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來遍是桃花水
窗外月色正好。
蘇瞳若執着酒杯輕踏七步走到床前,無奈又輸給了他去,“出題吧。”她嫣然一笑,臉頰染上淡妃色的紅暈。幸虧她每輸一次也只是意思性地嘗一小口,若不然定要酒态畢露了。
上官紫楚踱步悠閑,小有醉意,“紫楚。”他的唇角勾起淺弧,“便以我的名字打頭,成詩兩句。”
蘇瞳若玲珑心思一轉,脫口便道:“紫陌潆煙繁塵斂,楚竹清湘奈落天。”瞥見他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她又急忙道,“這首不好,怨天尤人的好生刻意,我換一首。”
“有何不好?”上官紫楚不等她換詩,已經很自然地接下後面兩句,“曾把桃蹊寂寞掃,良宵結得夢夤緣。”他揚揚眉有些好笑,“我這樣接,可是依了你的閨中心思?”她久居深閨,不見陽光、不沾雨露的寂寞和無奈,他又何嘗不能感同身受?
“那是從前的心境,可不是現在的阿寶會寫的閨怨詩。”蘇瞳若眨眨眼有些頑皮,“現在的阿寶很快活。”——因為紫楚帶她離開了啊。
上官紫楚聞言哈哈一笑,“傻瓜,我不過是帶你下了一趟江南,你便以為将全天下的美景都欣賞遍了。”他臉上的笑意擴大,眸中卻有異樣精光倏忽一閃,“不過我還有兩句更好的。你可要聽好了——”他輕步如雲走到蘇瞳若身前,奪過她手裏的酒杯,咬着她耳朵道,“紫骝尋遍桃花水,楚莺喚将暖春闱。”
蘇瞳若微微一愕,猛然體會出他的言外之意時頓時羞紅了臉,“你好不正經!”
她作勢要推開他,卻被他突然翻身壓倒在床上——
“呀——唔——”驚呼聲被捂在他的掌下,室內的燭火也在瞬間熄滅。
“別出聲。”上官紫楚緊着嗓子道了句,黑暗裏只見一雙清亮的眸子精光浮動。
蘇瞳若心口一跳,當即只聞“噌”的一聲,有什麽銀亮的暗器便自窗口飛射進來——
有刺客!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瞬間,身體已經被人抱住了往牆角一滾,“铿——”那暗器刺落的地方便就在她腰側半分處,寒意凜然。
“該死!”上官紫楚難得動怒,只同她道了聲“小心”,便直接飛身出了窗外。
蘇瞳若驚魂未定,便聞得窗外一陣“乒乒”的纏鬥聲,她不懂武,卻也從利落的劍刃碰撞聲聽出兩方實力不分伯仲——是高手過招,任何一方都不敢有半絲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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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紙上兩道人影交錯,那雪亮的不知是月光還是劍刃的光,蘇瞳若躺在床上分毫不敢動,心知若自己出面,只會成為他的累贅——關心則亂。
“呲。”是利刃劃破衣料的聲音,顯然還是有人略勝一籌。
“你——”玉扇回手,上官紫楚驚愕地看着對方左肩的豹紋刺青,“你竟是——”
那蒙面人便趁他失神的間隙,驀然一揮袖撒下一團迷煙,飛速撤離。
上官紫楚并沒有追上去,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紫楚!”蘇瞳若小心翼翼地從窗戶裏探出一張臉,見他安然無恙才稍稍松了口氣,“見鬼的宇文府!”她也忍不住要罵,“紫楚,這裏到處都有人想取你性命,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再也不要來這殺機四伏的鬼地方!
“我不能離開。”上官紫楚走回窗前,伸手撫上她纖細顫抖的肩膀,“因為我看見了那人肩上的豹紋刺青,那本是契丹皇族的象征。”他輕嘆道,目露擔憂之色,“若那些人只是契丹邪教教徒倒也不足為懼,但若牽扯到契丹皇族便是完全不同的性質了……”
而事到如今他已猜出了七分——契丹有造反之心,他們針對的已不只是身為朝廷棟梁的上官家,而是整個大唐朝廷!他不能離開,因為那是關系到中原安危的大事!
縱然兩耳不問窗外事,卻不能負國家,不能負天下——
“那我陪你留下來。”蘇瞳若輕輕握住他的手,只一個眼神便已明白他心中所想。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或許會有人說他胸無大志冷漠無情,卻只有她清楚知道,他才是這世上最重情重義之人,“紫楚,讓我陪你,可好?”
上官紫楚心念一動,恍然憶起那個桃花盛放的夜晚,少女輕扯着他的衣袖說:紫楚,帶我去江南,可好?
也是這樣細致的聲音,這樣溫柔的月色。這樣清澈得讓他不忍拒絕的眼神——
紅塵喧嚣,知己難求——這些年他踏遍萬水,尋花無數,以為早已習慣了天下人的誤解,卻在最不經意間遇到真正要等的人,真正的,锲入他心的人……
“我……不會趕你走。”不想違背自己的意願。上官紫楚搖搖頭,不知是笑是嘆,“你若是後悔了,可以自己離開。”
“我不會後悔。”蘇瞳若明眸流轉,笑得千嬌百媚,“而且,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
上官紫楚反握住她的手沒有再說話,只在心裏輕輕嘆了句:妖精。
翌日一早上官紫楚便離開了宇文府,說是要去拜訪琉璃莊的秋莊主。
淑蕭閣,竹衣翠,線袅蕙爐沉水。
蘇瞳若執傘輕巧地走過長廊,遠遠地見閣內只有一個小丫鬟負責打理,笑意浮上唇角。心道如今宇文淵夫婦倆定然還在後山古寺上香,自己便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可以摸個底細。
“怎麽看都覺得這宇文淵沒安好心。”她兀自嗔道,悄步繞到西面窗前。
提花雙疊的綠紗簾掩住窗棂裏面的景致,只見得窗外頭栽着一片綠竹蔥籠,千重似束。慧黠的眼眸四顧一轉,蘇瞳若偷偷自懷裏掏出一卷上官紫楚的畫,正要上前讨好那個小丫鬟,視線卻在瞥見竹葉上沾着的彩泥時微微一凝。
那是……“三色泥?”蘇瞳若伸手刮下泥跡,眸光變暗。千真萬确!那是只有西廂才會鋪的三色泥!而西廂便是上官紫楚所住的地方——
為何三色泥會沾在這裏的竹葉上?她心思一轉恍然大悟——肯定是宇文淵!宇文淵便是昨晚來西廂的刺客!敗在上官紫楚手下後使出輕功匆忙逃回,才會無意間将鞋底的三色泥沾在窗前的竹葉上!
蘇瞳若恨恨咬牙,驀地轉身要走,窗戶卻“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果然是阿寶。”那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一笑,朝裏屋的婦人點點頭,“夫人要不要喊他進來?”
“一人獨弈未免無趣,我正好缺個對手。”
這是——什麽情況?
直到坐在岑瑟棋對面,面對着一盤殘棋,蘇瞳若才稍微定了定神,“夫人今日沒有上香?”她狀似不經意道,擡手落下一枚黑子,便接着她的殘局重整棋路。
岑瑟棋依舊笑得毫不遮掩,“你看我像是信佛之人?”
蘇瞳若饒有興致地看她一眼,若論容貌她其實并無出衆之處,五官也算不上精致,少了江南閨秀的婉約倒是多了些塞外女子的灑脫豪爽。但她說話時眼睛并不看着對方,倒是有些自命清高、不愛理人的感覺。
是個矛盾的,動靜皆宜的女人——蘇瞳若暗自又給出新的評價。若非因着她與上官紫楚那層微妙的關系,或許她們可以成為朋友。
“妹妹果真也是高手。”不等對方回答,岑瑟棋笑着又道,見她落第一子時便已心下有數。
蘇瞳若手指一頓,驚訝地擡起眼——她何時看出來的?
岑瑟棋但笑不語,繼續下棋,倒是身後的小丫鬟忍不住插上話來——“将漂亮的姑娘扮作書童帶在身邊游山玩水,向來是上官公子的作風,掩人耳目呗!”因她自小跟随小姐,對這位風流才子的行事作風自然也頗多了解。
蘇瞳若聞言微微蹙起了眉。原來這厮早已經熟門熟路了?
“去,将廚房裏的珍珑果品端來。”岑瑟棋有意将饒嘴的丫頭支走,朝蘇瞳若歉然一笑道,“可別介意,這丫頭偏就喜歡捉弄紫楚帶在身邊的女人。”
蘇瞳若心中一涼,笑容卻越發妩媚,“我知道他身邊有很多女人,不勞煩夫人一再提醒。”她眼波流轉,像是故意要将一身的狐媚氣質抖散出來,“但我以為——男子多才,風流些并不為過。我雖不喜他輕浮調戲,卻也不會說他寡義薄情,因為他從來不負佳人。”說到這兒她嫣然一笑,眼裏盛着醉人的缱绻,“那些說他負心的人,恐怕是誤解了他的才情。他對女子的溫柔照顧只是出自君子風度,若是因此便以為他接受了自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縱然他明日離我而去,我亦不會怪他半分,因為他從來就不曾對我許下承諾。”
“啪。”些微缭繞的餘音被打斷,蘇瞳若從容落子,臉上一派恬然,“該夫人下了。”
岑瑟棋這才擡眼看她,細細地凝視她的一眉一眼以及她毫不矯揉的妩媚,唇角浮現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像欣慰又像嘆息:“難怪紫楚說你最懂他,果然不假。我原以為——是因為你的美貌,才故意說出方才那番話來。”
如今才知道,這少女當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我原也以為——”蘇瞳若的笑容卻有些涼薄,“你與他相識這麽久,不會不相信他的眼光。”
岑瑟棋舉棋的手又是一僵,“我……并不知他。”她搖頭,緩緩落下一子,“他是一個遠在天邊的人,我原以為,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夠走進他的心。”
若他知道你竟也是這般看他,不知會作何感想?蘇瞳若暗暗在心下道,沒有再答話,只專心同她對弈。不知不覺間竟已下了大半個時辰,卻依舊未分勝負。
小丫鬟已經端着果碟進來,一見當場的局勢竟也要啧啧稱奇,“夫人難得會下這麽久。”
“江南奇女子,果然名不虛傳。”蘇瞳若拊掌而笑,毫不吝啬自己的贊賞。
“你擅長起死回生之術,這盤棋恐怕有得下。不過——民以食為先。”岑瑟棋也是一笑,回頭喊來小丫鬟,便直接取過碟子裏的一顆蜜餞塞進嘴裏,“阿寶要不要也來一顆?”
雖是疑問句,卻已經先遞一顆到蘇瞳若面前。
蘇瞳若也不推辭,但是細瞧這果子的模樣委實有些古怪,“這是什麽?”她好奇問道。
“是外子買來的‘無憂果’。”
蘇瞳若聞言微訝,“夫人最近睡眠不好?”若她沒記錯的話,這無憂果有催眠的功效,是藥物而非食物——通常只有夜不能寐的人才會食它。
“相反,夫人最近很嗜睡,所以今早錯過了上香的時間。”小丫鬟笑嘻嘻又插嘴道。
“難怪,昨晚出了這麽大的事都不知道……”蘇瞳若兀自低語,憶起昨夜的那幕,便越發覺得這宇文淵有問題,故意讓自己的夫人吃這種藥果——是想通過催眠瞞過她的眼?
越想越覺得心煩氣躁,哪裏還有心情繼續陪她下棋?還是先想辦法抽身為好——
“嗳喲——”蘇瞳若突然難受地捂住肚子,楚楚可憐地呻吟出聲,“夫人,我好像……”
“你……癸水來了?”岑瑟棋會意一笑,“恐怕是水土不服,女兒家的月事常受氣候影響。”即便是這樣羞人的閨中私事她竟也絲毫不避諱。
“……”蘇瞳若勉強擠出笑容。可她明明只想說是吃壞東西了……
“我這裏有幹淨的衣物,你若不介意,便将身上的衣裳換下來吧。”岑瑟棋體貼道。
蘇瞳若本想拒絕,忽然想起小丫鬟先前那句話,莫名地便讨厭起這一身書童打扮——
“那便麻煩夫人了。”
上官紫楚回到宇文府時已是午後時分。
西廂別院也有一片桃林,種的都是百歲之齡的古桃樹,看久了世事滄桑。上官紫楚走到花雲深處便望見一個撐着桃花紙傘的纖細背影,廣袖羅紗亭亭玉立,烏黑的長發順直地垂于膝下。身後是漫天飄零的桃花,那少女執傘幽然地站在那裏,竟仿佛是站在了錦繡畫帛之中,羽化而登仙。
聽見腳步聲,少女回眸一笑,剎那萬芳黯然,“紫楚。”
上官紫楚失神許久,“你……換回女裝了?”
“不好看嗎?”蘇瞳若笑得很是嬌媚妖嬈,“這麽早就回來,可是打聽出什麽消息了?”
上官紫楚笑着輕嘆口氣,拉她到樹陰處坐下,這才細細道來:“我昨晚與他對招時,曾見他使出一種特別的招數,能用內力在牆面上刻出一條鯉魚的形狀,很是邪僻。”他微微皺起眉頭,“所以我今日特意去拜訪秋莊主,問他當今武林之內可有誰是憑這一招成名的?”
“恐怕不只是中原武林,還包括外族教派吧?”
“确實,秋莊主擅撰江湖史,其數字公子遍及中原內外,江湖事無所不知。”上官紫楚笑着點頭,“他說,契丹有個邪教叫‘飛鯉閣’,但唯有閣主和左右護法才能夠用內力打出這樣的印記。”
蘇瞳若始有不解,“既是邪教,為何又與契丹皇族扯上關系?”
“關鍵便在于——這飛鯉閣的現任閣主身份。”上官紫楚輕眯起眼,眸中精光浮動,“便是契丹大賀氏首領李盡忠的第四個兒子,李宓。自契丹部落內附于中原唐朝以來便一直叛亂不斷,而今武皇治世連年出征,致使國家政局動蕩,也因此給了契丹想要起兵造反的空隙。”
蘇瞳若心下了然,“武後心高氣傲,但若想單純憑借武力解決問題,終究難以服衆。”
“與我所想一致。”上官紫楚望着她會心一笑,似乎所有的顧慮也因這雙秋水瑩然的眸子而釋懷不少,“但李宓勢單力薄,不能妄自行動,便想勾結朝中反對武後的勢力的一同叛亂。”
“朋比為奸。”蘇瞳若嗤了聲,忽而有些疑惑,“可他為何會找上宇文府?宇文淵不從官不參政,也無家族恩蔭,怎會成為他想要勾結的對象?”
“我相信宇文兄的為人。”上官紫楚嘆了口氣,“他向來清高,定然不會——”
“即便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時,你也依舊相信自己的直覺?”蘇瞳若打斷他的話,并将今日在淑蕭閣的所見所聞都詳細同他說了一遍,“……若他是清白的,那竹葉上的三色泥以及他故意買給岑瑟棋的催眠藥果,又該作何解釋?”說到後來竟有些賭氣的口吻,“即便昨晚夜襲的不是他本人,這私藏亂黨助纣為虐的罪名也該有他的一份!你若還要自欺欺人地替他說話,可莫要怪我不看你的面子了!我想治一個人,定然也有我自己的辦法!”
“阿寶?”上官紫楚驚訝于她分外激動的神色,隐約察覺到異樣,“發生什麽事了?”
蘇瞳若輕哼一聲別過臉去:“我只是看不順你的私心。”
“阿寶,”上官紫楚伸手扶正她的臉,溫聲哄道,“你若不敢正眼看我,便定是有事瞞我。”他笑眼含春,有些調情的意欲,“我猜猜——宇文兄可是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
蘇瞳若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若只是言語上的為難,倒也沒那麽惱人。”說到這兒她的臉色竟有些發白,“我倒要問你——你們這些表面斯文的墨客是否私下裏都會練武強身?看着是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模樣,實質卻一個比一個身手好。真是可氣的深藏不露!”
上官紫楚頓時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但宇文兄确實不會武。”他很是驚訝,“難道他今日在你面前出手了?”
“不是,”蘇瞳若遲疑片刻才壓低聲音緩緩道,“我今日換上女裝走出淑蕭閣時,正好在後院延廊上碰見他——”她頓了頓,有意模糊了一些細節,“後來……我無意間碰到他的手,便越發覺得這個人有問題——他若是個文人,為何手指上沒有握筆的繭子,反而是在掌心生着一層厚繭?那分明就是常年拿劍的武人的手!而且——”
她伸手撫住心口輕喘口氣,她的身體本就不好,這樣一氣臉色便更顯得蒼白如紙,“你說他清高,說他對岑瑟棋專情,為何他看見我換上女裝之後的眼神變得那般古怪?簡直——與那些好色之徒沒什麽區別!”
她見上官紫楚的臉色瞬間一變,聲音更是顫抖不已,忍不住要将所有的憋屈都朝他宣洩出來:“你當然可以說我是自恃美貌自作多情,因為你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如今住在宇文府的宇文淵——他不記得自己寫過的情詩,甚至不珍惜自己對妻子的那份情意,他或許早就不是從前的宇文淵了!”
她一甩衣袖恨恨說完,當即被嗆得連連咳嗽,“咳、咳咳——”
“阿寶……”上官紫楚心疼地将她拉進懷裏,輕撫她的後背為她順氣,“對不起,惹你生氣了。”他依舊溫聲軟語,但很誠懇地同她道歉,“我沒有不相信你,我若是不相信你——”還能再相信誰?
他思緒一恍,先前那些朦胧不明的心旌動蕩也在此刻清晰起來……
“是會遭天譴的。”他柔聲咬着她的耳朵道。因為他無法違背自己的心——若這茫茫紅塵間還有一個人可以讓他毫無保留地去相信,那麽一定是她,“如今李宓便藏身于宇文府,敵暗我明,萬不可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他難得一本正經道,并很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紙傘為她舉着,順勢讓她貼得更近。
“反正他們的目标是你。”蘇瞳若輕輕靠上他的胸膛,原本的針鋒相對也因他貼心的話語柔軟下來。最喜歡躲在他傘下的庇蔭裏,哪怕天塌下來也有他撐着——除了這個男人,再不會有其他人能夠給她這樣的信任與依賴……
“我還是快些離開的好,免遭魚池之殃。”她賭氣道,唇角卻勾起一個愉快的弧度,“而且我記得某人昨晚說過,若我想走,他是不會阻攔的。”
“你聽錯了。”上官紫楚笑得狡黠,“我不是不想趕你走,而是——我絕不會讓你走。”
“君子一諾千金,唯小人言而無信。”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唯小小人願與小人結伴出游也。”
蘇瞳若猛然一把推開他,“忘恩負義!”她嬌斥一聲,那神情卻是妩媚至極。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是是,阿寶姑娘大恩大德,紫楚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如何?”
蘇瞳若俏臉一紅,“又不正經!”她直接側過身去枕在滿地花衣之上,用衣袖擋住臉,“我困了,別來擾我。”
說罷果真就沒再理他,任他怎麽好言相哄都沒有應聲。
“睡了嗎?”直至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上官紫楚忍不住笑着輕扯下她的衣袖,“阿寶?”
“嗯……”蘇瞳若含糊地應了一聲。
當真是睡着了。上官紫楚的眼裏浮出一絲溫柔的寵溺,“做個好夢。”
若是一覺醒來便能擺脫這一切恩怨紛擾,又何嘗不是好事?
他苦笑一聲,手指輕輕撫上她安靜的睡顏,一點一劃,細致捋過她的眉眼,面對這一副嬌美惑人的桃花容貌,究竟有哪個男人能保證絲毫不動心呢?
“阿寶,你真是個妖精。”上官紫楚憐愛地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此時有風過境,漫天桃花紛飛,恰有一枚桃瓣落到她唇上。
柔粉的桃花,輕輕覆着淡胭脂色的唇,葳蕤生光。
剎那心念一動,浮世的喧嚣似乎也在那瞬遁隐而去,唯聽見少女的呼吸聲均勻安恬。上官紫楚的眼神陡然空茫,仿佛是受了花霧迷疊的蠱惑,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那朵桃花,些微沁涼的甜意沾在唇角,不知是桃花的味道還是少女唇瓣的味道,他已經分辨不清,恍然間竟化身為一只蝴蝶,跌落少女的夢裏……
一枕幽夢與君同。
臨瑤庵,清落的後院裏遍地是桃花。八歲的蘇瞳若正專注地拾起地上的落花塞進香囊裏,她的面前還站着一位缁衣老尼,撚着佛珠無奈地嘆了口氣。
“瞳若,蘇老爺已經是第三次來庵,莫要再讓他為難了。”方師太好言勸道。
“劉玄德三顧茅廬,方得來孔明一見,也因此倍加重用。”蘇瞳若依舊自得其樂拾着桃花,雖還是垂髫小丫頭卻已出落得烏眉靈目,唇紅齒白,天生的美人胚子,“我若遲遲相見,他便會感懷自己的女兒複得不易,日後興許會對我多加珍惜,少些責罵。但我若那麽早就露面,他定然會覺得我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則去,誰知道他會不會一不順心又将我送回來?”
方師太暗暗驚嘆這丫頭心思缜密的同時也放寬了心,“如此說來,你是願意還俗了?”
“方師太覺得我喜歡這裏嗎?”蘇瞳若卻是笑着反問。
方師太輕撚佛珠,幽幽一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頗有慧根,卻未必能堪破紅塵。”她語末似有一絲悵然,“這臨瑤庵留不住你。”
“方師太需知道,瞳若并不是為了去蘇家才離開這裏。”蘇瞳若眨眼笑起,烏眸瑩亮,說不出的明媚悄然,“我只是想找一個理由。”
“理由?”
“是啊,”蘇瞳若笑靥如花,“我只是想找到桃樹開花的理由。”
明明桃花的壽命那麽短暫,為何還要在輪回的春天開出驚世的絢麗?
如同人的一生,于滄海之一粟,卻為何還要衣容光鮮地來到這世間——
佛龛前缭繞的熏香,蒸融着紅塵那些人祈福求願的聲音,而她只是不明白——那些追尋,那些等待,和那些執迷……究竟因何而存在?
“小蝴蝶,你從外面飛進來,是否親眼見過紅塵繁華?”待方師太離開後,蘇瞳若笑着伸手捧住迎面飛來的一只紫蝴蝶,“外面的桃花,是否比這裏的還要好看?”
“桃花會開,并不是為了給人看的。”那只紫蝴蝶竟開口說話了。
蘇瞳若微微一詫,繼而笑逐顏開,“你知道?”
“桃樹春天開花,是為了趕在夏天結出果實。”紫蝴蝶翩然一轉便落在蘇瞳若的耳畔,溫柔輕觸她的臉頰,唇角,“如同人的一生,之所以要驕傲地活着——是為了理想,為了抱負,為了生命最本質的需求。有人是為了榮華富貴,有人是為了功成名就,還有人是為了……情。”
“情?”蘇瞳若眨眨眼疑惑地重複着這個字,“是如詩經中所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樣的情嗎?”
“不假。”紫蝴蝶的聲音裏透出笑意,輕柔曼妙像是誰的蠱惑,千裏之外入夢來,“你既有如此慧根,必然能夠親身體會出情的涵義。不如随我去凡塵走一遭,如何?”
“好。”蘇瞳若答得幹脆不猶豫,眼眸彎成漂亮的月牙,“我随你去。”
只是為了這一句話,便心甘情願随他踏入紅塵,自此悲歡離合終不悔——
“以後我再也不會把香囊埋起來了。”蘇瞳若突然一笑,不知從何處搬來一方圓凳,站上去便方巧能夠到上面的桃枝,“我要把香囊系在樹上,我要讓桃花看見自己結出的果實,這樣的話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會覺得欣慰了。”
她笑吟吟地正要将香囊系上桃枝,腳下的圓凳卻忽然一個傾斜——
“呀——”
“小心——”
赫然自夢中驚醒——
上官紫楚和蘇瞳若同時睜開眼睛,四目相對,兩唇相疊。
心弦“嗡”的一聲響,先前那些若即若離的暧昧也在空氣裏瞬間融化,徒留情字千年永镌。
上官紫楚稍稍離開她的唇,撚開那枚桃花。
蘇瞳若下意識張了張嘴,“唔——”
來不及發出的字節消融在他綿綿而至的吻裏,舌尖乘虛而入,與她糾纏。
蘇瞳若心口一顫,思緒竟有一瞬的空白。她重又落入那個絢爛的夢裏,夢裏盛開着大片桃花,破繭而出的蝴蝶滿懷欣喜與忐忑地想要去尋覓,想要去采撷,青澀的翅膀還來不及全然展開便先落入一張情網裏,那張情網越織越密,牢牢地将她身心一起包圍……
恍惚間只記得那個聲音說:随我去凡塵走一遭,如何?
她答應了他,所以落入凡塵,陷入情愛——
便在十五歲來臨前的那個春天,她無意間将紙傘傾斜出一個角度,卻像是将自己此後的人生也颠覆了個徹底——她試探性地走出獨守深閨的寂寞,接下他送來的牡丹圖,腦海裏便一直揮散不去他揮毫潑墨的潇灑背影,所以那夜乞求他帶自己離開——細水長流,一如早在心底紮根的那枚情種,那份欲說還休的思念與悸顫,明明最不愛看他的風流輕浮,卻也不由自主地眷戀起他衣服上蘭芷的熏香,眷戀起他用紙傘為自己撐出的一片庇蔭……
原來她早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這個男子——
是緣也好,孽也罷,若是認清了自己的心,便絕不會逃避——
心裏的熱情滿滿的就要膨脹,蘇瞳若情不自禁地伸手環住他的頸,她的睫毛閉緊了微微顫抖着,那麽生澀卻那麽努力要想變得纏綿地回應着他的吻,直至唇上的溫度陡然撤離——
“紫楚……”星眸微饧,瑩然秋水裏氤氲着一種柔媚的迷惘。
上官紫楚只望着她不說話,手指細細摩挲着她的唇。他的眼裏盡是溫柔的憐愛,那一瞬幾乎要讓蘇瞳若以為這個男人是動了真情的,盡管這樣真實的錯覺全被他接下來的話語狠狠撕碎——
“阿寶……阿寶……”上官紫楚聲音喃喃,“你若是早生幾年,該多好……”
蘇瞳若的心裏陡然冰涼一片,恨不得立刻上去扇他一個巴掌!
這算什麽?他吻了她,之後卻要百般無奈地對她說——你若是早生幾年,該多好——
就因為她年紀小——就因為她不像岑瑟棋那般成熟穩重,他便可以理所當然地看輕這份心意,心血來潮了便可以對她為所欲為是嗎?
“我若是早生幾年——”蘇瞳若顫抖地咬緊嘴唇,恨到深處竟然“吃吃”笑出聲來,衣袖掩住大半張臉,“我若是早生幾年,或許已經嫁為人妻兒女成群,便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甚至被輕薄了都不知道羞恥為何物!”
她丢下這句話便轉身走開了。沒有看見上官紫楚黯淡的眼神,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是啊,若她早生幾年,便一定嫁為人妻,又怎麽可能會将一時的迷戀錯當情愛?情窦初開的年華最容易讓人錯失真愛,所以不能夠輕易許下承諾,如同他當年對于岑瑟棋——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從前有那麽多女人成了他生命裏的煙花過客,甚至連名字都已忘卻,即便是對岑瑟棋也早已尋不回當初的那份心悸,原以為會一輩子就這樣漫不經心下去,卻唯獨對這個少女動了真情。
是因為真的喜歡她,所以更不該早早折斷她繼續翩然的翅膀,用承諾将她捆縛。
“阿寶,你若能早生幾年……”上官紫楚嘆息着用手遮住眼,“我便……娶你為妻。”
許你天長地久,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