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且向花間留晚照
“姐姐?”
上官紫楚微感詫異,蘇廂辭的姐姐便也只有蘇家大小姐,十幾年前便已嫁為人妻,相夫教子和和美美,又何須她來費神操心?
蘇廂辭只是專注地盯着琴弦,喃喃自語:“是我害死了她……我必須還她五十年的陽壽,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交換……”她轉而看着上官紫楚,目光竟變得出奇的溫柔,“從前有個人告訴我要知足常樂,觀音菩薩只讓祈願者最誠心的願望實現。所以,就算我還有別的奢求,也只能排在第二位,或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實現了……”
就算——她還奢望着眼前的男人能夠記起她,甚至愛上她——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
上官紫楚說不出話來,看着她眼裏倒映着如水的月光,像是滄海明珠的淚,“廂辭,”他自顧自地幫她調弦,“如果你不肯透露那些心事,便彈一曲給我聽吧。我……能聽懂。”
像是情人之間鬧了別扭——她賭氣不肯同他說話,他便聽她的琴音,知曉她的心境。
那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好啊,”蘇廂辭柔媚笑了,“我彈一曲,你要跟上,莫走神了。”
說罷指尖輕滑,泠泠筝音已起,似蜻蜓點水的前奏,緊接一曲《葬花》飛揚入天!
琴音如流水,铿然劃過寥落的夜空,指下彈出的似乎已不只是線索的聲音——而是她心底的思念,她獨嘗的寂寞,她無人傾訴的哀愁……琴音裏落花漫天,滿滿的都是悲歡離合的無奈和惆悵,為這本就幽寂的清秋寒夜更添了三分凄然。
葬花——誰曾想埋葬花魂的卻不是風蝕土掩,而是這滄桑無情的歲月!
“紫陌潆煙繁塵斂,楚竹清湘奈落天。曾把桃蹊寂寞掃,良宵結得夢夤緣……”蘇廂辭輕彈慢唱,這月下一曲纏綿百轉,情真意更切,連那芙蓉花叢也跟着曲律巍巍搖顫起來,露華濃湛如泣如訴。
上官紫楚凝神專注地聽着,琴音泫然,他的眼裏逐漸升起一種溫柔的牽痛,那一曲《葬花》——埋葬的是她曾經不依不饒的等待,是她小心呵護着卻還未來得及開花的情種——曾經二八芳華媚傾天下,抱着最純粹的心情等着那個人的愛,到最後卻不得不選擇放棄的遺恨——聲聲都已彈入他心底最深處……
等那一曲終了,卻見蘇廂辭突然一笑,“铿”地一拍琴面——
那烏木瑤筝竟在她的掌下四分五裂!
“這是我最後一次彈它。”蘇廂辭拂袖撣去身上的木屑,迷蒙的花霧間看不清她是何表情,“今夜與君絕,我再也不會彈這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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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描淡寫的口吻裏卻有一種要一刀兩斷的決然。
上官紫楚沒有說話,徑自拉過她的手,只見亮黃色的衣袖上斑駁血跡,分明是傷口受震重新流出的血。他的語氣裏有着難掩的心痛:“明明受了重傷,何苦還要虧待自己?是不是非要聽到別人說一句貼己話,心裏才會舒坦?”說罷直接挽過她的衣袖為她敷藥。
“真想聽一句貼己話,也不要聽別人的。”蘇廂辭笑得似妖精般妩媚,擡手便撫上他的臉,此刻早已不顧男女之別——既然過了今晚便再也不會相遇,何不徹徹底底放縱一回?當個不規矩不安分的狐貍精——又何妨?
“紫楚,我方才彈的,可好?”她笑吟吟地問,手指還在他的臉上摩挲。
上官紫楚沉默許久,緩緩拉下她的手,“你的心裏,裝着一個人。”他一字一字篤定說道,眼裏早已沒有半分戲弄調笑的風情,“既然忘不了他,又何必違背自己的心意?你明明不可能愛上南逐,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為何還要來上官家?”
為何還要擅自走進他的世界,驚擾一池漣漪?
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心意,因為之前太在意了些,所以希望落空後愈加感受到心灰意懶——不過是黃粱一夢的短暫相識,卻好似經歷了多少次的輪回——他們彈琴論畫,惺惺相惜,害他差點将她當作知己,差點以為——她對自己也有幾分暧昧的情意,卻是到如今才知道她其實另有所愛。
她漫不經心投來的一瞥,多餘的偏愛——或許只是在他身上尋找一個影子罷了。
“我們是一樣的人,所以……”上官紫楚自嘲低笑,“也一樣的,不會将任何人放到心上。”
蘇廂辭的手指驀然一僵,臉上的笑容也在那瞬徹底消失不見,“你錯了,上官紫楚,只有這一點,我跟你不一樣——不一樣!”
她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喊出那最後三個字,驀地緊緊捂住嘴巴,轉身跑開。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迷疊的花霧裏,上官紫楚依舊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把斷琴出神——一刀兩斷,不是她的意思嗎?明明是她扯斷了那些情絲,不留給他任何幻想的餘地——
“不一樣嗎……”他搖頭失笑,是啊,不一樣的,他可以對每個女子眉目傳情把酒言歡,那些女子毫不掩飾對他的青睐與癡迷,他亦可以放肆地揮霍彼此間若即若離的暧昧,卻唯獨只對真正欣賞的姑娘禮讓三分,而迄今為止唯有兩個女子能夠被他記挂在心上——
一個早已成了故人之妻,還有一個,便是蘇廂辭。
“高山流水,知音難求——”上官紫楚忽然“哈”地大笑出聲,搖晃着起身往園外走去。此時夜深如蔻,娥眉月光也消匿入雲層裏去。延廊上幾盞燭火在風裏面慵懶搖曳,燈影缭亂,照得人心也恍恍惚惚,好似走進了多少年前的夢裏……
不知走了多久,待上官紫楚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西苑的書齋裏。
那是許多年前的舊書齋了,存放的都是上古的書稿畫品,自南苑新建了書齋後他便再也沒有進來過。拂袖撣開迎面而來的灰塵,最先入眼的卻是擺在雕螭木桌上的一支玉簫,彤管有炜玉色碧翠。其旁是一方墨硯,裏面的墨跡早已幹涸,落了一層灰。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上官紫楚只覺得胸口陡然一窒,滿室的寥落惆悵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那支玉簫,那方墨硯,還有淩亂堆在桌角的那些畫卷……好似原本鮮活流暢的片景卻生生斷在那一幕——六年前他從這個房間走了出去,然後将這裏的一切統統遺忘。
他究竟忘了誰?
上官紫楚緩緩往書桌前走近,一步一步極是艱難,腦海裏的錯覺那麽深刻清晰——那支簫還等着他去吹,那幅畫還等着他去完成,六年前被掐斷的一切回憶還在等着他去繼續——
有個桃花容顏言笑晏晏的少女,還在楊柳岸前等着他。
“紫楚……紫楚……”
一聲聲,像是夢裏的呼喚,牽引着他。
終于走到書桌前,上官紫楚手指顫抖地拾起桌上那幅畫——
畫上是個雪膚花貌的玲珑少女,執一柄桃花紙傘盈盈而立。紅衣旖旎,環佩丁當,連同骨子裏妖媚攝人的氣質都要一起消融在霧竹深處。雲鬓簪花,引頸而盼,回眸一笑百媚橫生。
畫末有詩兩行——
瞳目潇潇,若水臨瑤。有女如狐,蘭心蕙巧。疏簾淡月露侵酒,春關颦語枝上鬧。
瞳目深深,若水漪紋。有女如狐,紅素繡枕。落花怎覆舊來意,勸君憐取眼前人。
“瞳若……”上官紫楚茫然地念出那個名字,瞳若瞳若——
蘇——瞳——若——
蘇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說的便是黔州首富蘇老爺的幺女,一個僅在及笄之年便憑才貌傾倒天下文人墨客的奇女子,蘇瞳若。
佳人慧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無數少爺公子茶飯不思兮。
但蘇瞳若在十五歲之前的傳奇經歷,卻一直是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六年前——
載初元年,逢春,上官府內客來如流。
“大少爺,太夫人六十大壽,您總算趕回來啦!”才一進後院,便迎上劉管家春光燦爛的笑臉以及身後兩排整齊列隊的丫鬟,“還不快給大少爺接風洗塵去!”
唉——上官紫楚無可奈何地揉揉額頭,他特意避開衆人從後門進來,便是因為不想聲張,怎料還是被這老狐貍逮了個正着,“随意準備些就行了,我明日一早就下江南。”
“明天就走?”劉管家吹胡子瞪眼。大半年沒回家,居然只住一天就想拍屁股走人?
“千真萬确。”上官紫楚眉眼一掃,“啪”地抖開玉扇,一派風流倜傥最先迷煞了那群丫鬟們,“只要過了今晚子時,便不是她老人家的壽辰了。”原本他回府只是象征性地盡一下孝心,而等太夫人壽辰一過,他自然就沒必要繼續留在府上。
“可是大少爺——”
劉管家正要好言相勸,卻只剩下上官紫楚揚長而去的背影,衣袂翩翩,風雅如畫。
“逢年都要做壽,無趣。”上官紫楚輕搖玉扇漫不經心地晃過西苑長廊,原本慵懶的情致卻被一陣曼妙的琴音所吸引——
如今三月春始,還有涼意未消,但那琴音纏綿婉轉,不妖不豔——偏卻媚得出奇,撚一絲滑音似在心尖兜轉了千百回,仿佛只要聽那琴音便可浮想出彈琴的必也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上官紫楚循着琴音尋去,一路走來有桃李開花的香氣在微風裏悠悠浮蕩,像極了弦索裏那花開似錦的瑰麗音質。
直至那琴音戛然而止,上官紫楚方巧停步在晚晴苑前,那本是三小姐上官珑瑾的閨苑。
“三妹的琴技何時竟長進至此?”
兀自思量着,上官紫楚方要踏步入內,偏巧與裏面出來的人碰了個正着。
“呀。”
是少女細小的輕呼聲。但上官紫楚并未瞧見來人面貌,倒是先迎了紙傘面上一大朵色彩瑰豔的紅牡丹。那牡丹分明是現畫上去的,墨跡還未幹透。
上官紫楚當下只覺得稀奇,哪有人會在晴天白日之下打着傘出門的?
“你——”上官紫楚正打算上前,那少女立馬謹慎地退後一步,藕色裙裾輕巧一漾,微微露出底下的繡鞋尖兒。環佩衣飾和鞋面繡紋都很精巧,只是她的裙尾長得有些過分,或許是因身材纖細,似水波的褶紋拖贅在地上,搖漾成漪。
上官紫楚根本瞧不見對方的臉,僅能從她的衣着來猜測身份。顯然她不是個丫鬟。
清楚感受到對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打量,藏在傘後的蘇瞳若忍不住嬌斥一聲:“真失禮!”
聲音格外清泠嬌稚,并沒有多少銳氣,偏卻透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媚。
“抱歉,”上官紫楚展眉一笑,“我只是想問,你可知方才彈琴的人去了何處?”而事實上他早已斷定,這少女便是方才彈琴之人——他從來不會懷疑自己的直覺。
“那邊。”蘇瞳若随手一指,只想盡快将這個男人支走。
“多謝。”見他毫不遲疑轉身,蘇瞳若才松了口氣,卻聽見那個男子兀自嘆氣道,“難怪他們說‘盡賞畫不如無畫’。我前些日子才去洛陽見過牡丹,果然要比畫上的要好太多太多。”他合扇輕敲額角,似乎只是聊表一下感慨,倒也不像是故意要和她搭讪。
而蘇瞳若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說這傘上的牡丹畫得不好?”
“不過是一家之言。”上官紫楚笑了笑也不回頭,“如今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再好的詩畫也能被他們挑出刺來,姑娘切莫放在心上。”說罷徑自又往前走。
“等等——”蘇瞳若喚住他,下意識将傘舉高了些,望見他的背影。男子身形颀長偏瘦,衣簪精致,天生一段風流清雅的韻骨,若單看這背影倒也不讓人讨厭,“那你道,這牡丹……究竟哪裏不好了?”她問得有些別扭,倒也不說那牡丹其實就是她自己畫的。這幾年來她聽慣了別人的褒贊,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批評她的畫不好。
上官紫楚這才回過頭來,恰恰對上那雙秋水瑩然的眼,竟不由得怔了一怔。
那所謂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若用來形容眼前的少女,竟都已成了累贅。她的容貌已不止于美——而是媚。非妖非豔,偏就是那麽一種幽麗攝人的媚。她的媚也不止于明眸善睐,顧盼流轉之中,而是自骨子裏透出一種毫不掩飾,亦無半分矯揉的媚。
她的琴音是媚的,她的詩畫是媚的,而她的一颦一笑更是妩媚至極。
上官紫楚恍然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妖精,一個從古傳奇裏走出來的狐媚少女,“咳——”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很君子風度地執扇一揖,“還問——”
“阿寶。”蘇瞳若輕巧一笑,随口胡謅了個名字。就知道他肯定要問這個。但是姑娘家随便透露閨名那可要不得,“我是三小姐新收的丫鬟,阿寶。”
她的身姿本就纖細婀娜,又因梳着總角,小巧玲珑的倒真有幾分丫頭模樣。
“阿寶,”上官紫楚眉眼融春,“像個丫鬟的名字。”不過,哪有丫鬟是自稱為“我”的?
蘇瞳若微偏過頭,巧笑嫣然,“書生?”心道這個男子倒是生得俊美風流,不過,她不喜歡笑起來這麽好看的人,因為那笑容裏滿滿是調情的意欲,好沒正經。
“一半。”上官紫楚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釋,兀自指點起她的畫來,“我若畫牡丹,便不會刻意追求它的色彩,而取其七分神韻。你的牡丹雖畫得精致,但這顏色太豔,反倒失了百花之王的雍容貴氣。”
他一面神采奕奕地說着,一面很自然地伸手去碰她的傘,卻被她大受驚吓地跳開半尺。
轉眼對上官紫楚錯愕的目光,蘇瞳若局促地咬咬唇,“我……不能見陽光。”也經受不住風吹雨淋,所以這十五年來她一直都在深閨中度過,難得走出閨門也需紙傘相随,“我從小就身體不好。”她又小聲添了一句。
上官紫楚見狀也不多問,抄小路引她走入樹下的陰涼裏,“前面有個涼亭——”他頓了頓,看見亭內石桌上擺着的一架瑤琴和幾幅字畫,了然微笑道,“看來我今日眼福不淺。”他直接走上前取過桌上的字畫,同樣都是出自她的手筆,也清一色的着墨浮豔,媚骨清奇。
也只有這般靈氣逼人的少女,才能畫出這般瑰麗多姿的風景。只是——
上官紫楚從中挑出一張百竹圖,“這竹子也畫得不好,深岩峭壁上的竹子豈能生得這般文秀修長?早被風霜折斷腰了。”他随手取來筆墨,恣意添了幾筆,“若沒有粗實堅韌的軀幹,又豈能在這苦寒之地紮根?想來也只有江南的水鄉小鎮會将竹子養得這般秀氣,葉子裏能擠出半斤水來。”他半開玩笑道。
蘇瞳若再一看那幅百竹圖,心下吃驚不小。這個人明明只是随意添加幾筆,如今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神韻。相比于之前的斯文柔弱,多出的是堅忍不拔的傲骨——那才是植根于深岩峭壁上的百竹!
蘇瞳若心念一動,不禁瞥眸多看了身邊的男人幾眼,似乎對他的看法也因這一番交談而改變了不少。先前她只覺得他風流輕浮,尤其看不慣他笑起來眉眼生春的迷人模樣,而如今卻不由自主地欽佩于他的博學,他的才氣,他揮斥方遒的潇灑不羁——
或許這個人也沒那麽讨厭。她想。不過——也僅僅是覺得他不讨厭而已,那多餘的心思,卻也是沒有的。
“阿寶?阿寶——”
“啊,”蘇瞳若半晌才意識到對方在喊自己,如今聽着這名字連自己都覺得傻氣,“怎麽?”
上官紫楚唇角一勾,将自己畫好的一幅牡丹圖遞給她,“送給你的。”
他究竟何時畫的?蘇瞳若正覺得驚訝,看見那畫上的牡丹卻是眼底一喜。那畫上只是簡簡單單一朵牡丹,幹淨利落。他的畫算不上有多精致,也沒有刻意追求色彩——或者可以說他的色彩幾乎都浮于表面沒有完全融合進畫裏,反倒暈染出了輪廓之外,徒留七分神韻在。偏是這樣随心所欲的潑墨更顯得清豔出奇,自成一家風格。
富貴風流拔等倫,百花低首拜芳塵。那才是牡丹身為百花之王的雍容大氣——而對比之下,自己畫的便像是掩面含羞的小家碧玉難見世面了。
“這些畫确實不如你的。”蘇瞳若甘拜下風,神色坦然。
上官紫楚笑着搖搖頭,“各有千秋。”他同樣欣賞這少女的着墨,那是一種無可比拟的非凡靈性,“書上學的東西畢竟是死的,若是親自出門游歷一番,必然能夠增長不少見識。”所以他不安于室,喜歡四處游覽名山大川。
蘇瞳若的眼神微微一黯,“我不可能有那種機會的。”不是受拘于那些禮教缛節,而是受拘于自己羸弱多病的身體——她見不得陽光,沾不得雨露,又如何能出門游歷?“你的批評很受用,我若畫畫便只會憑自己想象,洛陽牡丹,深岩百竹——我根本不曾親眼見過。”
而若非閨中密友上官珑瑾的一再相邀說服了爹,她甚至都沒有辦法踏出蘇家的大門。
“如果——”
上官紫楚正要開口,便聞苑外傳來劉管家訓斥的聲音——
“太夫人急着要見大少爺,還不快去把他找回來!”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他匆忙留下這句話,準備繞道避開那只老謀深算的劉狐貍。
“哎——”蘇瞳若情急地喚住他,“你還沒有落款。”她指着那幅牡丹圖,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上官紫楚聞言“哈哈”一笑,天生一段風流悉堆眉梢,“我從來沒有落款的習慣。”他潇灑地揮了揮玉扇,轉眼只剩下衣袂翩然的背影,“你只需認得我的字畫便行了。”
好自負的男人!
蘇瞳若輕嗔一句,偏卻那麽清晰記住了這幅畫,更記住了這個風流傾盡江心月的男人。
只是不知——他那句“如果”之後的下文?
如果——可以帶她離開——
蘇瞳若趕緊拿衣袖擋臉,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夜,涼蟾樓外,一望幾重煙水。
蘇瞳若執傘輕巧地步入北苑百桃園,如今正是滿園桃花盛放之際,皎潔的月光倚上樹梢,竟也如枝頭桃花一樣在空氣裏開得脆潤甜軟,風吹幾瓣落花,粉粉白白。
入府第一天,她便喜歡上這個桃園。這裏桃花獨傲的景致,遠遠比過府內的盛宴華燈。
“百桃幽居此,紅素去雕飾。落花新照眼,不覆舊年思。”她踏步如蓮輕吟小詩,俯身拾起地上落花,塞入随身的香囊裏,“落花新照眼,不覆舊年思……”她兀自重複了幾遍,隐約添入些觸景傷懷的味道,“雖說矯情了點,就用這兩句吧。”
她笑着拍拍手,正準備掏出針線繡詩時,卻聞頭頂一記輕笑——
“若無今年桃花零,誰惹去年相思意?”上官紫楚悠閑地倚在桃枝上,打着玉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道是誰,小小年紀便這般多愁善感?”竟是白日遇見的那個玲珑少女。
蘇瞳若一見是他,不以為然輕哼一聲:“落魄書生,倒也曉得倚老賣老?”
“落魄書生?”上官紫楚着實愣了愣,“誰?”
蘇瞳若眨眨眼悄然一笑,“頭角峥嵘,揮斥方遒,書生意氣是也;寄人籬下,栖于枝頭,無家可歸是也;披頭散發,無繩束冠,囊中羞澀是也。”她笑得極是妩媚,“你道我說的是誰?”
上官紫楚錯愕半分,随即“哈”地笑出聲來:“你見我頭角峥嵘,怎不見我厭倦家譽?你見我栖于枝頭,怎不見我神情閑适?你見我披頭散發,怎不見我腰金衣紫?”他神采飛揚,顯然很有興致與這少女逗嘴,“很遺憾,你所謂的落魄書生其實是這裏的大少爺,上官紫楚。”
“我知道啊,”蘇瞳若巧笑嫣然,狐媚的氣質也清晰顯露出來,自她将那幅牡丹圖拿給上官珑瑾看後便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所以我一直在等着那書生自報家門,免得他故弄玄虛。”
好一個慧黠伶俐的丫頭!上官紫楚“啪”地合扇,眼裏的笑意加深幾許,“如今壽宴還未散,你怎跑這裏來了?”他瞥眸看着她用香囊塞滿桃花的怪異舉動,“你想用花瓣來泡酒?”
蘇瞳若搖頭輕笑,“我是來葬花的。”她将香囊封口,開始繡字上去,“以前方師太常說,桃花是女人的前世,每一朵桃花裏都住着一縷魂,可惜桃花命薄,只盛開一季便會凋零,若是不幫它們安葬便會魂飛魄散。”她眼裏流光飛舞,似乎很享受葬花的樂趣,“我如今将它們收集起來,等到春分時節再将它們埋進土裏,如此一來它們便可以安心投胎了——”她豎指點唇,很有些柔媚的俏皮,“畢竟這世上是少不了女人的。”
“是嗎?”上官紫楚順手摘下一朵桃花,些許煽情的笑意浮出嘴角,“也就是說——這朵桃花的來世或許便是一個女子?”他故意将桃花放至唇邊輕輕一觸。
“好沒正經。”蘇瞳若嬌嗔一句。這男人偏就是這風流放浪的德性,花蝴蝶一只!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若是換作平常的女子他定會好好調戲一番,但他此刻問的卻是:“方師太,莫不是臨瑤庵裏的那個?”楊城只有那一個尼姑庵,聽她的語氣似乎與方師太很熟?
“是啊,”蘇瞳若答得輕巧,些微流霧彌蒙了她的表情,“我八歲以前,一直住在臨瑤庵。”
上官紫楚心頭微漾,情不自禁地問出:“你爹娘呢?”
“他們?”蘇瞳若掩袖輕笑,說不出的嬌媚,像是桃花泣露陡然破裂的聲音,幽幽的直敲入上官紫楚的心裏,自此便再也割舍不下,她道——
“八歲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還有爹娘,還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