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
唐,萬歲通天元年,武後治世。
黔州,楊城。
寶馬雕車停駐在上官府別院時已是深夜,幾點疏星綴着墨灰的天,一灣娥眉月自雲縫裏透出些光亮,淡蒙蒙的似也染了幾許醉意。紫衣男子撩了衣袍走出簾缦,腳步剛接觸到地面時忽地一個趔趄,下意識地抓緊正要前來攙扶他的一只胳膊——
“啧。”來人吃痛出聲。
“抱歉……”紫衣男子醉容疲倦地笑笑,擡起眼來,看清替他掌燈引路的原來是位女子。
“小飲怡情,大醉便傷身了。”那女子微偏過頭,也不避諱,燈火一晃便晃到對方的臉上。男子顯然醉得不輕,原本绾發的紫玉簪早不知遺落在何處,垂散的黑發有些淩亂地覆在臉上,星眸慵懶微阖,偏是這一副淺醺半醉的神韻更顯得他風雅如畫。
女子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醉酒的男人她見過不少,但連醉态都這樣好看的她卻是第一次見——尤其是當瓊漿玉露沾了一身的書香氣時,更暈染出一種難描難畫的風韻。
眼前這個男人便是上官家的大少爺,曾經名滿黔州的風流才子——上官紫楚。
而之所以要冠上“曾經”二字,只因為——女子的餘光微微右移,燭火離得近了,也讓她看清被他右邊的長發遮住的一只銀色眼罩,暗暗道了聲:“可惜。”
可惜當年令無數閨中少女懷春以盼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如今卻成了獨眼之人。再怎樣的風流潇灑都會因這只眼罩而大打折扣。
上官紫楚似乎并未聽清她那聲喟嘆,“一醉解千愁。若真能喝醉,也未嘗不是好事。”他在她的攙扶下虛飄飄走了幾步,似有些疑惑,“你是……”
新來的丫鬟嗎?他對她的模樣絲毫沒有印象。又或許只是因她的眉眼太過普通,普通到——即使再多看幾眼也很難将她記得真切。但那笑容很好,好像天生就是個宜喜宜嗔的姑娘,以至于那原本平淡無奇的眉目掩映在燭火裏也多了一份欲說還休的幽然。
畢竟只是個丫鬟,若太出衆了反而會搶了小姐的風光。眼下這姑娘倒是恰到好處。
“阿寶。”掌燈女子随口答了一句,并不自稱“奴婢”。
“阿寶……”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上官紫楚按住太陽穴,“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反而是因為醉了心志,竟将清醒時的那些被遺忘的記憶也挖掘出來。是真是幻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又似乎那年所經歷的一切也只是春夢一場,夢裏有個桃花容顏的玲珑少女,欣賞他的才情卻也挑剔出他所有的錯誤,會在月影深處執傘而立,會在春分時節縫囊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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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嘆春夢無痕,縱然當時山盟海誓,夢醒時卻已成了沉潭古玉,統統忘得徹底。
“阿寶……”上官紫楚又兀自重複了次,笑出聲來,“我确實……聽過這個名字……”他的眼皮漸漸睜不開,似乎思緒已經承受不住醉意的侵襲,“呵……那麽傻氣的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她胡謅來的……”
掌燈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大少爺果真是喝醉了。”
“醉了嗎……”上官紫楚口氣闌珊,不知被虛扶着走了多久,隐約察覺到異樣,“這裏……不是北苑……”他眯細了眼睛想要看清周遭的景象,卻只望得女子纖柔的背影在燈火裏越發模糊不清,她不經意偏過頸項,露出耳下一只亮瑩瑩的明月铛。
那副珍珠耳墜顯然價格不菲,便連她引頸而盼的姿态都那般清貴優雅,根本不像是普通的丫鬟……上官紫楚突然反手将她拉住,“這裏不是北苑。”他加重語氣,消了幾分醉意。
“這裏是南苑。”掌燈女子竟不否認,仍是淺笑吟吟,“繞過前面的松獅假山,便是大少爺的書齋了。今晚府裏并不甚太平,少爺還是留在那裏過夜吧。”
她自顧自将燈籠塞進上官紫楚手裏,同時右腕一翻,便輕松掙脫開他的鉗制。此時有夜風過境,吹來一陣淡淡的藥草香氣,是她身上的味道!上官紫楚已然清醒了大半,本能地想要上前捉住她,女子身影一晃卻已閃至遠處,衣袂飄飄站在欄檻上。
女子望着他,幽幽不語的眼神,竟似包含着萬分不舍。
“你受傷了?”上官紫楚卻是問出這麽一句,難怪方才自己抓她手臂時不當心弄痛了她。他努力将燈籠舉高,想要借此将她看清,那陌生的面容怎會有這般幽然熟悉的笑意?好似許多年前便已将它銘刻進骨子裏,“你……究竟是誰?”
“紫楚你道,女人的心是否都有些貪婪,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再續前緣,為何還是抱着一絲僥幸……”女子的眼裏分明有淚,卻在月光下落了一串笑珠,“想要再看你一眼啊,紫楚。”
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盡管你早已将我忘卻。
缱绻如絲的話語還在耳畔回旋,待上官紫楚赫然驚醒過來時,哪裏還有女子的身影?
“啊——”有女人的尖叫聲自遠遠的地方傳來,伴着許多嘈雜聲紛湧而至,“來人啊——有刺客——快來人啊——”
“太老爺——快救太老爺——”
“是刺客嗎……”上官紫楚失神地望着手裏的燈籠,仿佛上面還殘留着她的氣息,平淡的眉眼,卻藏不住那清風吟月的妩媚詩情,“阿寶,阿寶……”
他喃喃喚着那個名字,恍然只覺得今秋涼意徹骨。
那個女子,像個夢,驚了一池漣漪迷亂。
翌日,雲清風輕。
“大少爺,柳尚書家的四公子——”
上官紫楚懶洋洋拂了拂衣袖,打斷貼身小厮白常的話:“今日可沒那個閑情。”他枕颌趴在涼亭欄檻上,自他的角度方巧能望見南苑的玲珑水榭以及此刻走在延廊上的那個烏髻如雲的女子——
那女子懷抱瑤筝遮了半邊側臉,偏是望見她優美的頸項,襯得耳下一對明月铛葳蕤生光,縱然顧盼神飛亦能保持幾分清貴端莊之态,無疑是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
“府上最近來客不少嘛。”上官紫楚饒有興致地支起下巴,除卻對方橫筝在懷的顯眼舉動,最先吸引他的卻是那女子一身清透古雅的氣質,“她是誰?”
白常一見那女子便忍不住要皺眉,“蘇家的二小姐,來府上已有好些日子了。”
“便是那富甲黔州的蘇家?難怪與我上官家素有淵源。”上官紫楚展眉一笑,他雖不過問家族瑣事,卻也聽聞這麽一個商賈名戶,而上官家歷代從官,外加一個武林世家唐門,便是如今楊城之內最聲名顯赫的三大家族,“那蘇家二小姐我倒是常聽三妹提起過,好像是叫……蘇廂辭?”
當時記住的只是那書墨味極濃的名字,如今才覺得配極了那麽一個幽麗古雅的女子。
白常撇撇嘴,兀自嘟哝:“蘇家的女人,都是紅顏禍水。”六年前是那個狐媚天下的少女,如今又多出一個蘇廂辭,偏都要與上官家糾纏不休的,“是太夫人喊她過來的,二少爺與她走得很近。”
他像是簡單陳述一個事實,又像是在暗示上官紫楚——那個女人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上官紫楚聞言漫不經心一笑,“既是太夫人給定的未來孫媳婦,我自然不會碰她分毫。”他眼眸輕眯,帶些玩味神色地望着蘇廂辭施施然走進玲珑水榭,随即跑出來笑臉相迎的正是他的胞弟上官南逐——
“廂辭,”上官南逐笑嘻嘻喚得親切,“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問你讨首曲子呢。”
蘇廂辭不着痕跡地避開對方前來拉她的手,将瑤筝放在面前石桌上,“我聽說——太老爺昨夜不幸遇害,二少爺竟不去看看?!”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也就死個人,算不上什麽大事。”上官南逐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蘇廂辭聞言蹙起了眉,她很早便聽說過上官家的淵源——太老爺本是入贅的女婿,在上官家并沒有多少地位,但如今出了這麽大的事竟也無人去噓寒問暖,未免有些寒心了。
“對了二少爺,我是來還琴的,這些日子受二少爺頗多照顧了。”她适時岔開話題。
“你就要走了?”上官南逐滿臉驚訝。
蘇廂辭微笑颔首,“二少爺若不嫌棄,改日也可來敝府做客。”
“可是——可是你還欠我一首曲子!”上官南逐情急之下喊道。
他其實知道,這個女子只是表面溫婉很好說話,實質卻是個不輕易改變想法的人,想要留住她——很難。如同她每每留下來一笑即去的背影,明明聽她言笑宴宴時總感覺她離得很近,待你一伸手,她便輕飄飄落到雲端那邊去了。
“你曾經彈過一曲《葬花》,還答應我會再彈一遍。既然你就要走了,便當作離別之音吧。”
離別之音啊……蘇廂辭垂眸不再說話,伸手去調琴弦。那曲《葬花》,其實是六年前紫楚為她譜的曲子,回憶當年琴簫合奏美眷如花,彈指拂袖間是笑傲天下的遺世風流。可惜自兩人緣斷之後她便一直沒有再彈過那首曲子……
只因那日她獨坐幽廊,望見漫天落花有感而發,才會情不自禁地彈出從前的旋律,偏巧被路過的上官南逐聽見。她當時百感交集生怕被人窺看了心事,才會随口允諾了他。但——
“二少爺彈宮羽雙闕時總是銜接得不好,日後需要勤加練習才是。”蘇廂辭微笑吟吟,突然“呀”地輕呼一聲——她的食指竟被琴弦割破!
但那是紫楚為她譜的曲子啊,怎能輕易彈給旁人聽呢?蘇廂辭看着食指溢出的鮮血,溫柔笑了,“抱歉啊二少爺,我恐怕彈不好這首曲子了……”她姣好的笑容裏微露尴尬之色。
上官南逐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琴曲?“你的手怎麽樣了?”
“只是擦破點皮,無妨的。”
蘇廂辭,是個殘忍的女人……在遠處涼亭內将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悵然輕笑,自腰間摸出一柄镂花的白玉扇“啪”地抖開,眉眼生春風雅如畫,“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南逐被她拒絕,何況還是如此妙不可言的女人——我難道不該乘虛而入?”
是一句疑問,卻并不需要回答,因為說話的人已經起身朝亭外走去。
蝴蝶戀花,天性使然。或許是他骨子裏的風流浮浪注定了自己總會被特別的女人所吸引,說是見異思遷也不為過,誰叫那個女人偏被自己看見了不為人知的一面呢?他只是忽發奇想——好好戲弄她一番——
上官紫楚走至半路卻突然頓住,因着水榭裏的那番對話——
“金玉乃身外之物,贈與良友未免俗氣,便送你一幅畫吧。”上官南逐将一幅畫卷遞給蘇廂辭,“我前幾日随性而作,原本想請你指點一二,如今只能當作離別之禮了。”
蘇廂辭推辭不過只好收下,展開畫卷時卻怔忡了一下。誰都沒有看見——她的眼裏分明升起一瞬憎惡的情緒,而後不露聲色地凝成一抹嫣然的笑意,“二少爺作畫用的是‘犀澤墨’吧?”她的手指撫摸着畫上色彩浮豔的松山霧境,“這犀澤墨本屬江南四大奇墨之一,以其鮮活的色彩聞名,即便畫品時隔多年,也一樣可以保持色彩的靈活生動。”
“呵呵,廂辭果真好眼力。”上官南逐笑嘻嘻地迎合她,心裏卻在發虛,這幅畫原本是他從大哥的書齋裏找出,為了讨好佳人才謊稱是自己親筆所作。
“二少爺說這畫是前幾日所作的?”蘇廂辭突然問道。
“呃……是上個月,上個月畫的。”上官南逐的額頭冒出虛汗。
蘇廂辭心下了然,面上卻假裝疑惑:“可是,為何這畫上簽注的卻是‘載初元年,秋’?”
那分明就是六年前所作的畫!“春山雲初淨,秋蟲謝草暝,霧川引獨蝶,深岩唳孤鷹。”她兀自念起畫末所題的詩,竟似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這畫中色彩雖明豔動人,實則是用浮靡掩飾那份悲戚,華而不實,由此可見作畫之人內心孤寂難耐。而且——”
她頓了頓,有些不以為然地輕笑出聲:“這幅畫其實很糟糕呀。”
站在園外的上官紫楚着實一怔。他記起了那幅畫——确實是他六年前郁郁不得志時随性潑墨而為,自然談不上是什麽驚世之作,卻也不曾料到——竟有人用“糟糕”來形容他的畫!
“這幅畫乍看之下容易被其靡麗的色彩所迷惑,但若細究便會發現——它的左右半景極不對稱,且無論是論形廓還是着色,左面半幅分明要比右面半幅畫得好,以至于兩場半景不能很好地融合。縱然作者有意細琢右半面以求完美,卻仍舊有些力不從心。”蘇廂辭毫不客氣地指出畫中的缺陷,“更令我驚訝的是,如今文人墨客都習慣在詩畫右下角簽署題字,而這幅畫的作者卻是題在左下角——”
“因為那位作者瞎了右眼。”
不期然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接上她的話。蘇廂辭微微一震,回眸的瞬間偏巧迎上對方含笑調情的眼。
“就像我一樣。”上官紫楚斜挑了眉,指指自己右眼上的銀縷眼罩,“這樣的回答,你可滿意?”
蘇廂辭眼裏掠過許多複雜,唇邊卻勾起笑意,溫婉得體,“不過是一家之言。”猛然意識到對方近在咫尺,不覺退後幾步,颔首以禮,“還請大少爺莫要見怪。”她笑語吟吟,并沒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是第一個說我的畫糟糕的人,有趣。”上官紫楚輕搖玉扇,毫不掩飾地欣賞起眼前女子的容貌。
第一眼見她時只覺得她一颦一笑端莊得體,甚至透露幾分冰清玉潔的感覺,而如今貼近了才發現,她根本是個擅長僞裝的狐媚女子,那掩藏在賢淑外表之下的是嬌,是媚——是她濯濯清傲的風骨!
上官紫楚竟有片刻的忡然,許多殘缺的片段在腦中瞬閃即逝,記憶裏是那縷淡淡的藥香,那盞引路的燈籠以及那個如夢似幻的女子……
但他始終不敢确定——那個女子是否真正出現過?抑或只是他醉夢裏的一個幻影?
“六年過去了,想必如今的大少爺也已經克服了左眼作畫的困難。”蘇廂辭輕笑着打斷他的思緒,竟絲毫不避諱談及他獨眼的尴尬,“畢竟當年的黔州第一才子可絕非沽名釣譽之輩。”
上官紫楚聞言一訝,這個女子言語犀刻不留半點餘地,似乎對他頗有偏見?但他們只是初次見面吧?為何那瞬她的眼裏竟流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凄楚——甚至遺恨?
“我可曾——得罪過你?”他突然疑惑問道。恍然驚覺到不對,他方才竟差點脫口問出——我可曾虧欠過你?毫無來由的,就有那麽一種清晰的錯覺湧入腦海——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蘇廂辭掩袖輕笑,竟是說不出的妩媚嬌嬈,全然不似剛才那個古雅的女子,“難道我批評了大少爺的畫,便是吹毛求疵,故意報複了嗎?”她從容地指着那幅畫裏的孤鷹獨蝶,“大少爺身邊從不缺少女人,卻唯獨缺少知己,缺少真正懂你才華的人——我猜得對不對?”
上官紫楚些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正要從她的神情中尋出一些端倪,尋出六年前遺失的記憶——她卻已經恢複了初時的平靜幽然,而那種幽然——近乎是漠然的死寂。
“這幅畫,是二少爺贈與我的。”蘇廂辭利落地收起那幅畫卷,也将所有的情緒都收拾起來,擡眼時依舊笑容滿面,“此中有君意,廂辭定會好好收藏。”
她就要告辭離園,不料手中的畫卻被上官南逐一把奪過——
“既然是瑕疵品,收着它還有何用?”氣急敗壞将話說完便聞“呲”的一聲,他竟撕了那幅畫!一面忍無可忍地朝着上官紫楚怒吼道,“你就是見不得我好過,偏要什麽都和我搶!名譽,學識,還有女人——你的身邊已經有那麽多浪蕊浮花的女人,還不夠嗎?”
上官紫楚淡淡地看着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他難得端出幾分兄輩的姿态,“只是你不思進取,樣樣都比不過我而已。”
上官南逐聞言更是怒不可遏,“你當自己是誰?你不過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六年前是誰信誓旦旦說過非蘇三小姐不娶?可如今你卻只會在女人堆裏風流快活!哈——是啊,我嫉妒你比我聰明比我有本事——可我更恨的是你明明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卻從來不懂得珍惜!哈——你活該瞎了一只眼睛!你真活該——”
激烈的話語卻被極細弱的“噌”的一聲打斷,有股勁風緊貼着耳畔呼嘯而過,上官南逐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铿——”三枚桃花刃齊齊插入他身後的古梅樹,入木三分。
而桃花刃下卻是三只黃蜂的屍體。
蘇廂辭攏了攏衣袖,莞爾微笑着道一句:“休要胡鬧了,上官南逐。”
那三枚桃花刃便是由她發出的,那一瞬逼來的殺氣已然将上官南逐吓出一身冷汗,她卻不覺得有半分不妥,自顧自地嘀咕道:“這蜂子喋喋不休的真鬧人。”
上官南逐怔忡地望着她,那個女子幽然而立,似乎——還是那個端莊娴雅的蘇廂辭,只是那笑容裏分明多出一種妩媚的威懾,一種近乎是遺世而獨立的孤絕。仿佛凡夫俗子站在她面前,便只剩下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敬畏。
只那麽一眼,卻好像看見的是六年前的蘇瞳若——那個桃花姿容的狐媚少女,總是不動聲色地做出許多令人心驚肉跳的事,故意要——傷人害己。
上官紫楚驀然渾身一顫,“你剛才說什麽?”他激動地扯過上官南逐,“你說我負了誰?”
不可能——縱然他風流四海,卻不負天下,不負佳人。
因為他從來沒有接受過那些一廂情願的心意——沒有接受,又何談辜負?
“你怎麽不去問她?”上官南逐伸手一指蘇廂辭,咬牙冷笑,“是她幺妹的事,她說的話自然比我更有說服力!”
“不……他沒有辜負……”蘇廂辭喃喃搖頭,俯身撿起被撕殘的畫卷,自言自語,“因為他确實……從來沒有允諾過什麽。”
上官紫楚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她俯身揀畫的纖瘦背影,“蘇——”
“蘇二小姐,太夫人喊您過去。”小丫鬟怯生生的聲音插進來,打斷上官紫楚幾乎脫口而出的詢問,“還有按察使闵大人,也在太老爺的居室……正為太老爺驗屍……”她的話裏分明別有涵義。
“而他懷疑太老爺的死與我有關,是不是?”蘇廂辭淡淡反問,沒有半分慌亂的神色。
上官紫楚眼眸微眯,瞥見小丫鬟尴尬難言的神色便也猜出了七分,“闵大人可是尋出了什麽證據?但說無妨。”
“是……就是那個——”小丫鬟突然指着梅樹上的三枚桃花刃,“闵大人從太老爺的後背發現了那些殺人的花瓣,問過府上的人,他們都說是蘇二小姐使過的招數——”
蘇廂辭聞言卻輕巧笑了,“那好,我這就随你過去。”
她從容地轉身要走,卻被上官紫楚攔住,“既然給人留下把柄,為何方才還要故意使出‘桃花劫’?”他準确地道出那一招的名字,意味着他本人在武學上也頗有造詣,“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兇手嗎?抑或是說——你就是故意要讓我們懷疑你?”
他向來春山如笑鮮少說句重話,這樣一問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覺。
蘇廂辭并沒有回頭看他,“大少爺,酒不醉人人自醉。昨夜我為你引路,你當真是不記得,還是根本不願回想?”
上官紫楚身體一僵,“昨晚的事……是真的?”
他的思緒漸漸清晰,那一對珠光瑩然的明月铛,故意易容之後的模樣以及她對府上的地形如此熟悉……難道她真是——
猛然憶起什麽,他雙指一并探向蘇廂辭的衣袖,對方神色未變竟也不躲,任他挽過自己的衣袖,果真在她右臂上發現好幾道傷口,傷口利落切膚極深,邊緣卻有些參差不齊,不像是簡單的劍傷,但血跡已經幹涸,只留下淡青色的藥漬,遍布在纖白的手腕上有些觸目驚心。
“你果然受傷了?!”上官紫楚卻先關心起她的傷勢,那一絲無端流露的憐惜之情,竟是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子——那樣犀狠的傷口換作尋常女子誰能承受得起?可她竟還能若無其事地與人談笑風生!
“這藥有用嗎?府上倒是有上好的金瘡藥……”
“大少爺,”不着痕跡地抽回自己的衣袖,蘇廂辭眉眼一彎,便落了一串笑珠,“大少爺果真是憐香惜玉。可惜——多情的人總是容易被人誤解。”她的眼裏有一種靡柔的缱绻,狐媚的氣質滲透進骨子裏,“你總是以為自己不曾接受那些好意,縱然離開了遺忘了也問心無愧。卻可曾想過,你自以為是善意的不拒絕——其實便是一種僥幸的默許?很……卑鄙呢。”
她一個字一個字柔媚念完,施施然轉身而去。
卑鄙——
第一次有人敢這樣說他——
卻為何不覺得她放肆失禮,反而有種被罵醒的酣暢感?
上官紫楚若有所思地看着蘇廂辭離去的背影,唇角一勾,便也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這個“女刺客”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