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莫待無花空折枝
是夜,燈火闌珊,小樓疏影消酒盞。
宇文府書齋的窗戶年久失修,參差不齊地漏着幾道小縫,隐約有些朦胧的月光照進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停歇,落在幽寂的黑暗裏顯得格外清晰。細看便會發現,如今正有道纖細的身影在書桌前翻找着什麽。
突然“喀”的一聲,有風自背後襲來,蘇瞳若頓時全身僵硬,被——發現了嗎?
“我就知道你躲在這裏。”細細微笑的聲音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暧昧不明的誘惑之意,“想趁着我們喝酒時尋找證據是嗎?”
聽出是上官紫楚的聲音,蘇瞳若暗暗松了口氣,随即毫不客氣地将他推開,“不好好陪你的宇文兄喝酒,跑過來做什麽?”她往旁邊移開幾步,有意與他保持距離。
“你一個人過來,我豈能放心?”心知她還在和自己賭氣,上官紫楚溫聲解釋道。
蘇瞳若不以為然地冷哼了聲:“偏只有你上官少爺可以,我便不行了嗎?”
“阿寶——”
上官紫楚正要上前,卻被蘇瞳若激動地怒斥一聲:“你當我是誰?擺在閨房裏請君欣賞的繡花枕頭?你當我——也和那些女人一樣,就該對你百依百順,就該被你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嗎?”說到後來整個身子都顫抖不已,手指緊抓着桌角才勉強穩住自己,“我承認,若沒有你我肯定無法來江南,但你休要忘了,我輸給你的只是年紀,只是區區八九個春秋而已!”
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慌忙別過臉去,“即便沒有你……我想做的事,也一樣可以做好!”
上官紫楚果真沒有再上前,低低嘆了口氣,“阿寶,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個與衆不同的姑娘,也從來沒有想過,你輸給我的是年紀——”
相反,正因為她身上有一種超出真實年齡的妩媚和早知,讓他每每因驚嘆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年紀,所以那時會情不自禁地吻她……
但她畢竟比自己小了九歲——當他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時,所以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無奈……“你如今還小,亦不曾知曉情為何物,所以會錯将一些依賴當成男歡女愛。”而他卻已看遍紅塵繁華,飽嘗過相思之苦,所以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意——他愛上了這個少女,付出全部的真心憐她惜她,卻不能将這份情意當作束縛她成長成熟的枷鎖。
“當你芳華正好的時候,我已是而立之年,不複今夕的風流潇灑,”上官紫楚苦笑道,“到那個時候,你定會尋到真正的心上人——”
“我只問你一句,你對我,是不是心血來潮?”蘇瞳若突然打斷他的話,望着他的眼睛,問得極是認真。
上官紫楚沉默許久後淡淡搖頭,“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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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夠了。多餘的,我不想知道。”蘇瞳若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嬌媚得不可方物,“紫楚,如果你還是介意我的年紀,那就等我幾年……可好?”她朝他走近,踮起腳尖,雙手捧住他的臉,細細在他眼裏尋找自己的倒影,“但是在這幾年裏,可不可以不要離我太遠?你若耐不住寂寞也可以像從前一樣四處尋花,但是到最後,可不可以飛回到我身邊?”
他不願束縛她的成長,她亦不能逆轉他蝴蝶戀花的天性——所以給彼此一些空間,是為了更好地相知,相守。
“阿寶……”上官紫楚輕輕握住她的手,眼裏的笑容不知是喜是憂。
“最多不過三年而已,我比你更有耐心。”蘇瞳若猛然憶起什麽,抽回自己的手,“不過以後不許再對我無禮了,好沒正經。”她想起那個吻,趕緊取過桌上那一疊淩亂的信箋假裝細讀,似乎這樣便能遮掩自己的臉紅心跳。
“何謂無禮?又何謂正經?”
上官紫楚笑眼含春正要繼續逗她,卻被她謹慎扯住衣袖——
“這個,好像是你半個月前寄來的書信?”蘇瞳若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跡,不禁露出些玩味的笑意,“現在看清這家夥的真面目了吧?他明明收到你的信,卻還撒謊說不曾知道你要來——顯然是因為他料定了你在半路就被那個契丹人解決了,虧得你還要替他說話!”
上官紫楚接過那封信,仔細研究了一番,“這确實是我寫的,”他看到信末卻陡然察覺到異樣,“但這裏怎麽會有我的署名?”
他向來随性,平常連字畫都不加署名,何況是寫信給自己的好友?
蘇瞳若也看到右下角那“上官紫楚”四個字,蹙起眉毛,“一看便知道是刻意模仿了你的筆跡,還将‘上官’兩字寫得這麽顯眼,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上官家的人。”她這樣一想便隐約明白了七分,“難道這四個字并不是寫給真正的宇文淵看的?或者說——”
“如今住在這裏的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宇文淵。”上官紫楚接下她要說的話,眸中掠過一抹精光,“可惜我竟到現在才想通這一點,現在的宇文淵分明就是別人易容假冒的。”
“若真是如此,那麽真正的宇文淵又去了何處?”
“我在這裏。”
不期然一個幽涼的聲音介入了兩人的談話,席卷一陣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令蘇瞳若難受地輕咳了幾聲——
“咳咳……”她捂住心口,這香味好熟悉……
“不要呼吸!”上官紫楚趕忙掩住她的嘴,曲指一彈便點亮桌上的燭火,照得對方的面目無所遁形。而上官紫楚的眼神也在望見來人面目的同時幽暗下來,“是你?”
竟是宇文淵的臉!
“我道為何百般尋你不見,原來是有佳人為伴,怕誤了良宵。”笑意涼涼,但宇文淵的臉上沒有表情,“軟玉溫香,美人在懷,上官賢弟真是好令人嫉妒吶。”
上官紫楚又豈會聽不出對方言語裏的垂涎之意,下意識将蘇瞳若摟得更緊,“李宓,我知道是你,不必再易容成宇文兄的模樣在這裏裝神弄鬼。”他輕笑一聲,有些輕嘲淡諷的口吻,“還有,不要把你卑劣的思想強加在宇文兄身上,簡直像猿猴學步,不堪目睹。”
話音未落卻只見宇文淵身影一晃,剎那橫掌劈來,但腳步無聲無息——上官紫楚一面暗自驚異對方的武功何時竟進步至此,一面從容不迫地出扇相迎,“嗡”,氣流突震——原以為可以毫無懸念地接下宇文淵右面一掌,左肩卻猝然一麻——
是障眼法!上官紫楚暗呼不妙,懷裏的人竟在那瞬已被對方奪去——
“阿寶!”
“驕兵必敗。”冷冷的嘲笑聲像是回報他方才的出言不遜,宇文淵一手掐住蘇瞳若的脖子,依舊面無表情,“真遺憾,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我的對手。”
上官紫楚心下一驚,怎麽會這樣?那天晚上與李宓交手時對方的武功分明在他之下,為何只是短短幾日之間他的功力便上升到如此境界?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傷及阿寶!思及此上官紫楚重又扣緊心弦,手中玉扇回旋一剎,直朝宇文淵的頸側刺去——
那瞬,宇文淵的笑容竟變得說不出的邪異!
“不要!”蘇瞳若突然驚恐地大喊一聲想要阻止上官紫楚,卻已經來不及——
“噌”,扇面淬紅,血液噴濺的聲音清晰入耳。
宇文淵沒有躲,不是躲不開,而是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甚至在上官紫楚一扇刺來時故意偏過了頸項,致使扇面多切了三分,生生将他的血脈割斷!
“你——”上官紫楚滿臉錯愕,眼睜睜看着宇文淵在自己面前倒下,滿室黏稠的血腥。
“紫楚,我知道……你并不想殺他……”蘇瞳若顫抖地抱住上官紫楚,聲音喑啞,“紫楚,你聽我說……死的人其實是真正的宇文淵,不是李宓……”
上官紫楚突然渾身一僵,“你說……什麽?”他難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屍體。
“因為李宓的手心有繭子,而宇文淵沒有,他方才掐着我的脖子時我才知道——是李宓用傀儡術操控了他的身體,故意逼你對宇文淵動手——但是——但是你不要自責,求你不要自責好不好?因為你不是殺人兇手啊,真正的兇手是李宓,是李宓才對!”蘇瞳若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釋道,“紫楚,紫楚——”
上官紫楚猶在怔忡當中,根本聽不清她的話,恍然間只聽見外面一聲凄厲的尖叫——
“救命啊——殺人了——”
腦海裏陡然一片虛無,連同理智也被四面湧來的嘈雜聲淹沒……
殺人了……
是他……殺了宇文淵……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擡眼望着臉色慘白的岑瑟棋以及聞風趕來的衙役,沒有多餘的解釋,只平靜地道出幾個字:“人是我殺的。”
“不是!”蘇瞳若突然尖叫一聲,攔在上官紫楚面前,“宇文淵不是他殺的!不是!”她盯着岑瑟棋,聲音嘶啞得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宇文夫人,你與紫楚相識這麽久,難道不清楚他的為人?他寧願自己受委屈,也不可能會傷害自己的朋友——所以當初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嫁入宇文府,甚至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曾表明!”
“阿寶?”上官紫楚驚愕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說出這番話來。
“是這樣的嗎?當年你不辭而別,就是因為——我嫁給了他?”岑瑟棋退後幾步,她的眼神變得說不出的古怪,“所以你現在後悔了?所以你殺了他——是,這樣的嗎?”
蘇瞳若的臉色煞然變白,但下瞬竟然笑出聲來:“呵,呵呵……你道,竟是這樣的?!”她的笑聲凄涼而破碎,不再理會那些人竊竊私語的指點和猜忌,她只是望着上官紫楚,那樣深情而執迷地望着,“紫楚,這樣的女人真的不值得你去交付真心呀,”她蹲下身去,溫柔捧住他的臉頰,“所以不要再愛她了,好不好?”
她輕輕巧巧地道出這一句,笑容嬌媚而嫣柔,“誰叫你這般多情,可惜多情總被無情惱,但是以後——以後不會了啊……”她的眼裏已然有了淚光,手指摩挲着他蒼白的臉頰,“如果你還是覺得歉疚的話,至少讓我陪你一起——”
卻被上官紫楚輕輕封住嘴,“不可以,唯獨這一次,不可以陪我。”
“為什麽?”蘇瞳若突然狠狠地一甩衣袖,“為什麽為什麽?”她連問了三句為什麽,纖弱的身體劇烈顫抖着,仿佛随時都能失去支撐倒下來,不能——她不能接受啊!“就因為……我比她晚了幾年與你相識,所以那麽……不值得你信任嗎?”她紅着眼眶哽咽問道。
“不是,阿寶,正因為我相信你——”上官紫楚溫柔笑了,扶住她的肩膀,“因為只有你安然無恙地活着,才有辦法替我申冤。當所有人都與我為敵時,只有你會站在我這一邊,也只有你能救我,不是嗎?”
幸好,哪怕整個世界都棄他而去時,他還有她——
得一知己,此生無憾。
他起身離開前留下最後的耳語:“照顧好自己,等回來了……我帶你去吃荷葉蒸糯。”
蘇瞳若忍淚點頭,“承君一諾。”
“絕不食言。”
三日後,宇文淵入殓之時。
“夫人,節哀順變。”
新上任的江南郡守闵延望着岑瑟棋蒼白枯槁的面容,嘆了口氣。他今日前來不只是因為與宇文淵的交情,更是因為對這位名滿江南的奇女子——他始終留着一絲不可言狀的敬意。
“多謝闵大人能夠抽空前來。”岑瑟棋略微一揖,眼睛卻始終望着正堂內那一口紅木棺材,她的臉上交錯着千萬種表情,又仿佛只剩了怔然的空白,聽不見周遭人說了什麽話,直至那道清泠嬌稚的少女聲音自外面響起——
“闵大人!民女有冤要訴!”
廳堂之外的石徑上,蘇瞳若盈盈跪倒,她纖弱的身子被傘蔭遮住了大半,但脊背挺得筆直,“宇文公子一案另有隐情,民女懇請重新驗屍!”
話語一出,四座皆驚。
“荒唐!”闵延冷喝一聲,“入殓事大,豈容你在此放肆!”
蘇瞳若抿緊了唇,起身走向岑瑟棋,“夫人,阿寶懇請重新驗屍。”她一字一字說得堅決。
岑瑟棋淡淡看了她一眼,“難道你爹娘不曾教過你,什麽是對死者應有的尊重嗎?”她的聲音也是輕描淡寫的,卻只讓人從心底裏覺得荒涼。
“阿寶只知道,對真相的尊重,亦是對亡者最大的尊重。”蘇瞳若的臉已然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眼皮下還留着淡青色的暗影,意味着這三日她根本不曾合眼過,“夫人,我若沒有足夠的證據定然不敢在此造肆,懇、請、夫、人、重、新、驗、屍。”她第三遍道出。
岑瑟棋沒有再理她,兀自從案前端來一盒棋子,一顆一顆擺在棺木上,“淵哥,從前你總怪我下棋不肯讓你,現在我想讓你一次,你卻不願與我下了……”她有些語無倫次地呢喃着,“淵哥,你從前下棋的時候常有些心不在焉,回過神來便不知自己走了哪一步,我便怨你這習慣真不好,看,如今是連你自己都不記得棋子落在何處了吧……”
她還要說什麽,忽覺手指一滑,整盒棋子竟被旁人奪去,“噼裏啪啦”砸落一地。
滿堂皆靜,那棋子落地聲便顯得格外清晰刺耳,伴着蘇瞳若越發清冷的嗤笑:“岑瑟棋,你以為,自己還有棋局可布嗎?”她指着那散落一地的黑色棋子,“從前你戰無不勝,因為這些都是你的棋子——你收放自如的氣度,你不動聲色的冷靜,還有你運籌帷幄的智慧,我敬佩你——”她說得認真,眼裏卻升起一絲不屑,“而現在,請你看看自己還剩下什麽?”
岑瑟棋的身體微微一顫,卻見蘇瞳若又在下瞬又笑得千嬌百媚,俯身拾起兩枚棋子——
“哦錯了,你還剩下兩顆棋子——是你無盡的緬懷,還有別人的同情!”她“哈”地笑出了聲,竟似無比憐憫地看着岑瑟棋,“你的棋路還在前面,還很長——但你如今卻只能靠着緬懷和同情走下去,請問你還有什麽資本再與人對弈——與天對弈?!”
“啪!”一記清脆的巴掌,堪堪将蘇瞳若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沒有站穩。
但她馬上又站得筆直,一雙眸子裏燃燒着堅韌不屈的火焰,越發嬌媚,也越發輕蔑。
“這是對你糟蹋了我心愛棋子的小小懲罰。”岑瑟棋突然竟笑了,眼裏的霧霭似乎也在那瞬退散開去,轉而朝衆人一揮袖子,“開棺!”
兩個字,擲地有聲。
随着棺蓋被移開,一張灰白的臉落入眼簾,卻沒有半絲腐爛的跡象,那幽谲的香氣還在梁上缭繞着。
“禀闵大人,”蘇瞳若轉身朝闵延恭敬一揖,她的左頰還留着鮮紅的指印,态度卻始終不卑不亢,“民女之前便覺得宇文淵身上的香氣特殊,後來才知道,這本是‘天竺龍魇香’,能夠保證屍體半個月不腐。所以民女鬥膽猜測,宇文淵其實在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後來出現在宇文府裏根本不是真正的宇文淵!”
果真,不是他嗎……那瞬,沒有人看見岑瑟棋臉上自嘲的苦笑。是啊,宇文淵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後來的宇文淵根本不是他——原來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呵,即便早先猜測到了什麽也不敢深究下去……而他的死更帶走了她所有的理智,一直緬懷,一直惦念,到最後竟是被這個少女一聲嬌叱當頭潑醒!
阿寶……岑瑟棋在心裏嘆息道,你才是真正的奇女子。
“這只是你的猜測,可有何證據?”闵延竟不自覺地緩和了語氣。
“若民女沒猜錯的話,證據應該還留在宇文淵的身體裏。真兇殺人,必然也會留下蛛絲馬跡。”蘇瞳若轉而看了一眼岑瑟棋,“所以民女懇請夫人切膚驗屍。”
岑瑟棋沉默了下,而後自袖中取出随身攜帶的柳葉彎刀,神色平靜地對着宇文淵的屍體,“你只需告訴我,該從哪個位置動刀。我略通醫術,切膚拆骨之事應該比你熟練些。”
說罷便開始解死者的衣衫,她的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直至看見宇文淵胸口的一道淺褐色的印痕,細細地蜿蜒而下,“這是……”
蘇瞳若的眼裏掠過一抹精光,“取心髒位置!”她篤定道。
岑瑟棋依言照做,刀刃劃開胸前的皮膚,卻突然“啊”地尖叫一聲!闵延趕忙沖上去一瞧也被吓得倒吸一口涼氣——宇文淵的心髒竟萎縮得只剩了核桃般的大小!
“果然,這才是導致宇文淵死亡的真正原因。”蘇瞳若淡淡開口,“民女沒有猜錯,其實宇文淵早在半個月前便已遇害,而兇手故意留着他的屍體不腐,并易容成他的模樣,到最後便是為了嫁禍給紫楚。”她再度跪倒在地,仰起臉一字一頓,“闵大人,紫楚那日是為了救民女才不得已出手傷了宇文淵的肉身,沒想到卻因此中了兇手的計,還望闵大人明鑒!還紫楚,也是還宇文淵一個清白!”
闵延的眉頭皺了起來,似有猶疑,“這……”
“闵大人,瑟棋願意為她作證。”接話的卻是岑瑟棋,她望着宇文淵的屍體,臉上升起一種釋然的笑意,仿佛那瞬已經看穿了一切,“一日夫妻百日恩,瑟棋與外子成親三年,對他的言行舉止再清楚不過。多謝阿寶姑娘提醒,才讓瑟棋茅塞頓開——後來出現的宇文淵,确實不是真的宇文淵。”
蘇瞳若欣喜地回眸看她,眼眸清亮存着一絲感激。
“既然如此——”
闵延話未說話,卻被急匆匆趕來的衙役打斷——“不好了郡守大人!有人劫獄!把三日前關押的犯人給劫走了!”
蘇瞳若眼前竟有一瞬的昏眩,“是……哪個犯人?”她顫抖着聲音問。
“就是那個姓上官的!”
“轟隆隆”——晴空一聲炸雷,緊接着大雨傾盆而下,打濕了白花簇擁中的“奠”字。
天道無常,世事亦無常。
雨還在下,路上行人皆倉惶奔走,唯有蘇瞳若一個人撐着傘幽幽蕩蕩走在雨裏。
桃花傘面橫斷了飄斜的雨勢,“滴答”濺出大朵水花,落到傘外重又連綿成線。一如傘下蒼白如紙的容顏,漫無目的地在空巷子裏彷徨,雨水沾濕了衣裳也渾然不覺。
許多畫面在腦海裏紛亂疊織,蘇瞳若恍惚記起來,那年她被接回蘇家也是下着這樣的雨,路面到處都是泥濘,她因穿着嶄新的繡鞋便賴在馬車上不願出來,那個時候啊……是姐姐一手打着雨傘,一手提着她的腰将她拎回家去的——姐姐其實并不溫柔,甚至是比任何人待她都要冷漠,但唯有在姐姐身邊,她才能感受到那種血肉相連的親切。
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長她十三歲的姐姐,蘇廂辭。
姐姐對她說:“你娘是個戲子,在蘇家并沒有什麽名分,所以死前将你丢在臨瑤庵養大。”
輕描淡寫的句子,自姐姐嘴裏說出來不摻雜半點情感,遠遠不及爹看她時滿眼的憐惜與無可奈何。偏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姐姐,喜歡她的淩厲幹練和那麽一點置身事外的淡漠寡情。但後來遇到那個男人,卻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那一月桃花飛渡,間關莺訴,他那一身書生意氣啊,在那三月春風裏一如草長莺飛的興然。恍然間她睜開眼睛便看到一片榮光,洋洋灑灑篩進緊閉的窗隙裏。她懵然不知,原來從前的十五年仿佛都在沉睡,只等着他來喚醒,等着破繭成蝶,在藍天下與他一起翩然……
那個男人完全不同于姐姐,他潇灑張揚,他放浪不羁,他揮毫潑墨毫不掩飾自己的風情,也從來不會冒充正經君子——他的眉,他的眼,滿滿的都是調情的意欲。偏偏,就是這眉目傳情,把酒言歡的明月風流,竟越發讓她割舍不下……
那日客棹迎波,他用衣袖為她遮擋陽光,衣服上蘭芷的熏香一直在她心尖飄飄蕩蕩。
那日隔着窗扉,他溫柔反握住她的手,似笑似嘆道:我……不會趕你走。
那日晴光轉午,曉夢迷蝶,他那突如其來的吻,傾訴心頭壓抑的纏綿。
……
蘇瞳若突然“吃吃”笑出聲來,手中的紙傘飄然跌落,她擡頭望天——是她第一次那麽近地接觸到陽光,藏在烏雲後面,只微微露出一點幽金色的輪廓。雨珠打在臉上,很痛。
若是就這樣站下去……會不會死?
想到這樣的結局,蘇瞳若竟體會到一種近乎報複的快感。然而她的身體卻再也支撐不住她的意識,接連三日的寝食無律,終于令她心力交瘁地昏厥在地——
臨陷黑暗前的一瞬,有雙手将她攬入懷裏。
“阿寶……是你。”耳畔的聲音喚得極其小心,将紙傘撐到她的頭頂。陌生男子的容顏清俊秀雅,飽含憐惜的神色,卻不是心心念念的他。
不是紫楚啊……
蘇瞳若眨了眨眼睛,虛弱笑了,“你是……”她目露疑惑,無意間摸到他手心的一層厚繭。
“随我回去吧。”
蘇瞳若沒有拒絕,甚至在阖眼的前一瞬還揚起一抹嫣麗的笑容,“多謝公子。”
那笑容,足令天下失色。
她知道他個人是誰——
李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