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微片片飛花瑣
沁薇齋,便是太老爺的居室。
青爐熏香的餘味還有殘留,如今卻是滿室凝然。太老爺的屍體還沒有移走,太夫人旁邊便坐着按察使闵延,捋着胡須一臉嚴峻,周遭下人更是噤若寒蟬。
蘇廂辭神色淡而謙恭地站在衆人中央,而此刻與她對證的便是一直以來伺候太老爺起居的大丫鬟綠致——
“……奴婢當時正服侍太老爺喝藥,南面的窗戶突然開了,奴婢一擡眼就看見一道影子從窗前一閃而過,還冷笑了一聲,奴婢根本看不清是什麽東西飛過來,太老爺就倒下了——”
“那你可曾看見那個人的容貌?”闵延問。
綠致搖頭,“那個人……很瘦,而且她的笑聲……很像女人。”她怯弱地看了一眼蘇廂辭,臉上升起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也不敢相信蘇廂辭便是殺人兇手。
闵延看向蘇廂辭,“昨夜亥時,你身在何處?”
蘇廂辭略微颔首:“回大人,民女日有所思夜不能寐,閑着無事便出來散散心。”她字字清晰,竟毫無避嫌之意,“且實不相瞞,民女昨晚确實經過這沁薇齋。”說到這兒她瞥眸掃了身邊的上官紫楚一眼,唇邊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後來碰見了醉酒回府的大少爺,還送他走了一程,不知大少爺可還記得?”
上官紫楚默契地接上話:“我當時雖有醉意,卻也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個女子易了容,且對府內地形了如指掌,若不是本府之人,便是久住之客。更重要的是,她身懷武功,但右臂上有傷。”他實話實說,并不打算為蘇廂辭隐瞞半分。
闵延正要繼續發問,便只見蘇廂辭徑自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傷口,“大少爺所說的那個人便是民女。”她轉眼去看上官紫楚,這次卻用一種漠然的,甚至是疏冷的眼神,“所以大少爺也懷疑我便是殺人兇手嗎?”
上官紫楚沉默許久并不回答,而後不知是憂是愁地嘆了口氣,“兇手作案的時間,當真是昨晚亥時?”他問綠致,一面走到太老爺的床前,仔細檢查了一番。太老爺的屍體已被翻了個身,後背上赫然插着三枚桃花刃,切膚刻骨。
他又将屋內的布置都細細勘察了一遍,包括桌上的香爐,盛着一半藥湯的藥碗以及床腳的三層梨木抽屜,皆無遺漏。他的神色冷靜從容,俨然成了斷案之人。卻沒有人覺得半分不妥——因為這個男子永遠擁有讓人心服口服的自信。
而不等綠致回答,他又兀自點頭,來回踱步道:“确實,他們聽到你喊刺客的時間是亥時左右——”他突然頓步,伸手觸摸上太老爺戴在頸間的一枚貼身麒麟玉,慢慢地皺起眉頭,繼而消融成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我記得小時候曾聽祖父說過,這枚玉他戴了幾十年,與他産生一種靈性,若是玉離了人——也就是感受不到人的氣息,玉色便會改變。且根據間隔時辰的不同,其顏色也各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而若祖父亥時遇害,據今只有六個時辰,所以這麒麟玉的顏色,本應是黃色才對。但這玉如今卻是藍中透紅,也就是說——他遇害時間至少是戌時,這當中一個多時辰的誤差,究竟是怎麽回事?”
話語一出,四周漸響起了唏噓聲,便連太夫人臉上的表情也起了微妙的變化。
而蘇廂辭的眼裏卻有了笑意,她并不擔憂自己的處境——倒像是期待他接下來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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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當時……”綠致的眼眶微微變紅,似有難言之隐,“根本不能出聲,身體也不能動……”
“是被隔空點穴了吧?”上官紫楚順着她的意思問。
綠致咬緊下唇,微微點頭。
“點了什麽穴,難道能在一個時辰之後自行解開?”
“是風池穴。”
“嗯……風池穴。确實,也只有風池穴——”上官紫楚話語一頓,而後斜斜一挑眉,“真令我驚訝,你只是個丫鬟,竟對穴位了解得如此透徹?!”
分明是将她引入自己巧言鋪設的陷阱裏去了!
綠致身體微顫,低下眉看不清她的表情,“大少爺,奴婢曾經也是醫道世家之後,只因家族沒落才不得不入府為婢……故而對穴位小有一番鑽研,這本不算什麽。”
“如此倒也說得過去,那我們不談這個。”上官紫楚直接岔開話題,“你方才還說,兇手是從南面的窗戶投進來的‘桃花劫’?”見綠致不明所以地擡眼,他又指着臨窗的三層的白紗缦,“但據我所知,祖父向來朝南而睡,所以他的後背理應朝北才是。再者,由窗及床隔着三層簾缦,聽你的證詞是說兇手一招即中,而她若想直接将桃花劫刺到床前便必然會刺透簾缦,但這簾缦卻絲毫無損——你又該作何解釋?”
說罷微一揚袖,那三枚桃花刃便自床前的角度飛出,“呲”——果真無可避免地刺破簾缦,插入北牆之中。
上官紫楚轉而朝闵延恭敬一揖,“闵大人,草民以為,證人言辭裏漏洞百出且多有隐瞞,還望闵大人明鑒。”
綠致的臉色猝然變白,“撲通”跪倒在地,“奴婢該死奴婢知罪,奴婢不該撒謊——因為奴婢不敢讓別人知道,其實奴婢原本也是習武之人……”她說到後來話語已然哽咽,“其實昨晚奴婢确實與那刺客交過手,但奴婢害怕被驅逐出府,才故意隐瞞了真相……”
“這——”
闵延正猶疑,倒是身邊的太夫人冷靜發話了,聲音不怒而威:“既然你與那刺客交過手,總該見過他的長相,你只管依實情道來。”
綠致含淚點頭,“那刺客确實是個女子……但她易過容,奴婢也不敢斷定究竟是誰……”
模棱兩可的話語,卻分明又将矛頭指向蘇廂辭。
而蘇廂辭卻依舊不露聲色地站在那裏,她其實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為自己洗脫罪名,但她偏偏什麽都不說。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上官紫楚,笑得嫣柔美好,而那靜水般的眼神裏分明透露出一種妩媚至極的諷刺,甚至——挑釁。
“紫楚,你從來不缺少欣賞你的人,你只是缺少一個知己,一個對手,一個——能夠真正與你契合的人。那些随聲附和的喝彩,包括瞻仰你的視線,不過令你徒添寂寞與空虛罷了。相比于那些癡迷與青睐,你更需要一個——在你醉生夢死的時候,用冷水将你潑醒的人。”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躍入腦海,上官紫楚只覺得渾身一震,記憶裏的那張容顏陡然清晰了又陡然模糊,那時桃花紛飛,伴着少女巧笑宴宴的颦語,一聲聲喚着:“紫楚,紫楚……”
桃花容顏,狐媚氣質。
這世上再沒有人能比過她清風吟月的斐然詩情,也再沒有人比她更懂自己——
“阿寶……”似乎思緒還在飄忽,嘴裏卻已經念出了那個名字。
蘇廂辭聞言也是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上官紫楚突然用手蒙住右眼,須臾的沉默,卻好似歷經了千萬年之久,等他松開手時已是神志清明,“我有三個理由可以證明,蘇二小姐絕不是殺人兇手。”
蘇廂辭眼睫一顫,有什麽東西在心底慢慢涼下去,冰涼徹骨。
他終究還是想不起來——是因為她在他心裏的地位,原本就沒那麽重要吧?
“哪三個理由?”
上官紫楚颔首微笑,從容不迫道來:“其一,若蘇二小姐為了掩人耳目才易容,又為何在殺人時會使出桃花劫這一招,還要留下如此明顯的把柄?相信蘇二小姐不會是這樣大意的人,所以我懷疑這桃花劫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
他別有用心地看了蘇廂辭一眼,繼而又道:“其二,綠致和蘇二小姐交手,蘇二小姐受傷但綠致卻毫發無恙,意味着綠致的武功分明是在蘇二小姐之上,既是如此,為何綠致竟會由着蘇二小姐殺了祖父?若不是蘇二小姐另有隐情——便是綠致故意見死不救。無論是哪一種可能,綠致的立場都很可疑。”
上官紫楚轉而看向綠致,只見她一臉漠然也無辯駁,便又微笑起來,走至那三層梨木抽屜面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綠致的真實身份——”他的手指摩挲着抽屜外緣極細微的刻痕,眼裏的笑意越發幽沉難測,“我方才檢查時便發現,這三層抽屜的擺放順序被人故意調動過,便是為了掩飾昨晚遺留下來的無法被破壞的證據,而原本的擺放順序應是——”
他将抽屜上下調換了位置,那原本淩亂無序的刻痕竟赫然變成一條鯉魚的雕刻!
但那淩厲的刀劍痕跡意味着這絕不是簡單的雕刻——
“若我沒猜錯的話,這是契丹邪教‘飛鯉閣’的飛鯉印記,也是利用真氣隔空殺人的絕頂招數,而飛鯉閣內唯有閣主和左右兩大護法能夠使出這一招——”上官紫楚輕眯起眼,“而如今契丹叛變,攻陷營州,正值兵亂之際,飛鯉閣的人卻借機混入上官府,究竟有何企圖?”
語驚四座!原來這丫鬟竟是契丹派來的奸細?!
而不等衆人在震驚中反應過來,便聞“噌”的一聲,綠致竟直接飛身而起,長袖一拂,袖中便飛出一道銀光鐵索直直朝太夫人刺去——
“保護太夫人!”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室內頓時亂作一團。
而上官紫楚也在瞬間飛身攔在太夫人面前,徒手扯住了那根鐵索,同時腕上使力連絞三匝,就要将她拿下,怎知半空中的綠致卻忽然棄了手中鐵索,便趁着所有人湧向太夫人之際,直接從南窗飛掠而去,瞬間消失無蹤。
好一招金蟬脫殼!
而連續的混亂之中,唯一站在那裏不動聲色的,便只有蘇廂辭。她遠遠地看了上官紫楚一眼,唇邊浮出若有似無的笑意,像是她輕描淡寫的贊賞,又似乎——這一切早在她的預料之內。上官紫楚給了她三個理由,但若換成她便只需要一個——她相信那個男人。
“你還是像從前那般意氣用事。”她兀自道了句,轉身走出沁薇齋。
上官紫楚也随了出去,此時蘇廂辭已經回到南苑,坐在石凳上取出随身的針線,竟專心致志縫起那幅殘缺的畫來!
上官紫楚越看越覺得稀奇,哪有人是用針線來縫補殘畫的?這個女子總能做出一些超乎常理的事。
“我若是你,便不會說出最後一個理由。”倒是蘇廂辭先開的口,見對方氣定神閑地揚揚眉,她又笑着繼續指下的飛針走線,“你當着闵大人的面揭露綠致的真實身份,置整個上官府的安危于何地?私藏奸細的罪名可不小啊。”她抿唇笑笑,很是妩媚,“何況太夫人何等精明,她難道不知道綠致的真實身份?之所以私留她在府上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偏将一切昭告于衆,倒像是故意要讓太夫人難堪了。若不然——綠致最後不會出招要傷太夫人。”
那個姑娘的心思她也不會不明白——故意要傷太夫人,自然是為了撇清兩人之間的關系不讓闵延起疑。官場黑暗,所以勾結互惠,這個上官府果真不是省油的燈。
而這男子明明知道這一點,卻還要讓家醜外揚,所以說他是意氣用事。
“我好心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我,反倒苛責我的不是?”上官紫楚玩笑道,支颌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專注縫針的模樣,恍然間竟覺得格外熟悉——記憶裏似也曾有個少女,腦子裏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思想,喜歡用針線修補那些殘缺不整的錦帛字畫,所以會随身帶着針線。而她飛針走線的動作——也是這樣優雅好看。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告訴我,昨晚你究竟做了什麽?”
蘇廂辭一擡眉便對上他清湛的眼,短暫的失神後她笑得溫柔慧黠,“我說的,你便信嗎?”
“我若不信,又豈會問你?”
蘇廂辭下意識地垂了眼眸,避開他坦然的眼神,“我原是去問綠致讨回我的東西。也是——用來殺人的東西。”她頓了頓,“你可曾聽說過‘龍根血蓮’?”
上官紫楚聞言微微一訝,“那是契丹的聖物,幾百年才開一次花。”
“是聖物,也是邪物。”蘇廂辭不以為然地輕嗤一聲,“我先前只聽聞它是願望之花,若是得到它便能實現自己的心願,所以半年前偶得機會去契丹一看究竟,卻沒料到——所謂的願望之花,便是當其花根吸足一千個男人的心尖血後,才會形成的詛咒之效。”她的眼裏掠過一絲鄙夷的神色,顯然對之極為不齒,“而花根吸血通常需要一個時辰的時間,不可打斷。”
上官紫楚心下了然,“難怪她故意拖延了一個時辰,是因為當時的龍根血蓮正在吸祖父的心尖血?”他唇角輕勾,有些玩味地觑了她一眼,“所以你昨晚出現,其實是想阻止她?卻發現自己的武功不如她,才會被她所傷?啧,真叫自讨苦吃。”
他故意損她,分明是以其人知道還治其人之身。
偏是這一句話,卻令蘇廂辭的眼裏起了異樣的神采,說不出的明媚動人,“我學武六年,天生又不是像你這樣的學武奇材,豈能比得上她十幾年的功力?”她仿佛看見了從前的紫楚,那個會不厭其煩地同她玩文字游戲,時常會得意忘形的紫楚,也是她最傾心思慕的紫楚,“她能留着我的性命,我倒要感謝她才是。”
上官紫楚挑眉,佯裝質問起她來:“你既是易容而去,顯然早有預謀,你究竟如何知道綠致身上藏有龍根血蓮?還有——你來上官府,難道只是因為太夫人盛情難卻?”
“我來上官府,自然是為了——”蘇廂辭及時掩去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微微一笑千嬌百媚,“看一位故人啊。”她低頭去縫畫,藏住眼底霧樣的流光,兀自低語道,“她以為自己喬裝得很好,但我又豈會認不出那支簪?”
原來那龍根血蓮生得格外奇特,根莖細長,只在頂端開出一朵袖珍的紅蓮花,绾在發上像極了紅木簪。所以她第一眼看見綠致時便認出它來。
上官紫楚便以為她說的故人是綠致,“但你怎會認識飛鯉閣的人?”
蘇廂辭手指忽頓,定定地望着他半晌,突然一笑,“我的妹妹——曾經為了救一個男人,使美人計勾引過飛鯉閣的閣主,并害得他武功盡失如同殘廢,因而在飛鯉閣聲名遠揚。”她笑得很是妖嬈,那種狐媚的氣質從骨子裏透露出來,“他們都說她是狐貍精——你覺得呢?”
上官紫楚難以置信地望着她,“你怎會……如此說她?”
是他的錯覺嗎,為何他又從她的眼裏發現了那種無法言喻的幽涼凄楚——所以才用這樣犀刻的言語去掩飾是嗎?
毫無來由地,他的心裏竟泛起一絲溫柔的憐惜——不只是對她,更是對她的“妹妹”。
蘇廂辭冷哼一聲,別過臉去,“誰叫她偏生得一副狐貍精的容貌,傷人害己!連老天都見不得她好過——六年前她害慘了那個閣主,之後又間接害死了姐姐的未婚夫,到最後更逼得自己的親姐姐自殺殉情……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自以為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問心無愧,到最後不也讓自己得到報應,廢了雙腿……哈,真叫報應!”
說到最後字字都是喑啞的,卻忍着眼淚沒有落下來。但她沒有告訴他——最令她心灰意冷的卻不是殘疾,不是良心的譴責,而是被心愛的人遺忘——永遠地,徹徹底底地遺忘。
“蘇……廂辭……”上官紫楚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沒有人必須要為自己的美貌贖罪。”他轉眼去看扶欄外的芙蓉落花,笑得風雅如畫,“如果紅顏是上天的恩賜,那我們更應該好好珍惜它,不是嗎?而不是因它背負起罪孽的枷鎖。”
蘇廂辭突然“啪”地拍開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竟似賭氣地瞪着他,“既是如此,你又為何不善待自己?瞎了一只眼很好看是嗎?你如今這樣,怎能比得上六年前的風流潇灑?”
她頭一次露出這樣激烈灼然的神情,幾乎是要指着他的鼻子罵了。那一次別離後他竟将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她怎能不氣,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痛啊?!
“啧,”真是好心沒好報啊,這姑娘偏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怎樣都能挑出他的刺,“那我六年前的風流潇灑,你蘇二小姐究竟又見得幾分?”上官紫楚不大茍同地揚揚眉。六年前他與蘇家根本沒有來往,而自蘇廂辭口中似褒實貶的贊詞,不過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吧。
“你道我究竟見得幾分?當年你——”蘇廂辭只覺得心裏一堵,煩躁地将畫丢給他,“替你修補好了,以後好好收藏着,別又讓你的活寶弟弟偷去了當成自己的。誰叫你總是沒有署名的習慣,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認得你的字你的畫,自負!”
她冷然一笑轉身離去,烏髻上一朵木芙蓉豔若明霞,如同她骨子裏妩媚的驕傲。
上官紫楚下意識地低頭看畫,着實吃了一驚!
被她縫補過的地方,陣腳很是細致精巧,且被她用雙線色彩作了修飾,不僅不顯得突兀,反而彌補了他當年作畫時左右兩面不對稱的缺憾。
這個女子……當真是深藏不露。上官紫楚的眼裏浮出不可多得的贊賞之意,目送着她的背影遠去,蘇廂辭啊……
紅顏知己,可遇而不可求。
是夜,露冷,冰絲織練。
上官紫楚手裏攥着金瘡藥悠哉往西廂走去,還未入得園子卻先聽聞幾縷單薄的筝音繞上花梁。筝音清脆如大珠小珠,但彈琴的人顯然情致不佳,敷衍了了地撥了幾下,而後“嗡”的一聲,斷了琴律。
弦索上搖漾着月光,女子的神情嬌媚而慵懶,視線卻早已越過了芙蓉花叢不知落向何處。那花叢外面便是疊嶂的霧牆,透過镂空的花檻望出去,倒是有些從玲珑雲舫上望海的情致。
直至那個衣容風雅的男子噙着笑意從花牆那端走過來——
“我聽出你琴音裏有相思之情,莫不是念家心切?”上官紫楚款步走到她身前,也不顧夜間草濕露重,便直接盤膝在她身邊坐下,順手撥了她的弦,“祖母一再挽留,為難你了吧?”
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輕笑道:“不過出于私心,我倒也希望你能多留幾日。”他将金瘡藥遞給她,倒像是一廂情願地交付自己的關心,“雖是習武之人,但好歹也是個姑娘家,總要愛惜自己一些。”
蘇廂辭突然定定地望着他,并不說話,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裏流轉着盈盈月光。
“你若不喜歡,便算我自作多情好了。”上官紫楚輕咳一聲,竟被那雙眼睛看得有些心虛。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蘇廂辭接過那瓶金瘡藥,“你怎知道我不喜歡?”
熟悉的對白令上官紫楚錯愕當場,但眼前的女子神色愀然分明不願多提,只得假裝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我來是想問你,昨晚為何要為我引路?”
“若我說,是因為我早就傾心于你,你信不信?”蘇廂辭眨眨眼笑得很是妩媚,無形中透出哀怨的意味,“我好不容易從綠致的鐵索下逃脫,回頭便碰上了你,又擔心你醉酒歸來神志不清,可能會被綠致所傷,所以特意帶你繞過北苑。你該感謝我的,不是嗎?”
短暫的失神後,上官紫楚笑着搖搖頭,“欣賞我的人有很多,但他們大多只是仰慕我的家世和名氣,道聽途說過一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事跡,那種欣賞——不過是随波逐流的盲目瞻仰罷了。”他信手彈了一阕,筝音幽怨似花底莺語,恰是配合了她眼裏靡柔的哀色,曲畢他溫柔擡起眼來,連那餘音裏也盡是纏綿的味道,“但是你——不屬于那一類人。”
這個女子,或許便是真正能夠锲入他心的……知己。
紅顏知己,益友良師。
蘇廂辭不屑地冷哼一聲:“你怎知道我不屬于那一類?自以為是。”
她偏就是這樣一個宜喜宜嗔的狐媚女子,便連話中刺也總帶着薔薇花般的妖嬈詩情,紮了人卻淌出令人甘之如饴的血。上官紫楚發現自己竟習慣了她若有似無的諷刺,甚至因此滋生出一種不可言說的迷戀——
“我應該早些認識你。”他嘆息道,難怪世人常說相見恨晚。
“再早些認識又如何?”蘇廂辭猝然撥弦,氣流激烈震蕩,掩飾話語裏深深的凄楚,“也一樣……會被你忘得徹底。就算相識相知相愛了千年萬世又如何?紅塵一個輪回便又形同陌路,誰都不記得誰……”她說着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按住琴弦的手指顫抖得厲害。
“廂辭,”上官紫楚輕柔地将她雙手從琴弦上拉開,她的手指都被割破了,可她自己竟渾然未覺,“能否告訴我,你的心願……究竟是什麽?”他那樣認真地凝望她的眼,不怕兩面都是虛妄,“你曾經想要得到龍根血蓮,究竟為了誰?”
曾經不顧一切地要去尋找傳說中的願望之花,究竟為了誰?
蘇廂辭的思緒陡然空茫,眼裏的流光似乎也随着月色消融不見,“為了……姐姐……”
那一瞬,上官紫楚分明有種真實的錯覺——眼前的蘇廂辭,并不是真正的蘇廂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