一句嬌斥,回音穿透了九天之外,好似真要說給那些妖鬼們聽去——
“阿寶……”上官紫楚苦笑出聲,那過往的一幕幕全在腦海裏湧現,不會忘記枯等在密室裏的三日三夜,腦海裏便只剩了那一月绮麗多姿的回憶——桃花樹下與她戲笑鬥嘴,清風吟月的妩媚詩情,還有少女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意……這一番情絲早已在骨子裏生了根,承載過多少蜜甜的相思與憂愁,如何讓他割舍得下?
“你可知道,這幾日來,我始終對一件事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他溫柔拉過她的手,蒼白的唇角浮出倦柔的笑意,“阿寶,告訴我你的真名,可好?”
蘇瞳若的臉色煞然變白,“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上官紫楚淡淡一笑,“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啊,不好嗎?”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蘇瞳若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以前的紫楚從來不會這樣問……”
“呵……傻丫頭,”上官紫楚嘆息着笑起,她的敏感真是讓他難辦,“我從前——咳——”他逼迫自己咽下喉嚨口湧上來的腥甜,“我從前認定了你是個才華橫溢的姑娘,雖然年紀小,但總會有名滿黔州的時候,所以我想——就算我不問,你的大名也會自發傳入我的耳朵裏。呵呵,你的真名,定然也如你的人一樣妙不可言吧……”
他的笑容輕淡得好似餘晖下的一抹煙霞,稍不留神便随浮雲散去了,再也觸碰不及。蘇瞳若突然好害怕這樣的笑容——
“上官紫楚你閉嘴!”她尖叫出聲,渾身戰栗不已,“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厭你的自信自負和自以為是!我告訴你——你認定的事,永遠都不可能發生!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眶睜得通紅,似乎好想笑,但那笑容扭曲了變得說不出的古怪,“上官紫楚,你的那點心思豈能瞞過我的眼?別以為——”她的聲音已然哽咽,“別以為你得到答案之後就可以了無牽挂地一走了之!你給我活下去,等着我名滿黔州的那日,我定會與你再較高下!無論琴棋書畫吟詩作對——我哪一樣都不會輸給你!”
那麽嚣張地立下戰書,那麽驕傲的少女卻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紫楚,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她抱住他,感受到他的身體越發的冰涼,心底的害怕也越發的肆無忌憚,“紫楚,你快點好起來,你明明答應過還要帶我去吃荷葉蒸糯的啊,紫楚,紫楚……”
阿寶……
上官紫楚想要應聲,但靈魂似在那瞬脫離肉體而去,耳邊的呼喚再也聽不真切……
在那一片燈火闌珊裏究竟走了多少路,他不知道,只記得到達冥河岸邊,奈何橋前,有一白衣白發、似鬼非鬼的男子面朝河水負手而立,似在等他——
“你就要走了?”白衣聲音輕淡,聽不出任何感情。
上官紫楚茫然地應了一聲:“你是……”他看見對方左手攥着的一條銀鏈,那銀鏈生生穿透了他的尺骨,另一端便牽引着迷途的亡魂,“無……常?”
白衣這才轉身,意料之外的竟是生得風流昳麗,難描難畫,只是臉上沒有表情,“可有夙願未了?”雖這樣問着,銀鏈的那一端卻已直接遞到上官紫楚面前。
上官紫楚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我還沒有……”他腦中一忡,恍然記起那日答應她的話——“我還沒有帶她去吃荷葉蒸糯……”憶起那日她坐在柳岸上,笑吟吟地捧着荷葉的可愛模樣,桃花紙傘落在她臉上一層嫣柔的陰影……他的唇角不覺浮出溫軟的笑意,“她是個偏執的姑娘,若是等不到,怕是會記恨一輩子的。”
他渾身一震,眼裏的霧霭剎那散去,“我不能随你走!”
說罷轉身要走,卻發現面前萬道陡徑縱橫交錯,究竟哪一條才是返回人界的生路?
“原本你壽命已盡,應乖乖随我去閻王殿。”幽涼的聲音近在耳畔,像是誰的蠱惑,“但你若拿出最重要的東西與我交換,我可以還你五十年陽壽。”
“最重要的東西……”顯赫的家世,抑或蓋世的才學?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齒。”白衣分明看透他心中所想,一瞬閃身至他面前,“我想要的,是你的情。”
上官紫楚懵然,“情?”
似乎還未來得及拒絕,白衣的手指已經落在他右眼上:“訂下這個契約,你便還有五十年的壽命,來完成你未了的夙願。”
只有活下去,才能像從前那樣看着她的容顏,才能用餘下的生命兌現當日的承諾……
阿寶……
“紫楚,既然你決計不肯醒來,我便将這裏燒個幹淨!”蘇瞳若舉起火把,伸手撫摸他蒼白冰冷的容顏,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出奇的溫柔,“算命的說我命裏不容火,若今生被火燒死便不得投胎轉世。你既不肯活着看我一眼,我便化成怨靈與你糾纏不休,你道可好?”
“阿寶!”
一聲疾呼,上官紫楚猝然睜開眼,對上那雙不可置信瞪大的眸子,溫柔笑開了花,“我回來了,阿寶。”
蘇瞳若一直瞪着他,不說話。
“不認得我了?”上官紫楚好笑地輕點一下她的鼻尖,接過她手裏的火把,“我去陰曹地府走了一遭,發現那裏的鬼魂都好無趣,想找個陪我鬥嘴的都難,所以我又回來了。”他眨眨眼睛笑得促狹,“何況這裏還有個姑娘舍不得我走呢。”
“啪。”巴掌很輕,因為扇巴掌的人根本沒有用勁。
“我為了替你申冤,曾經挨過岑瑟棋的一巴掌。”蘇瞳若利落地擦掉眼淚,深吸口氣,“現在我們抵消了。”
言畢徑自轉身往前走,再不想理他。
心知她是故意賭氣,上官紫楚便笑着追上去,“我倒要問你——”他的神色倏然一凝,便聞遠處一陣窸窣作響,伴着陌生男人的談話聲落入耳際——
“是李宓的人?”
不等蘇瞳若回答,上官紫楚已直接将她拉到叢林深處躲起來。野徑草木繁茂,方巧能容下她嬌小的身軀,此時天邊已露出淡淡的魚肚白,快是破曉了。
“我如今已恢複了九成功力,他們不是我的對手。”上官紫楚柔聲安撫她道,“待會兒我出去将他們引開——”
“我就那麽好騙嗎?”蘇瞳若冷聲打斷他的話,“你的功力根本沒有恢複。”
上官紫楚苦笑着嘆了口氣,這丫頭絕對學過讀心術。
“我看未必是李宓的人。”蘇瞳若謹慎地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什麽,“對了紫楚,你那日寫給宇文淵的書信,是否被其他人看見過?”
“怎麽?”上官紫楚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我們的敵人或許不止李宓,還有故意模仿我的筆跡署名——想借此将我的身份抖露出來的人?”
蘇瞳若點點頭,“我之前問過李宓,他之所以殺害宇文淵,原只是想取他的心尖血。而李宓看到你寄來的書信,卻純屬巧合。”她的目光變得深沉,“所以我在懷疑——那個模仿你筆跡的人,或許早已算準了後來發生的一切,故意在書信裏透露你的姓名,又正巧被李宓行兇時發現——然後李宓将計就計,重新将目标對準你,因為你是上官家的人——是朝中支持武後的主要力量,也是契丹陰謀叛變的最大敵人。”
“如此說來,那個始終躲在暗處操縱這一切的人,才是我們最可怕的敵人。”上官紫楚皺起眉頭,腦海中閃現許多張面孔,能夠窺看到他私密信件的人……“究竟會是誰呢?”
正要尋思下去,忽聽得耳邊一聲厲喝——
“誰?”
話音未落,卻已感覺到風聲剎那呼嘯而來,意味着對方身手不凡。
上官紫楚暗自捏了把汗,原以為兇多吉少,卻見蘇瞳若欣喜地站起來,朝着來人揮舞雙手——“是我啊,藺神醫,我是瞳若!”
“瞳姐姐?”趴在男子背上快要睡着的女孩最先探出一張臉,瞧她豆蔻青青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卻已生得眉清目秀,伶俐讨喜,一見蘇瞳若頓時眉開眼笑,“真是瞳姐姐呢!”
所謂的“踏破鐵鞋無覓處”——便是指這樣的情況了罷。
原來那陌生的男子正是唐家堡的藺神醫,而他背着的女孩便是唐家的四小姐,唐眸意,亦是與蘇瞳若關系甚好的閨中玩伴。原本唐家受蘇老爺所托來尋人,沒想到機緣巧合,竟就在這裏碰着了蘇瞳若。
“吶吶,我就說了白巫鳥一定能找到瞳姐姐的!”唐眸意笑嘻嘻地從藺神醫背上跳下來,很自然地牽過蘇瞳若的手,“瞳姐姐——呀!”她驚呼出聲,“你的手……怎麽會被燒成這樣?”
蘇瞳若無暇回答,卻先将上官紫楚拉到藺神醫面前,“藺神醫,你先幫他看看傷勢——”
藺神醫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無動于衷,“請蘇三小姐先随我們回去。”
“你——”蘇瞳若氣得一甩衣袖,冷笑道,“好啊,你不肯救他,也休想我随你們回去!”
“哎呀瞳姐姐,他只是中了髅骨散,外加染了點風寒,才弄成這副慘兮兮的模樣,給他一顆解毒丹便沒事了。”唐眸意頑皮地扮了個鬼臉,區區髅骨散,比起唐門的毒藥可是連邊兒都摸不着的,“所以啊,還是先随我回去,将你的手治好吧。而且——”她伸手指着天際的那一抹白,“太陽就快出來了哦,你都沒有打傘。”
“……嗯。”
蘇瞳若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上官紫楚一眼,想要說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沒說。
卻沒想到那一眼之後,便是無盡的相思。
上官紫楚怔怔地望着蘇瞳若離開的背影,許久,迷惑地自言自語:“她……是誰?”
沒有回答,也沒有人看見他右眼的瞳仁裏閃過一抹幽藍色的光芒,炫惑妖異。
而那時連他自己不知道,曾經訂下的契約已經作數——
忘情。
光陰如锉,細磨無聲。轉眼已是兩個月之後——
初夏,清荷微香,縷縷飄進了深閨裏處。
自蘇瞳若被蘇府的管家強行帶回以後,便一直沒有見到上官紫楚。盡管唐眸意之後帶來消息說上官少爺已經平安回府,而契丹陰謀敗露,目前也不敢輕舉妄動,可謂相安無事。
“哐啷——”
上等的青花鴛鴦瓷器被砸得粉碎,蘇瞳若勾過耳邊的長發,重又袅娜坐回凳上,“早就說過,我不會收他送的任何東西。他送一樣我砸一樣,他送一雙我便砸一雙。”
紅燭香案,鸾鏡裏倒映着及笄少女嬌美的面容,一笑媚傾天下。
丫鬟娉書見怪不怪地站在一邊,“不過三小姐,秦公子還說了,三小姐若執意不肯相見,他便……”
“怎麽?”煙眉斜挑了一個弧度,蘇瞳若的唇邊浮出淡淡的冷笑。
“他便死給三小姐看呢。”娉書眨眨眼,打趣道。
“那就由他去死好了。”蘇瞳若哼笑一聲,神态撩人到極致,“反正我也不會看。”
“喀。”閨門外清晰響起某人捏緊骨頭的聲音,而後轉身憤然離去。
娉書驚慌地捂住嘴,“是二小姐!要命,都給她聽去啦!”
事實上,那秦公子本是蘇廂辭的未婚夫,卻因後花園裏的驚鴻一瞥而移情別戀,迷上了妹妹蘇瞳若,如今更提出要悔婚……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盡管秦公子為了讨好佳人而煞費苦心,蘇瞳若卻根本不予理睬。
“好驚訝嗎,我便是說給她聽的。”蘇瞳若對着銅鏡巧笑如花,“姐姐一定很恨我。不過,我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何況是對那種食言而肥的花心男人——”她不屑地嗤了一聲,狐媚的氣質隐隐自骨子裏透露出來,“恐怕他連‘自取其辱’都不知道怎麽寫,倒不如趁早讓姐姐斷了這個念頭好。反正在她眼裏我就是個狐貍精,也從來不想裝菩薩,便……”她垂了眼眸,藏住眼底即将流露出的情緒,“由她恨去吧。”
娉書咬咬唇沒有出聲,執起桃木梳為她梳發,“三小姐今日生辰,蘇老爺特意廣宴邀請各方名士,恐怕到時候蘇家又要轟動全城了。”她卻不說是蘇瞳若引起轟動。
蘇瞳若當即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不在意地笑笑,“你跟随我多年,自然不難看出我與蘇家情分的深淺。但他畢竟對我有養育之恩,我如今既有能力為他掙回些面子和風光,又何必吝啬?”她搖搖頭,聲音裏平添了幾分寂寥的愁意,“我這樣說未免自欺欺人了,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是滿心歡喜地等着這一天,等着……他親眼見證我名揚黔州的那刻……”
蘇瞳若對着鏡中自己的容顏,眼波漾開一朵笑漪:十五,及笄之年,小荷已露尖尖角。
他說過會等她,而她也終于等到這一天——可以将及膝的長發绾成烏髻,可以對着銅鏡欣賞釵钿橫斜的绮麗炫目,或許還是留着些青澀,但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讓他看見自己的改變。
紫楚啊紫楚,不知你是否收到我寄去的桃花箋,今晚的盛宴,你會來的吧?
而待字閨中的少女卻不知道,此時的楊城,早已因她而沸騰一片——
“喲,公子您竟然不知道?!今兒個可是蘇家三小姐的十五生辰,蘇老爺揮金萬兩來宴請八方哩!”
尋常巷陌,擺着各式折扇的攤頭前,小販笑呵呵地同面前的紫衣公子搭起讪來:“都說這蘇三小姐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容貌,更難得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不過傳言嘛,也不知是真是假。嘿——”
他摸着下巴将紫衣公子上下打量一番,心想這人一身貴氣金玉光鮮,八成也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只是——原本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偏偏瞎了一只眼睛,着實可惜了。
“我說公子何不借此機會瞧個究竟?據說只要是個讀書人,今晚蘇家大門便會為他敞開!”
眉飛色舞的小販又怎會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公子便是黔州第一才子——上官紫楚。
“看來蘇老爺對自己的女兒也是信心十足啊。”上官紫楚漫不經心地笑笑,随手挑出一柄繪着雙面桃花的折扇,“啪”地抖開,并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這繪彩的人是中途喝酒去了吧,反面竟畫出了六瓣的桃花。”
“這等常識性的錯誤都犯,難怪上官少爺要多加挑剔了。”不期然一個笑吟吟的聲音接上他的話,似玉盤落了一串珍珠,嬌媚如斯。
上官紫楚下意識地回首,一頂軟轎方巧落定在面前,繡着金絲牡丹的簾幔被掀開一角,探出一張楚楚動人的少女的臉,巧笑嫣然,“好巧啊,紫楚。”
玲珑容顏,桃花笑靥,最是無心的眼風一飛卻已将人收了魂去。
上官紫楚失神半晌,“你是……”
“你未曾回信,我總覺得不踏實,擔心你肯不肯賞臉過來。原想親自登門向你讨個答案,便碰上你了。”并未看見對方眼裏的疑惑,蘇瞳若已從轎子上下來,撐着紙傘袅袅婷婷地走至他面前,“紫楚你——”她的視線落到他右眼的眼罩上,微微一愕。
莫名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上官紫楚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姑娘認得我?”他端出款款風雅的笑容,天生一段風流悉堆眉梢,只是那笑容分明顯得生冷了,“紫楚何其有幸。”
蘇瞳若微微蹙起了眉,“你是介意自己的眼睛,才故意說出這番氣話的嗎?”她走近一步,那麽專注地只看着上官紫楚,些許幽怨的眼神更是誰見猶憐,“紫楚,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姑娘,恕紫楚冒昧——”上官紫楚禮貌地一揖,三分客氣七分疏離,“還問姑娘是……”
蘇瞳若的臉色煞然變白,“你當真不願與我相認?”
“少爺!”
小厮白常趕過來時便看見這一幕,忙将上官紫楚拉開,朝着蘇瞳若抱歉地笑笑,“抱歉了姑娘,我家少爺生了一場大病,病一好就把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全給忘記啦!”
沉默令人窒息。
“你的意思是……”蘇瞳若艱難地消化這一句話,“他……忘記我了?”
“何止是你!”白常擠眉弄眼,唏噓不已,“少爺把自己去江南的事兒都忘了!”
血色瞬間從蘇瞳若的臉上褪去,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上官紫楚,失魂落魄搖頭,“不可能……藺神醫說你只是稍染風寒啊,怎麽可能會……”
胸口突然透不過氣來,蘇瞳若身形一晃,竟直直往上官紫楚身上倒去——
“三小姐!”娉書急忙跑上前扶她,一面毫不客氣地白了上官紫楚一眼,“三小姐的身體要緊,何苦為這些沒心沒肺的人動氣!”
上官紫楚聞言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這小姐說話犀刻,風采綽然,連丫鬟都伶牙俐齒,不給人面子。不過——即便是鋒利帶刺的句子,配合了少女眼波流轉的嬌媚神态,卻真真是恰到好處。嗯……有些意思。
思及此,他的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大夫說我只是間歇性失憶,姑娘若不介意透露自己的芳名,興許我會記起來一二。”他話語輕佻,連帶着笑容裏也滿滿都是調情的意欲。有這樣嫣麗動人的少女主動投懷送抱,若是将她拒之門外,未免太不符合他風流花蝴蝶的作風。
又或許——他們之前真的相識,且關系不比尋常?腦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令上官紫楚渾身一震。右眼又在隐隐作痛,像在告誡他不該細想下去。
“失憶?真是個好借口,你可知我家小姐——”
娉書氣不過地要同上官紫楚理論,卻被蘇瞳若淡淡喚住——
“你說的是,我沒有資本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偏卻要認識這沒心沒肺的人。”蘇瞳若口氣闌珊,好似也在那瞬想開了,“也好,看清了他的面目,總好過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她衣袖掩了大半張臉,唯見一雙秋水瑩然的眸子,便連生氣時都透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媚。
有女如狐,明霞日暖,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
街邊的小販一個個都看呆了去,直至少女袅袅轉身離開,那魂魄似乎還在梁上懸着晃悠。
“少爺,柳公子還在尚書府等着呢!”白常推了推上官紫楚,對方卻紋絲未動,“少爺?”
白常突然臉色大變——
“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